“他们说,潜艇里比坟墓还安静。”
王船长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浑浊的眼球在油腻的灯光下转了转,像两颗泡在油里的死鱼眼,“你在里面待了十年,耳朵里是不是都长出海草了?”
几个渔民发出轰隆的笑声,像生锈的绞盘在转动。
“不。”
陈默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礁石,“最深的地方,不安静。”
他盯着自己杯子里晃动的白酒,那液体仿佛浓缩了十年的深海,粘稠而冰冷。
“你能听见海床开裂的声音,听见几千米外鲸鱼的骨头被水压碎成粉末。”
酒馆里的笑声卡住了。
“你还能听见一些……别的声音。”
王船长凑过来,带着一股鱼腥和汗臭的旋风:“什么声音?”
陈默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望向一片不存在的海,他慢慢地说:“一些不该在那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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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陈默选择海螺镇,是因为这里足够乏味。
乏味得像一截被海水泡烂的浮木,蜷缩在海岸线一个不起眼的褶皱里。
他需要这种乏味。
十年潜艇声呐兵的生涯,像一台高功率的声波发射器,把他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反复灼烧了一万遍。
在水下三百米,铁壳子里,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你的耳膜上。
那时候,安静是有颜色的,是墨绿色的,带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能把人压成一张薄薄的相片。
而声音,则是扎进这张相片里的一根根毒刺。
他引以为傲的“黄金耳朵”,如今成了一种酷刑。
风吹过屋檐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女人的尖叫。
邻居家那只老猫踩在瓦片上的脚步,像战鼓一样擂在他的太阳穴上。
退伍报告上写着“轻微听觉过敏和神经衰弱”,只有陈默自己知道,他的魂魄,有一半还留在某个不知名的海沟深处,被那些异常的声纹缠绕着,永世不得安宁。
他租下的房子在海螺镇的最东边,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墙皮像患了某种恶劣的皮肤病,一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房东是一个牙齿漏风的老太太,收了钱就再也没出现过,这让陈-默很满意。
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那座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望鱼角灯塔。
灯塔是海螺镇唯一的名胜,如果这也算名胜的话。
它像一根巨大的、白色的骨头,直挺挺地插在海与陆的交界处,顶端的灯室玻璃碎得差不多了,成了海鸥和乌鸦的公寓。
镇上的人说,那灯塔至少三十年没亮过了,早就死了。
陈默喜欢看那座死去的灯塔。
它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永恒的静默。
这种静默让他感到安全。
搬来一个月后,第一个异常信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二的晚上。
海螺镇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涨潮和落潮。
陈默正对着窗户,试图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远方的海浪同一个频率,以此来催眠自己。
突然,那根巨大的白色骨头上,闪了一下。
一道幽白的光,像手术刀划开黑夜的皮肤,精准,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陈默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了手边一个旧闹钟的计时按钮。
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像死神在敲门。
一秒。
两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光芒消失了。
像一个幻觉,突兀地来,干净地走。
世界又恢复了那种黏糊糊的黑暗。
陈默僵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的大脑像一台重新开机的声呐主机,无数的数据流疯狂涌入。
是错觉吗?。
潜艇里待久了,眼睛也会像耳朵一样,出现幻听般的“幻视”?。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像过去在潜艇里分析一段可疑声纹一样,解构刚才的画面。
光源位置:望鱼角灯塔,顶端灯室。
光色:冷白色,近似军用氙气灯。
持续时间:五秒,误差不超过正负零点五秒。
这三个参数在他的脑海里构成了一个清晰的坐标。
这不是幻觉。
幻觉是模糊的,混乱的,像墨水滴进清水里。
而刚才那道光,有棱有角,有精确的始末,像一行用机器打出来的代码。
接下来的一个周二,陈默从下午开始就守在窗前。
他什么也没干,就像一艘潜艇进入了静默航行状态,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设备,只留下了监听系统。
晚上九点,北京时间21:00:00。
那道光准时出现了。
幽白,冷酷,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对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手里的电子表。
21:00:05。
光,准时熄灭。
一秒不差。
如果说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是规律。
而对于陈默这种和信号打了十年交道的人来说,规律,就意味着信息。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像猎犬闻到了血腥味。
退伍后那滩死水般的生活,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海螺镇有个小酒馆,其实就是王船长家堂屋改造的,墙上挂着破渔网和晒干的海星,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白酒、汗臭和咸鱼混合发酵后的古怪气味。
这是镇上唯一的信息集散地。
陈默端着一杯酒,走到了王船长的桌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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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长五十多岁,一张脸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像块老树皮,每一条皱纹里都塞满了海盐和固执。
“王船长,问你个事儿。”
陈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一些。
“说。”
王船长头也不抬,正和几个渔民划拳。
“望鱼角那灯塔,是不是有人在管?”
