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引言
“所以，一切都顺利。”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带着一种黏糊糊的暖意，像多哈正午的阳光。
“当然。”
他回答，一边用手指掸了掸那份厚得像砖块的合同封皮。
“那就好，那就好……千万别出岔子，你知道张总盯着呢。”
“我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他笑了笑，是一种冷而脆的声音，像玻璃杯沿的缺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句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是啊，你从来不出岔子……所以，有时候，我真为你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
电话挂断了。
他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那座被媒体称为“沙漠中冉冉升起的奇迹”的城市，一种莫名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脚踝。
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开始腐烂了。
01
林谦讨厌多哈的冬天。
这里没有冬天。
只有一种用黄金和空调强行制造出来的春天假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过滤了无数次的、稀薄的甜香，混杂着昂贵的皮革和不知名香水的味道，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把人包裹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舒适里。
他站在珍珠凯宾斯基酒店顶层签约大厅的落地窗前。
脚下是波斯湾人工岛屿延伸出的完美弧线。
海水是一种不真实的孔雀蓝色，像一块巨大的绿松石，被镶嵌在沙漠的边缘。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林总监，哈马德殿下到了。”
助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林谦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袖口。
他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也不至于疏远。
这是他花了数年时间练习的表情。
一种职业性的面具。
谢赫·哈马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头上的头巾用金色的饰环固定着，步伐沉稳而有力。
他不是王室成员，但在卡塔尔主权财富基金，他的权力比许多王子都要大。
他是“凤凰之心”项目在卡塔尔的最高决策者，一个掌控着数千亿美元资本流动方向的男人。
“林，我的朋友。”
哈马德张开双臂，给了林谦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乌木香味，温暖而干燥。
“谢赫。”
林谦用同样热情的语气回应。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上午了。”
“辛苦了，为了华夏科技，也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哈马德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
他说着，拍了拍林谦的肩膀，眼神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团队成员。
“你的团队非常出色，特别是那位李先生，他对技术的理解，有时候比我的技术顾问还要深刻。”
哈马德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李伟身上。
李伟立刻露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微微躬着身子，像一株被风吹弯的芦苇。
他今天打了一条骚气的爱马仕领带，在整个团队深色系的商务着装里显得格外扎眼。
“过奖了，谢赫先生，我只是尽我所能，为我们共同的事业添砖加瓦。”
李伟的言辞谦卑，但语调里有一种藏不住的洋洋自得。
林谦脸上的微笑没有变化，但他眼底的光却冷了一分。
他当然知道李伟“异常积极”。
在过去两周的最后技术细节对接中，李伟几乎包揽了所有与卡塔尔方工程师的沟通。
他总是能拿出一些看似详实，却又与核心参数有着微小出入的数据，来“优化”掉卡塔尔方提出的一些疑问。
那些出入很小，小到在数十万页的技术文档里像一粒微尘，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林谦知道，这些微尘，足以在特定的条件下，引发一场沙尘暴。
比如，核心散热材料“羲和涂层”在超高负荷运转下的衰减率。
李伟提供给对方的数据是001%，一个近乎完美的数字。
而林谦记得，在最初的内部测试报告中，这个数字是003%。
百分之零点零二的差距。
在纸面上，这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误差。
但在现实中，这意味着整个能源站的稳定运行周期，将从理论上的二十五年，缩短到十五年，甚至十年。
这是一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谎言。
“李伟，你确实辛苦了。”
林谦转过头，对李伟说。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是重要的一天。”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伟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似乎想从林谦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那里面一片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好的，谦哥，你也是。”
他低下了头，掩饰住眼神里的一丝慌乱。
晚宴在一种融洽到虚假的气氛中进行。
水晶灯的光芒像流淌的蜂蜜，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发亮。
人们举着杯，说着关于友谊和未来的祝酒词。
“凤凰之心”项目，这个华夏未来科技公司历史上最大的一笔海外投资，如同一个熟透的果实，即将坠落。
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成功，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庆功会和丰厚的奖金。
林谦坐在长桌的一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一块几乎没动过的羊排。
羊排的油脂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一颗颗浑浊的眼泪。
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这种厌恶不是来自于食物，而是来自于周围的空气。
空气里充满了成功的气味。
而林谦知道，有时候，成功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是腐烂的前兆。
