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爷爷,咱们的‘小毛驴’是不是太旧了?”孙子小树仰着脸问我,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校门口一排排锃亮的小轿车。
我那辆三轮车,确实旧了。车斗的油漆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蹬起来的时候,链条会发出一阵阵疲惫的呻吟。
一个尖细的女声从旁边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里飘了出来,带着一股子香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骑这种‘古董’接送孩子啊?是从哪个村里来的吧?可别把咱们学校的档次给拉低了。”
车窗摇上一半,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小树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裤腿。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拍了拍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车往旁边挪了挪,想离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味道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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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林建军,快七十岁了。这名字,是父亲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他说,希望我这辈子,能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建功立业。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建功立业,只知道大半辈子都在跟石头、泥土和一些不能言说的危险打交道。
退休后,我从生活了一辈子的北方小城,搬到了儿子所在的滨海市。儿子林伟和儿媳张岚都是体面人,在市里的设计院工作,忙得脚不沾地。他们给我和小树在城郊租了套两居室,离小树的学校近。他们说,这样方便我接送。
其实我知道,他们也是想让我离他们那个高档小区远一点。我这个老头子,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泥土味儿,跟他们那些喝咖啡、说洋文的邻居,实在格格不入。
我不在意这些。能每天看着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树今年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学校叫“滨海时代国际学校”,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金贵的地方。每天校门口,都像开车展似的。我那辆嘎吱作响的三轮车,夹在那些光洁如镜的豪车中间,确实像个误入瓷器店的瓦罐。
我管我的三轮车叫“小毛驴”。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花了我三百块钱,从一个收废品的手里买的二手货。我把它擦洗干净,换了新的链条和轮胎,还在车斗里铺了块厚实的旧棉垫子,怕硌着我的宝贝孙子。
每天清晨,我就骑着这头“小毛驴”,载着小树,穿过几条栽满香樟树的街道。早上的风凉飕飕的,带着点海腥味儿。小树坐在我身后,小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跟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有时候,他会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外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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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什么豪车,什么洋房,都比不上我身后这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
儿子和儿媳也提过好几次,说要给我买辆代步的电瓶车,或者干脆他们开车送。我拒绝了。我说,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多动弹动弹,不然就锈掉了。蹬着三轮车,还能锻炼身体。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没说出口的原因:我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感觉。汽车太快了,一脚油门,路边的风景就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骑着“小毛驴”,我才能看清每一片树叶的脉络,才能听见风穿过树梢的声音,才能感觉到,我和孙子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有分量。
02
麻烦是从开学第二周开始的。
那天早上,我照例把“小毛驴”停在校门口的非机动车停放区。一个穿着香槟色连衣裙的女人,牵着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从一辆白色的越野车上下来。那女人我有点印象,就是上次在车里说风凉话的那个。
她看见我和我的三轮车,好看的眉毛立刻就拧成了一团,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她拉着自己的女儿,刻意绕开我们,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
她女儿,大概叫珍妮,回头看了小树一眼,脆生生地问:“妈妈,那个小男孩的爷爷为什么骑一个捡垃圾的车呀?”
女人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几个家长都听见:“宝贝,别乱说。那位爷爷是……嗯,是体验生活呢。有些人的生活,跟我们不一样。”
这话听着客气,但里面的优越感和鄙夷,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人。
我没做声,只是蹲下来,给小树整了整有点歪的衣领。我看见小树的脸涨得通红,小嘴抿得紧紧的。
“爷爷,我们家不穷。”他小声对我说,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爸爸妈妈都挣钱。”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傻孩子,咱们家当然不穷。爷爷喜欢骑这个车,宽敞,还能拉东西。你看,上次我们去买的西瓜,不就是‘小毛驴’拉回来的吗?”