这个问题让划拳声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陈默。
王船长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小陈,你是不是出海的梦话还没醒呢?那灯塔的骨头都快让海风吹酥了,还管个屁!”
“就是,”旁边一个瘦得像虾干的渔民接口道,“上次有人爬上去掏鸟蛋,回来腿肚子都软了一个礼拜,说那楼梯一踩就往下掉渣!”
陈默皱了皱眉,继续说:“我看见它亮了。”
“每周二晚上九点,准时亮五秒。”
酒馆里陷入了一秒钟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山洪般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亮了?小陈你看见仙女下凡了吧!”
“我看他是想女人了,把海鸥拉的屎当成信号了!”
“当兵当傻了,真可怜。”
这是压低了声音的议论,但陈默的耳朵一个字都没放过。
王船长笑得最厉害,他拍着桌子,震得酒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走到陈默身边,像拎小鸡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陈默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
“小陈啊,”王船长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长辈的“关怀”,“那是你看走眼了。”
“海上的事,邪乎着呢。”
“有时候是远处大船的探照灯扫过来,有时候是天上星星亮得邪乎,还有那什么……海市蜃楼,你懂不懂?都是虚的!”
陈默想争辩,想告诉他们,那种信号的精确性绝不可能是自然现象。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话语在这里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在这些靠天吃饭,相信经验和直觉的渔民面前,他的数据、他的逻辑、他十年戎马生涯换来的专业素养,都成了一个笑话。
从那天起,陈默在海螺镇有了个外号——“灯塔望夫石”
每次他走进酒馆,总会有人阴阳怪气地问上一句:“嘿,望夫石,今晚你家灯塔亮不亮啊?”
嘲笑像湿冷的海雾,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
但他没有退缩。
或者说,嘲笑这种东西,和他曾在深海里承受的孤寂与压力相比,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骨子里的那股劲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你们不信,我就拿出证据让你们信。
陈默取出了自己所有的退伍金和积蓄,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从网上订购了一台专业级的高精度天文望远镜,和一个能够精确到千分之一秒的计时器。
设备运到镇上那天,整个海螺镇都来围观了。
那巨大的箱子和复杂的零件,在渔民们看来,比外星人的飞船还要新奇。
陈默在他们指指点点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把设备搬进自己的小屋,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那个周二的晚上,他像一个准备奔赴战场的士兵,把望远镜架在窗前。
镜头对准了那座死寂的灯塔。
通过目镜,灯塔顶端的灯室被拉近到眼前,每一个破碎的玻璃碴,每一块锈蚀的铁栏杆,甚至上面凝固的海鸥粪便,都清晰可见。
他把计时器放在手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20:59:58。
20:59:59。
21:00:00。
一束凝练如实质的白光,瞬间炸满了整个视野。
那光芒透过高倍率的镜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和暴力,仿佛能刺穿人的视网膜,直抵灵魂深处。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但他握着计时器的手稳如磐石。
啪。
他按下了开始键。
视野里,那束光像有生命一样,冷冷地注视着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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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能看清光束是由灯室内一个他不认识的、造型古怪的设备发出的,绝非老式灯塔的旋转灯。
五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光芒消失的瞬间,他按下了停止键。
计时器上显示着一个数字:5.003秒。
接下来的几周,他用同样的方式记录。
4.998秒。
5.001秒。
4999秒。
数据精准得像教科书里的范例,无可辩驳。
他还尝试用手机录像,但隔着几公里的海面,手机摄像头能拍到的,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小亮点,一闪而过。
这种证据拿出去,只会被王船长他们当成新的笑料,嘲笑他花了大价钱买了个“玩具”,结果拍出来的东西还不如他们用肉眼看得清楚。
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像水草一样疯长,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再去酒馆了。
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像一只固执的螺蛳,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座废弃的灯塔,那个规律的信号,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坐标和意义。
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
一定。
02
陈默开始相信,他的耳朵比眼睛更可靠。
在深海里,光是奢侈品,声音才是唯一的信使。
既然有如此精密的光信号,那么,在同一时刻,是否也存在着某种伴生的声学信号?。
一个他更熟悉的信号?。
这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固化的思维。
他那双“黄金耳朵”沉寂了太久,都快生锈了。
他决定自己动手,打造一个属于他的“耳朵”
接下来的几天,海螺镇的居民们看到了更加古怪的一幕。
那个“灯塔望夫石”,开始像个拾荒者一样,在镇子周围转悠。
他从废品站买来一些废旧的电缆和金属管,又去镇上唯一的电器修理铺,软磨硬泡地买下了一对高保真音响里拆出来的压电陶瓷片。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一边数钱一边嘀咕:“这玩意儿除了能嗡嗡响,还有个屁用。”
陈默没理他。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没出门。