他看到李伟在哈马德的身边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什么。
他看到卡塔尔方的技术顾问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他还看到了远处，宴会厅门口一闪而过的、公司副总裁张涛的秘书的身影。
张涛没有来多哈。
他坐镇国内总部，据说是在为明天的全球直播签约仪式做“万全的准备”。
但林谦知道，张涛的眼睛，一直在这里。
像沙漠里的秃鹫，盘旋在空中，耐心地等待着。
晚宴结束后，林谦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去庆祝。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脱掉那身束缚人的西装，赤脚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他的后背，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多哈的夜景像一盘打翻的珠宝，璀璨得有些不真实。
这座城市建立在金钱和野心之上，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一笔正在进行的交易。
而他自己，也是这笔巨大交易中的一部分。
一个即将完成使命的棋子。
或许，也是一个即将被丢弃的棋子。
他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现在还不是时候。
证据还不完整，时机也未到。
他需要等待。
等待一条来自深渊的消息。
他相信，那条消息，很快就会到来。
因为它早已被设计好，只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被击倒之前，把整个棋盘掀翻。
02
回到酒店房间，林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
他需要一片绝对的黑暗和安静，来思考眼前的迷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巨大飞蛾在徒劳地振翅。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没有理会屏幕右下角不断跳出的、来自公司内部通讯软件的祝贺信息。
那些热情洋溢的笑脸和点赞的图标，此刻在他看来，像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他点开了一个加密的邮箱。
收件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的名字是苏晴。
邮件是三个小时前发来的，正好是多哈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林谦的心跳漏了一拍。
苏晴，公司技术研发部的总负责人，一个在代码和数据里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她是林谦的导师，也是这个公司里，林谦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她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专家，对办公室政治和人际斗争毫无兴趣，也毫无天赋。
她只相信数据。
而现在，她发来了这封加密邮件。
林谦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邮件。
邮件的内容很短，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几行冰冷的文字和一张图片。
“林谦：。”
“我无法阻止你，但我必须警告你。”
“一周前，我申请复测‘羲和涂层’在150%超负荷、持续720小时高温环境下的稳定性，这是我们之前从未做过的极限测试。
就在我即将拿到初步结果的时候，我的服务器最高访问权限被张涛以‘签约在即，数据需要最高等级保密’为由，突然锁定。”
“我被踢了出来。”
“下面这张图，是我在权限被锁定前三分钟，从监控终端上抢拍下来的。”
“我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无法形成正式报告。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最终提交给卡塔尔方的最终技术报告，被人修改过。
张涛在赌。
他在用公司的未来，赌他自己的前程。”
“如果你必须签字，请确保你已经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祝你好运。”
“苏晴。”
邮件的下方，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电脑屏幕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角度也很刁钻，显然是在极为仓促的情况下拍下的。
屏幕上是一根正在生成的曲线。
一根代表材料性能衰减率的曲线。
在照片的左半部分，曲线平稳得像一条地平线，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但在照片的右侧尽头，就在数据记录到第680小时左右的时候，那根平稳的曲线，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清晰可见的、向下的拐点。
那是一个预示着崩溃的起点。
就像一堵看似坚固的大坝上，出现的第一丝裂缝。
林谦死死地盯着那个拐点。
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滑动着，直到屏幕保护程序启动，整个屏幕暗了下去。
黑暗中，只有那根带着不祥预兆的曲线，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一切都对上了。
李伟在技术沟通会上那些看似“优化”的微调。
张涛在国内近乎异常的低调和远程操控。
以及苏晴在最后时刻被剥夺的技术权限。
一个巨大的陷阱，已经悄然合拢。
“凤凰之心”，这个听起来无比美好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包裹着一个腐烂的内核。
张涛需要这个项目来为他铺平通往董事会的道路。
他需要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功绩。
所以，他不能容忍任何瑕疵，哪怕是潜在的风险。
如果数据不够完美，那就让它变得完美。
如果有人发现了问题，那就让那个人闭嘴。
而林谦，作为这个项目的战略总监，是最后一道保险。
张涛把他推到台前，让他去谈判，让他去冲锋陷阵，让他成为这个项目的代言人。
这样一来，当未来某一天，问题真正爆发的时候，所有的责任，也都会顺理成章地由他来承担。
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个一石二鸟。
林谦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像夜枭的叫声。
他笑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总以为专业的壁垒可以抵挡人性的贪婪。
他笑张涛的手段，虽然卑劣，却又如此精准地抓住了人性的弱点——对成功的渴望，对名誉的维护，以及在巨大压力面前的妥协。
张涛一定以为，自己就算在最后一刻发现了真相，也绝对不敢把事情捅出去。
因为这不仅仅是张涛一个人的失败，更是整个“华夏未来科技”的丑闻。