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他的尴尬。但他低着头,情绪明显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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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那个女人,我们姑且叫她“珍妮妈妈”,就像是跟我杠上了。
每次在校门口碰到,她都要或明或暗地刺我几句。有时候是说我的衣服土,有时候是说我的鞋上沾了泥。她身边渐渐聚集了几个和她差不多的阔太太,她们聚在一起,看着我窃窃私语,然后发出一阵阵压抑的、轻蔑的笑声。
她们的声音,像一群夏天的蚊子,嗡嗡嗡地在你耳边绕,不咬人,但烦人。
我经历过比这难堪百倍的场面,见过比这凶恶千倍的眼神。这点风言风语,对我来说,就像清风拂过山岗,掀不起半点波澜。我只是担心小树。他太小了,自尊心像春天刚发芽的嫩叶,一掐就破。
我开始每天送他到校门口,就催他赶紧进去,不要在外面逗留。我不想让他看见那些家长的眼神,不想让他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可孩子的心思,是藏不住的。
03
小树开始变得沉默。
以前放学路上,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哪个同学的文具盒是变形金刚的,哪个老师今天穿了新裙子,食堂中午的红烧肉有多好吃……现在,他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车斗里,看着路边的风景发呆。
有天晚上,儿媳张岚加班回来,看见小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掉眼泪。她一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学校里,珍妮和几个孩子,开始叫小树“捡破烂的孙子”。他们不跟他玩,还嘲笑他的书包是旧的,水壶是普通的。小孩子的话最是天真,也最是伤人,因为他们不懂得掩饰恶意。
张岚当时就火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自己一路打拼到今天的位置,最看不得孩子受委下气。
她把矛头对准了我:“爸!您看看,我早就跟您说了,让您别骑那个破三轮了!您非不听!现在好了,小树在学校被人欺负!您这张老脸是无所谓,可孩子的自尊心多重要啊!”
她的声音很尖,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委屈。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
儿子林伟赶紧打圆场:“小岚,你少说两句。爸也是为了小树好。”
“为他好?为他好就是让他被人指着鼻子嘲笑吗?”张岚的眼圈也红了,“林伟,明天你必须去跟那个什么珍妮的家长谈谈!还有,爸,从明天开始,您别去送小树了,我们自己开车送!”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儿媳那张愤怒的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怪我,她只是心疼孩子,又无处发泄。
我弹了弹烟灰,哑着嗓子说:“这事,不怪三轮车,也不怪我。怪的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你们去找他们理论,他们也只会觉得我们是小题大做。明天,我还是照常去送小树。”
“爸!”张岚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听我的。”我站起身,掐灭了烟头,“小树是我孙子。他的腰杆,得从小就挺直了。要是遇到点闲话就躲,他这辈子都学不会抬头走路。”
那天晚上,我去了小树的房间。他蜷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但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
我坐在他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他小时候那样,给他哼起了我唯一会唱的那首军歌。调子很简单,甚至有些跑调,但很有力。
“爷爷,”他带着浓浓的鼻音问,“我们以后,能不开‘小毛驴’了吗?”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对他说:“小树,记住。人活一辈子,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外表的东西,都是虚的。只有心里的骨头,才是真的。别人的车再好,那是别人的。咱们的‘小毛驴’,虽然旧,但它是我们自己的,它走的每一步路,都踏实。”
他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渐渐在我不成调的歌声里睡着了。
看着他挂着泪痕的睡脸,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04
第二天,我故意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
我把“小毛驴”从里到外擦了个遍,车斗里的旧棉垫也拿出来拍了拍灰。然后,我从我那个锁着的旧皮箱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氧化的铜质奖章。上面没有华丽的纹饰,只有一个朴素的五角星和一圈麦穗。这是我当年所在的那支部队,颁发给所有参与过那次“特殊任务”的人的纪念章。它不代表军功,只代表一段经历。一段用生命和汗水浇筑的经历。
我用一块软布,把奖章擦得锃亮,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别在了小树书包的背带上。那个位置很显眼,但又不至于太张扬。
小树看见了,好奇地问:“爷爷,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个护身符。有了它,什么坏东西都近不了你的身。”
他信以为真,高兴地摸了又摸。
到了校门口,珍妮妈妈那辆白色的越野车,果然又像一座山似的堵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套装,看起来很时髦。
她看见了小树书包上的奖章,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又变成了轻蔑。
“哟,老爷子,这是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小玩意儿啊?给孩子挂这种东西,多没品位。我们家珍妮的挂件,都是在国外专卖店买的,一个就要好几百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晃了晃她女儿书包上一个亮晶晶的卡通挂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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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理她,只是帮小树把书包背好,对他说:“去吧,上课要好好听讲。”
小树挺了挺胸膛,像是那枚奖章给了他力量。他冲我点点头,大步走进了校门。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看起来像是学校老师的年轻男人,正好从校门里走出来。他本来行色匆匆,但在路过小树身边时,无意中瞥见了那枚奖章。
他“咦”了一声,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快步走到小树面前,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枚奖章,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朋友,”他有些激动地问,“你这个……这个东西,是哪儿来的?”