屋子里传出刺鼻的焊锡味和金属切割的噪音。
他用最简陋的工具,凭借着在部队里学到的知识和那份深入骨髓的偏执,硬生生造出了一个简易的水下听音器——Hydrophone。
那东西看起来很可笑,像一个用金属管和防水胶带胡乱捆绑起来的怪物,但陈默知道,它核心部位的那对压电陶瓷片,足够灵敏,足以捕捉到水下最细微的震动。
周二晚上,天还没黑透,陈默就出发了。
他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里面是他的“怪物”和几十米长的电缆,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避开主路,沿着礁石嶙峋的海岸线,艰难地走向望鱼角。
海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咸腥的浪花溅了他一身。
他像一个要去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脸上有一种悲壮的严肃。
灯塔下的礁石区水流湍急,他找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水湾,脱掉鞋袜,赤脚踩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下听音器沉入水中,用石头固定好,然后将电缆的另一头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上。
他戴上耳机,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从水下传来的声音。
那是大海的呼吸。
咕噜咕噜的水泡声,海浪摩擦沙砾的沙沙声,远处渔船发动机的“突突”声,甚至还有鱼群游过时尾鳍划水的微弱声响。
这些声音曾是他最厌恶的噪音,但此刻,它们却像老朋友一样亲切。
他跪在湿滑的礁石上,盯着笔记本屏幕上的声谱分析软件,也盯着手腕上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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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20:58。
20:59。
就在秒针跳到20:59:00的那一刻,耳机里传来了一阵极其古怪的噪音。
它很轻,轻得像幻觉,但又真实地存在。
那不是自然界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低频率的震动,频率低于20赫兹,人耳几乎无法直接捕捉,但在声谱软件上,一道清晰的、窄窄的波峰猛地跳了起来。
是次声波。
这道信号持续了大约三十秒,波形稳定,像一段编码过的“心跳”
紧接着,它消失了。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21:00:00。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灯塔。
幽白的光芒如约而至,精准地刺破夜空,在海面上投下一条冷酷的、颤抖的光路。
陈默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恐惧。
他猜对了。
真的有声学信号。
那段次声波,就像一声“开机”指令,或者一声“我已就位”的呼叫。
灯塔的闪光,就是对这个呼叫的回应。
这是一个完整的、双向的通信流程。
这绝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这是一个精密的、人为操控的系统。
他瘫坐在礁石上,任由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
海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脑子里一片滚烫。
这到底是什么?是谁在操控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群嗜血的鲨鱼,疯狂地撕咬着他的神经。
第二天,陈默开始调查灯塔的历史。
海螺镇是个没有历史的地方,或者说,这里的历史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一个浪头打来就消失了。
镇上的年轻人对灯塔的了解仅限于“一个拍照的好地方”
陈默最终找到了镇上最老的人,一个退休了几十年的老邮差。
老邮差已经快九十岁了,牙齿掉光了,记忆也像一张被虫蛀过的旧报纸,到处是窟窿。
陈默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陪着老人晒太阳,听他颠三倒四地讲着过去的旧事。
在付出了两条香烟和半斤水果糖的代价后,陈默终于从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中,拼凑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灯塔啊……那可是老东西了……”老人眯着眼睛,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它就亮着。”
“后来……后来建了新的航标站,用不上它了,就熄了火。”
“大概……有三十多年了吧?记不清了。”
“当年守塔的是一家姓林的,一家人怪得很,不爱说话,后来灯塔废了,他们也就搬走了,说是去了南边,谁知道呢……” 。
姓林的一家。
线索在这里就断了。
三十年前就搬走的人,在大海里捞一根针也没这么难。
陈默感到一阵失望。
但当天晚上,他在反复分析那段录下来的次声波音频时,一个惊悚的发现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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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音频的播放速度放慢了十六倍,再通过滤波器排除了大部分背景噪音。
那段原本听起来像是“心跳”的次声波,呈现出了它真实的形态。
那是一串极其复杂,但富有规律的脉冲信号。
它的频率和调制模式,与他十年前在一次绝密任务的简报里,看到过的某种“水下无人载具(UUV)导航信标”的特征,有超过70%的相似性。
UUV,Unmanned Underwater Vehicle,水下无人潜航器,一种不需要人驾驶的自动化潜艇,常被用于军事侦察、水文探测或特种作战。
陈默的后脑勺一阵发麻。
一个可怕的逻辑链条在他脑海中瞬间形成。
废弃的望鱼角灯塔,是一个被秘密激活的坐标点和通信基站。
每周二晚上,某个在海螺镇附近海域潜行的“幽灵UUV”,会上浮到通讯深度,向灯塔发送一段次声波“唤醒”信号。
灯塔内的设备接收到信号后,会启动激光通信装置,发出持续五秒的强光信号,这个信号可能包含了“任务确认”、“时间校准”或者“数据下载许可”等指令。
他想起,灯塔亮光的同时,自己录下的水下音频里,除了那段前置的次声波,似乎还有一阵极其微弱的、高频的“白噪音”
当时他以为是设备问题,现在想来,那极有可能是UUV在接收灯塔激光信号时,其内部设备运行产生的电磁泄露!。
这个推论让他脊背发凉。