在数十亿美元的合作面前，在一个冉冉升起的商业帝国的光辉前景面前，一个人的职业道德和良心，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他会选择妥协。
他会选择沉默。
他会签下那个字，然后带着一份被玷污的功绩和一份永远的屈辱，离开这个舞台。
这是张涛为他设计好的剧本。
但是，他偏不。
林谦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
他没有再看脚下那片虚假的繁华。
他抬起头，看向了漆黑的夜空。
在沙漠的尽头，天与地之间，有一片肉眼难以察觉的、更加深邃的黑暗。
那是风暴正在酝酿的地方。
他拿出手机，接入了一个他从未在公司网络中登录过的私人邮箱。
他在草稿箱里找到了一封已经准备了很久的邮件。
邮件的收件人一栏，是空的。
附件里，是另一份被命名为“奇美拉”的技术方案。
那是苏晴领导的另一个团队，在“凤凰之心”项目之外，秘密进行的一个备用计划。
一个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也更安全的方案。
这个方案因为太过激进，在最初的内部评审中，被张涛亲手压了下去。
张涛说，我们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冒险。
现在看来，他不是怕冒险。
他只是怕一个不受他控制的、更优秀的存在。
林谦的手指在“发送”按钮上悬停了很久。
他知道，一旦按下这个按钮，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将不再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华夏未来科技”海外项目战略总监。
他会成为一个叛徒，一个泄密者，一个所有人都想避之不及的疯子。
但是，他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
因为他想起了苏晴邮件的最后那句话。
“请确保你已经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他的后路，从来都不是妥协和退让。
他的后路，是把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彻底炸开。
他没有按下发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关掉邮件，打开了一个录音应用。
然后，他拨通了李伟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还有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喂，谦哥？”
李伟的声音带着一丝酒气，舌头都有些大了。
“在哪庆祝呢？”
林谦的声音很平静。
“哈哈，没……没去哪，就……就和几个卡塔尔的朋友喝一杯。
谦哥，你怎么没来啊，大家都在找你呢。”
“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有件事想再跟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啊谦哥，你说。”
“关于‘羲和涂层’的最终衰减率数据，提交给哈马德的那份，是你最后经手的吧？”
林谦的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随意。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片刻。
连嘈杂的音乐声似乎都变小了。
“是……是啊。
怎么了，谦哥？那个数据……有什么问题吗？”
李伟的声音清醒了不少。
“没什么问题，数据很完美。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张总那边，是不是对这份数据……有特别的指示？”
林谦在“特别的指示”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林谦甚至能听到李伟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谦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我不太明白。
张总当然希望我们把工作做到最好，数据……数据当然是越完美越好啊，这……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也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不是吗？”
李伟的回答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是吗？”
林谦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我明白了。
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别迟到了。”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他不需要李伟承认什么。
他只需要这段充满了心虚和谎言的录音。
这就够了。
这颗小小的子弹，将在最恰当的时候，飞向它应该去的地方。
林谦删掉了通话记录，然后将那段录音用三重加密的方式，保存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他知道，明天，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签约大厅里，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公开的处决。
而他，将亲手为这场处决，拉开序幕。
03
签约仪式的当天，多哈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炫目的蓝色。
阳光像被稀释过的硫酸，泼洒在城市的每一寸肌肤上，让那些玻璃幕墙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林谦穿上了他最贵的一套定制西装，深蓝色的面料在光线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他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打好领带，让那个温莎结的大小和角度都完美无瑕。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亮得像两颗被反复擦拭过的黑曜石。
当他走进签约大厅时，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他。
大厅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他们的镜头像一群饥饿的食人鱼，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卡塔尔方和华夏未来科技的高管们分坐两排，脸上都挂着公式化的、喜气洋洋的笑容。
在大厅正前方那块巨大的LED屏幕上，公司总部会议室的画面被实时传送了过来。
副总裁张涛端坐在正中央，他今天打了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衬得他满面红光。
他的目光穿过屏幕，落在林谦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怜悯。
那是一种上位者对即将被牺牲的棋子的怜悯。
林谦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
他走上签约台，与谢赫·哈马德握手。
