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主任,您真的要亲自为他手术吗?”
年轻的助手站在我身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迟疑。
“他不过是个穷凶极恶的抢劫犯,为了抓他,有两个警察都受了重伤。”
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穿上这身白大褂,躺在那张手术台上的,就只是我的病人。”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但在许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这个瞬间,想起我当时说的每一个字。
因为我并不知道,当我划开他胸前皮肤的那一刻,我将要面对的,是我此生都无法想象的命运。
01
我叫凌谦,是市第一医院心胸外科的主任。
在同行和患者的口中,我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头——“全市最好的外科医生”。
这个称号,是我用一台台成功的手术,一个个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生命换来的。
此刻,我的手中正进行着一台高难度的非体外循环下心脏搭桥手术。
无影灯的光芒冰冷而明亮,将手术台上那颗跳动的心脏照得一清二楚。
监护仪发出平稳而有节奏的“滴滴”声,像一枚精准的节拍器,掌控着整个手术室的脉搏。
我的助手正在为我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我分毫。
手术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到了最关键的吻合步骤。
我需要将一根直径不到两毫米的血管,分毫不差地缝合在仍在跳动的心脏上。
这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心理。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持针钳、显微镜下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血管,以及那颗脆弱而顽强的心脏。
一针,两针,三针……
我的手稳如磐石,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了千百次的计算,精准,且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
当最后一根缝合线被稳稳打结时,监护仪上的数据曲线依旧平稳如初。
“吻合成功,血流动力学稳定。”
我轻声宣布,声音中带着一丝手术成功后的疲惫。
手术室里,响起了压抑不住的、轻轻的舒气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与死神的拔河,我们又赢了。
我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呼吸着外面略显浑浊但自由的空气。
病人家属立刻围了上来,一张张焦急的脸上写满了期盼。
![]()
“凌医生,我父亲他……”
“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我言简意赅,却给了他们最想要的答案。
感激的泪水,语无伦次的道谢,这些我已经习以为常。
对我来说,这只是又一天普通的工作。
换下手术服,我开着车,穿过城市的晚高峰。
车窗外是璀璨的霓虹和喧嚣的人流,车窗内却只有我一个人,和电台里一成不变的音乐。
我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顶层,一百八十平米的空间,装修得极其简约,甚至有些冷清。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生活的杂物,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就像我的手术台一样。
我为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餐桌前,默默地吃完。
饭后,我习惯性地泡上一杯茶,坐在书房里看最新的医学期刊。
这就是我的生活,日复一日,精准、规律、且孤独。
很多人羡慕我的成就,羡慕我年纪轻轻就站在了专业领域的顶峰。
但他们不知道,这种极致的自律和专注背后,是我用几乎全部的个人生活换来的。
我没有亲人,也很少有朋友。
我的情感似乎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某些事情磨平,只剩下对技术的极致追求。
有时深夜醒来,我也会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所包围,仿佛我的生命里,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块。
就在这时,电视里插播的一条紧急新闻,打断了我的思绪。
“本市今日下午发生一起恶性持械抢劫案,主犯聂峰在与警方对峙过程中,身中数枪,现已被送往市第一医院进行抢救。”
新闻画面里,是一个戴着手铐被抬上救护车的男人,满身是血,脸上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凶狠。
他的眼神,即便隔着屏幕,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微微皱了皱眉。
市第一医院,正是我就职的地方。
果然,我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是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
“凌谦,你看到新闻了吗?”
“刚看到。”
“那个罪犯,情况非常危急,子弹离心脏主动脉只有不到三毫米的距离,整个院里,只有你有把握做这台手术。”
院长的语气严肃而凝重。
我沉默了片刻。
为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动用顶级的医疗资源,甚至是我亲自操刀,这在院内院外,恐怕都会引起不小的争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院长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作为医生,我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无论他是谁。”
“我明白。”我平静地回答。
“穿上白大褂,他只是我的病人。”
这是我的职业信条,也是我内心最坚定的底线。
“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医院已经为你开了绿色通道,所有最好的设备和人员都听你调遣。”
挂掉电话,我起身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当我赶到医院时,整个急诊大楼都已经被戒严了。
走廊里站满了警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媒体的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闪光灯像星星一样不停地闪烁。
我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抢救室。
我的助手小何早已等在那里,他一脸的忧心忡忡。
“凌主任,您真的要亲自为他手术吗?”