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有一艘甚至数艘来历不明的、拥有极高技术水平的UUV,正在中国的近海,以海螺镇为据点,进行着某种未知的、非法的秘密活动。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怪事”的范畴。
这涉及到了国家安全。
与此同时,陈默的怪异行为终于引发了小镇居民们集体的不满。
他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去望鱼角,天亮才回来,浑身湿透,还带着一股海泥的腥味。
有人看见他在水里放一些“奇形怪状的破烂”,怀疑他在搞什么非法的电鱼或者炸鱼活动。
这触犯了渔民们的底线。
王船长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渔民,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
“小陈!”王船长一脚踹开陈默虚掩的木门,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你他妈的到底在海边搞什么名堂!”
屋子里乱七八糟,到处是电线和零件,桌上的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一堆看不懂的波形图。
“你是不是在用那玩意儿电鱼?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坏了这片海的规矩,老子第一个把你扔进海里喂鱼!”一个年轻渔民指着那台简陋的水下听音器吼道。
陈默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能解释。
他无法告诉他们UUV,无法告诉他们次声波和激光通信。
说了他们也不会懂,只会觉得他疯得更厉害了。
“我没有。”
他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三个字。
“没有?那你天天半夜往海里扔那破铜烂铁干什么?!”王船长逼近一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默脸上,“你别以为你是从城里来的当兵的就了不起!在海螺镇,就得守我们这里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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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懂。”
陈默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
“我们不懂?”王船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身后的渔民,“我们在这片海里撒了几十年的网,我们不懂?你一个在铁罐头里待了十年的旱鸭子,你懂?”
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陈默和整个海螺镇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被所有人排斥和提防的疯子。
那天晚上,他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漆黑的灯塔,第一次感到了犹豫。
他只是一个退伍的小兵,一个想找个地方安静度日的普通人。
他真的要卷进这件可能远超他想象的事件中去吗?。
也许王船长是对的,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是他把在潜艇里的那套偏执和多疑带到了正常的生活里。
可那段次声波的音频,那清晰无比的波形,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理智。
那是物证。
那是铁证。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挣扎和思考,陈默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申请了一个匿名的邮箱账号。
他开始写一封邮件,收件人是国家海岸警卫队的公开举报邮箱。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每一个字都精准而冷静,像在填写一份声呐日志。
他详细描述了望鱼角灯塔的异常闪光,精确到秒的时间规律。
他附上了自己用天文望远镜观测到的数据记录表格。
最关键的,是他将那段录下来的次声波音频文件,以及他做的声谱分析图,作为附件,一并上传。
在邮件的最后,他写下了自己的专业判断:“……根据信号特征分析,高度疑似为未经报备的自主水下载具(AUV)在进行水下导航点校时或近程数据交换。
鉴于其活动规律和通信方式的隐蔽性,建议上级部门予以高度重视。”
点击“发送”按钮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完成了一次深潜任务,返回了水面。
剩下的,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把一切都交了出去,交给了那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体系。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邮件如石沉大海。
没有回信,没有电话,没有任何形式的反馈。
陈默的生活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焦虑。
他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自己真的搞错了?。
那段次声波,会不会真的只是某种海洋哺乳动物发出的、恰好比较规律的叫声?那个UUV的推论,会不会只是自己神经过敏的幻想?。
海岸警卫队每天要处理成千上万的信息,也许他这封来自偏僻渔村的匿名邮件,早就被当成垃圾邮件,丢进了某个无人问津的服务器角落。
这种自我怀疑,比渔民们的嘲笑更让他痛苦。
又一个周二到来了。
海螺镇的天气有些沉闷,乌云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低低地压在海面上。
陈默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王船长的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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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一点酒精,也需要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来证明自己还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他一进去,酒馆里喧闹的气氛就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凝滞,随即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灯塔望夫石’嘛!稀客啊!”