哈马德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林，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
他说。
“是的，全世界都在看着。”
林谦回答。
仪式按照预定的流程进行。
双方领导致辞，展望未来，说着那些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关于合作共赢的漂亮话。
林谦像一个提线木偶，微笑着，鼓掌着。
他的目光不时地扫过台下的李伟。
李伟今天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不停地看着手机，额头上渗着细汗，那条骚气的爱马仕领带，此刻看起来像一条勒紧了他脖子的绞索。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司仪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宣布：“现在，有请华夏未来科技海外项目战略总监林谦先生，与卡塔尔主权财富基金首席投资官谢赫·哈马德先生，交换合同文本！”。
两位穿着白色长袍的卡塔尔侍者，捧着两个精致的皮质文件夹，走上了台。
一个文件夹是深蓝色，代表华夏未来科技。
另一个是暗红色，代表卡塔尔。
就在林谦伸出手，准备接过那个深蓝色文件夹的瞬间。
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突兀地振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急促而又固执的振动，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催促。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小的细节。
除了林谦自己。
也除了大屏幕那头的张涛，和他身旁的李伟。
林谦看到，李伟在手机振动的那一刻，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而张涛，则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吹着气，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
林谦的手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接过了文件夹。
他对哈马德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转身，朝台下走去，同时拿出了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但他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
他走到大厅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李伟的声音。
他的声音经过了处理，显得有些失真，但那股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语调，却无比清晰。
“谦哥……对不住了。”
他的开场白，充满了虚伪的同情。
林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就在刚才……就在一分钟前，张总在总部发起了紧急人事任免的线上会议。”
“你……你被开除了。”
李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
“理由是……你在谈判过程中，严重违反保密协议，向第三方泄露商业机密，试图破坏公司核心利益，给公司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任命我……接替你，完成最后签约的正式邮件，估计……现在已经发到现场所有高管的邮箱里了。”
“谦哥，真的……真的对不住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
是张总……是张总他……”。
李伟还在试图表演着他的无辜和无奈。
林谦打断了他。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祝贺你，李总监。”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再去看那个角落里脸色煞白的李伟。
他也没有去看大屏幕上，张涛那张因为计划得逞而微微有些扭曲的脸。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重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签约台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像是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底下是万丈深渊，但他却走得像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这个本该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为什么会突然离场，又为什么会带着一种如此决绝的表情，走了回来。
哈马德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警惕。
林谦走回到台前。
他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但他没有拿起那支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金笔。
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哈马德，越过台下所有错愕的脸庞，直直地看向了那块巨大的LED屏幕。
看向了那个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的男人。
一场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04
整个签约大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时间像一条被拉长的、黏稠的糖浆，流动得异常缓慢。
所有的摄像机，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谦身上。
他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被灼烧的刺痛感。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的跳动声，像一面正在被敲响的战鼓。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LED大屏幕上，张涛的嘴角那抹微笑是如何一点点扩大，然后又如何在他长久的沉默中，慢慢变得僵硬。
张涛的眼神里，开始出现一丝不耐和疑惑。
他大概在想，这个被当众羞辱的年轻人，为什么还不崩溃？为什么还不仓皇逃离？
他为什么还敢站在这里？
林谦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张涛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胜券在握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