他问出了和电话里护士长一样的问题。
“这个人,网上都扒出来了,背着好几条人命,简直是个人渣。”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
“把他的伤情报告和CT片给我。”
小何叹了口气,将一叠资料递到我手上。
我一边看,一边听着抢救室内其他医生的汇报。
“……失血性休克,血压持续下降,多处脏器损伤,最致命的是胸腔内的弹片……”
情况确实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换句话说,这个人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而我的任务,就是把他从阎王手里再抢回来。
“准备手术吧。”
我放下片子,语气不容置疑。
“所有术前准备,二十分钟内完成。小何,你做一助。”
“是,主任。”
小何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去执行命令。
在我的团队里,我的指令就是绝对的权威。
走进更衣室,我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术前准备。
洗手,消毒,穿上墨绿色的手术服。
当我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时,那个生活里孤独的凌谦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手术台上无所不能的外科医生。
我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坚定而冷漠。
我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硬仗。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也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是一名医生。
我的战场,只在那三尺见方的无影灯下。
而我的敌人,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亡。
02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迎面扑来。
室内灯火通明,各种精密的仪器已经准备就绪,屏幕上跳动着代表着生命的数据。
那个名叫聂峰的男人躺在手术台的中央,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面色苍白如纸。
即便在昏迷中,他的眉头也紧紧地皱着,仿佛在与全世界对抗。
我扫了一眼他的脸,那是一张被生活和罪恶刻满了痕跡的面孔,粗糙、冷硬,却在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来不及捕捉。
我很快将这丝莫名的情绪归结于术前的精神紧张,虽然这种情况在我身上极少发生。
“患者生命体征如何?”
我开口问道,声音穿过口罩,清晰而沉稳。
“血压80/50,心率140,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麻醉医生立刻回答。
“加大升压药剂量,准备输血。”
我下达指令,然后走到了手术台前。
我的团队成员各就各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专注和严肃。
这场手术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技术层面,更来自于手术台上的这个“名人”。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手术失败,舆论或许会说“罪有应得”。
但如果手术成功,或许又会有人质疑,我们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恶魔。
可对我们医生而言,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手术刀。”
我伸出手,器械护士立刻将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拍在我的掌心。
握住刀柄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
我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这具需要被修复的躯体。
我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切开了患者的胸前皮肤。
鲜血立刻涌出,但很快被吸引器吸走。
皮肤、肌肉、筋膜被一层层地打开,最终,布满创口的胸腔暴露在我的视野中。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
子弹的碎片嵌在组织深处,其中一块最大的,正紧紧地压迫着主动脉壁,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死亡的舞蹈。
稍有不慎,便会划破主动脉,造成无法挽回的大出血。
“准备阻断钳,建立体外循环。”
我冷静地下达着指令,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断地分析着眼前的情况,并做出最优的判断。
![]()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时间在手术室里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我的脖子和后背已经开始僵硬酸痛。
汗水浸湿了我的手术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冷而黏腻。
清除积血、分离粘连的组织、处理破损的血管……
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需要百分之百的专注。
手术室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仪器规律的蜂鸣声,和我下达指令时清晰的口令声。
我的团队已经和我形成了多年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就能明白我的意图。
这台手术,就像一首需要精准配合的交响乐,而我,就是那个手握指挥棒的人。
终于,在耗费了数个小时之后,所有可见的创口都得到了处理。
现在,只剩下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取出那块紧贴着主动脉的弹片。
这是整台手术的胜负手。
“准备吸引器,加大吸引功率。”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接下来是关键。”
我提醒着已经有些疲惫的团队成员。
我换上了更精细的显微镊子,双眼紧紧地盯着手术显微镜。
在放大了数十倍的视野里,那块金属弹片闪烁着狰狞的寒光。
它的边缘极不规则,像一把锋利的钩子,死死地嵌在动脉血管壁的纤维层里。
我必须像一个最高明的拆弹专家一样,将它毫发无损地取出来。
我的呼吸变得轻微而绵长,几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我能感觉到,全手术室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中的那把镊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探进镊子的尖端,一点一点地分离着弹片和血管壁之间的粘连。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每一毫米的推进,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沉稳而有力。
终于,弹片的一侧被我成功地剥离了出来。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稍稍松了口气,准备继续进行下一步。
“凌主任,这里需要清理一下视野。”
助手小何提醒道。
因为长时间的操作,一些细微的血污和组织液覆盖在了手术区域,影响了我的视野。
“清理。”我简短地命令道。
一名护士立刻上前,拿着浸泡了碘伏的纱布,开始轻轻擦拭患者裸露的左侧胸膛。
这是一个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动作。
在每一台心脏手术中,都会重复无数次。
我将目光从显微镜上移开,稍作休息,等待着视野的清晰。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那片被碘伏擦拭过的皮肤上。
那里,随着棕黄色的液体划过,一个深褐色的印记,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那个印记并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
但它的形状,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那是一个弯月的形状,像一轮挂在夜空中的残月。
我的大脑,在看到那个印记的一刹那,“轰”的一声,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手术室里仪器的“滴滴”声、同事们的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潮水般地退去。
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把曾创造了无数生命奇迹、稳如泰山的手,第一次,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却又无比剧烈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