小树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指了指我:“是我爷爷给我的。”
那个年轻老师立刻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我。他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穿着旧衣服、满脸风霜的老头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珍妮妈妈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笑容。她大概以为,我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被老师抓了个现行。
“这位……大爷,”年轻老师走到我面前,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请问,您认识这枚奖章吗?您知道它的来历吗?”
周围的家长,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吸引了过来,渐渐围成了一个小圈。
我看着那个年轻老师,又看了看他胸前别着的校徽,上面写着“教导处,周主任”。
我平静地回答:“认识。这是我的东西。”
05
周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似乎无法把我这个骑着破三轮的乡下老头,和这枚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奖章联系在一起。
“大爷,您别误会。”他的语气依然很客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枚奖章……它很特殊。它属于一支非常特殊的队伍。我……我父亲,曾经就是那支队伍里的一员。”
他的话音一落,我心里“咯噔”一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珍妮妈妈在一旁煽风点火:“周主任,您可得问清楚了。现在有些人,就喜欢在外面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冒充。别是什么假的,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她的话,引来周围几声附和的轻笑。
周主任没有理会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他的眼神很执着,像是在寻找一个失落已久的答案。
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了。这不仅关系到我的尊严,更关系到小树在他同学面前的形象。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开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周正国。”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那个在戈壁滩上,跟我一起挖排烟道,结果被塌方砸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就叫周正国。他爱笑,牙齿很白,总说退伍了要回家乡当个老师。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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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还好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主任的表情瞬间变了。他从我的反应里,确认了什么。他的嘴唇哆嗦着,激动地说:“您……您认识我父亲?他……他五年前已经过世了。临终前,他一直念叨,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上‘林工’一面。”
“林工”,是当年部队里,弟兄们给我的称呼。因为我负责的是工程技术方面的工作。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年轻人激动的脸,和他口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珍妮妈妈脸上的嘲讽,也僵住了。她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看我的眼神,从鄙夷,慢慢变成了困惑。
“你……是周正国的儿子?”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是!我是!”周主任用力地点着头,眼圈红了,“我父亲常说,他的命,是林工您从塌方里刨出来的!他让我们全家都要记着您的恩情!可是……可是当年部队保密纪律严格,任务结束后,大家就各奔东西,再也联系不上了。我们……我们找了您好多年!”
他突然“噗通”一声,就要朝我跪下。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我这辈子,受过伤,流过血,但受不起别人这一跪。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声说,“快起来!都是陈年旧事了!”
我们这一拉一扯,动静更大了。校门口围观的家长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完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珍妮妈妈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发白。她大概意识到,自己可能踢到了一块她完全想象不到的铁板。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更具分量的人物出现了。
06
学校的校长,闻讯赶来了。
校长姓陈,是个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儒雅中年人。我见过他几次,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他总是西装革履,说话引经据典,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他被保安护着,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小周,怎么回事?校门口这么乱,像什么样子!”陈校长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严厉。
周主任看见校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上前,指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校长!校长!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位……这位老人家,他就是‘林工’!就是我跟您提过好几次的,我父亲的救命恩人,当年那支英雄部队的指挥官!”
陈校长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从我沾着泥点的布鞋,到我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最后,落在我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
珍妮妈妈趁机凑了上去,想说点什么挽回局面:“陈校长,您别听他胡说。这个人,就是个乡下来的老头子,天天骑个破三轮,影响我们学校的形象……”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校长一个严厉的眼神给打断了。
陈校长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他看得非常仔细,仿佛要从我的眉眼里,辨认出一段被岁月掩埋的历史。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您……请问,您的左手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
我下意识地撸起了左手的袖子。一道陈年的旧疤,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那是当年为了救周正国,被一块掉落的尖锐岩石划破的,缝了十几针。
看到那道伤疤,陈校长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无比的崇敬和激动。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诧异的目光,也无视了旁边那个脸色已经变成猪肝色的珍妮妈妈。
陈校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尤其是珍妮妈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举动。
他向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下摆,然后猛地弯下腰,向我这个骑着破三轮的乡下老头,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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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他直起身,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他的手心,因为激动而渗出了汗,温热而有力。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校长腔调,而是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哽咽的激动和感激。他对着我,也对着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家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感谢您,老英雄!我们……我们这所学校,我们整个滨海市的新城区,都欠您一句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