“怎么着,小陈,今天是来给我们现场直播,还是来喝酒的?”
王船长端着一个巨大的酒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大了。
“嘿,‘灯塔望夫石’,”他故意把那外号叫得又响又亮,引来一阵哄笑,“今晚……今晚你的老情人……会不会又对你眨眼啊?”
另一个渔民接道:“哈哈哈,要不要我们给你准备点贡品,摆个香案,拜一拜你们家的灯塔神?”
陈默没有理会这些夹杂着酒精和恶意的玩笑。
他独自走到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那里能透过一扇满是油污的窗户,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塔。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沉默地喝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手腕上的电子表。
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脱离了军队,就无法适应正常社会的怪物。
20:59。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21:00:00。
酒馆窗外,远方的那根白色骨头上,幽白的光芒准时亮起。
它穿透了黄昏的暮色和海面的薄雾,像一颗冰冷的、从不出错的钉子,精准地钉在了陈默的视网膜上。
21:00:05。
光芒熄灭。
一切不多不少,和过去几周的任何一个周二,没有任何区别。
酒馆里爆发出比刚才更加夸张的嘲笑声。
“亮了亮了!真的亮了!”一个年轻渔民指着窗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陈,快看!你的心上人跟你打招呼了!还不快点磕一个!”
王船长笑得最大声,他把手里的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喊道:“来来来,都别笑了!咱们一起,敬咱们的‘灯塔望夫石’一杯!祝他和他的灯塔,百年好合!”
陈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戏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突然从海平面的尽头传了过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钢铁怪兽正在高速破开海浪。
所有人的笑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用刀切断一样,戛然而止。
酒馆里的空气凝固了。
渔民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嘲讽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僵硬成了惊愕和迷惑。
“什么声音?”
“是……打雷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夜空中突然出现了数个刺眼的亮点。
那亮点飞速靠近,变成了几架武装直升机巨大的轮廓,机腹下挂载的探照灯像几把巨大的光剑,将整个海螺镇和附近的海域照得如同白昼。
海面上,数艘体型庞大的海岸警卫队执法船,拉响了凄厉的警报,船上的红蓝色警灯疯狂闪烁,将整片黑色的海域,染成了一片诡异的红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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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高音扩音器里,传来了一个冰冷、严厉的警告声,那声音带着巨大的回响,震得整个酒馆的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所有船只立刻返航!所有人员待在室内!重复,所有船只立刻返航!所有人员待在室内!海螺镇沿岸海域立即进入一级封锁!”
酒馆里的渔民们全都吓傻了。
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鸭子,挤在窗户前,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如同战争电影般的场景。
这辈子,他们连警车都没见过几回,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王船长的笑容彻底僵在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手里还端着那碗敬“灯塔望夫石”的酒,手抖得像筛糠,酒水洒了一地。
“砰”的一声巨响,酒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队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海岸警卫队队员冲了进来,他们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脸上带着战术头盔和护目镜,手中的武器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整个酒馆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空气压抑得仿佛变成了固体。
为首的是一名军官,她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英姿飒爽的脸。
她很年轻,大概不到三十岁,但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肩章上,是两道杠加一颗星。
中尉。
她环视了一周,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渔民惊恐的脸,最后,她用一种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大声问道:“谁是陈默?”
唰!
所有人的目光,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一样,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酒馆最角落的那个座位上。
集中在那个一直沉默着,被他们当成疯子和笑柄的男人身上。
在他们眼中,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不修边幅的“怪人”,此刻仿佛被一层神秘而威严的光环笼罩着。
陈默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知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那位女军官,平静地回答:“我是。”
林岚中尉大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陈默,这个衣着普通的前声呐兵,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的军礼。
她的表情无比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陈默先生,你的情报已经得到证实。”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凝重,补充了一句让整个酒馆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