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了。
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吊唁的、脸上挂着程式化悲伤的亲戚,曹刚关上了家门,也隔绝了楼道里邻居们那些同情又夹杂着探究的目光。
屋子里还弥漫着烧纸和香烛混合的呛人味道。
客厅桌上,中午流水席剩下的饭菜已经冰凉,就像女儿曹悦那具已经化为灰烬的身体。
曹刚脱力地坐在沙发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敲得他太阳穴一阵阵发紧。
女儿在家啃老十八年,最后从这个十八楼的窗户一跃而下,结束了她三十六岁的人生。
对曹刚来说,这十八年,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如今,噩梦结束了。
空气里除了悲伤,似乎还飘浮着一丝……解脱。
他以为自己埋葬的是十八年的失望,却不知,一场颠覆他余生的真相,才刚刚开始。
01
曹刚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宁愿让一切都停在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一年,安平市的夏天格外炎热,但曹刚的心里,却比喝了冰镇啤酒还要舒爽。
女儿曹悦,以全市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全国顶尖的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曹刚这个开了半辈子公交车的粗糙汉子,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敢相信是真的。
他立刻去买了五百块钱一挂的鞭炮,在楼下放了足足十分钟,震得半个小区的窗户嗡嗡响。
街坊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他便扯着嗓子,满面红光地宣布:“我家悦悦,考上名牌大学啦!”
那段时间,是曹刚六十五年人生里,腰杆挺得最直的时候。
在公交公司的车队里,他是人人羡慕的对象。
“老曹,你可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个好闺女!”
“就是,以后悦悦毕业了,留在大城市,当个白领,你老曹就等着享福吧!”
曹刚嘴上谦虚着“嗨,孩子自己的本事”,心里却比谁都骄傲。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光明灿烂的未来。
曹悦从小就是他的骄傲。
她聪明、漂亮、嘴又甜。从小学到高中,墙上贴满的奖状,就是曹刚最珍贵的“军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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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老婆刘芬也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
而女儿,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送曹悦去大学报到的那天,他扛着比自己还高的行李,走了三公里的路,愣是没让女儿搭把手。
看着女儿拖着行李箱,走进那座气派的大学校门,他站在校门口,顶着大太阳,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他把一只麻雀,养成了即将高飞的凤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四年后,这只凤凰,却折了翅膀,飞回了这个破旧的巢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大四毕业那年,曹悦回家了。
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留在大城市找工作,也没有参加老家的公务员考试。
她只是回来了。
一开始,曹刚和妻子刘芬并没太在意。
“孩子刚毕业,累了四年,让她在家歇歇,缓一缓。”刘芬总是这么说。
曹刚也觉得有道理,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
曹悦依然没有任何要出去找工作的迹象。
她每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午睡觉,下午和晚上就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跟他们分享学校的趣事。
眼神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空洞而躲闪。
曹刚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他不知道女儿在大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问过几次,曹悦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这个家,从那时起,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02
“啃老”这个词,像一根毒刺,是曹刚花了很长时间,才被迫接受的。
最初的几年,他还抱有希望。
他觉得女儿只是一时受了挫折,需要时间调整。
他和刘芬小心翼翼,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生怕哪句话刺激到她。
每天早上,曹刚去开早班车前,会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把一百块钱压在她的书桌上。
等他晚上收车回家,钱已经不见了。
而曹悦,要么还在房间里,要么就已经吃完了刘芬做的晚饭,又回了房间。
一家三口,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这种状态,日复一日。
曹刚的希望,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被消磨殆尽。
真正让他感到耻辱的,是来自外界的压力。
他们住的是老式家属院,邻里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
曹悦当年考上名牌大学,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难堪。
曹刚最怕的,就是下楼。
在楼道里碰到邻居,人家一句“老曹,你家悦悦还没上班啊?”,就能让他一整天都抬不起头。
去菜市场买菜,卖菜的王大妈也会“好心”地问一句:“哎,老曹,你女儿这么好的学历,在家待着多可惜啊,得赶紧找个对象嫁了啊!”
这些话,像一把把软刀子,反复切割着曹刚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从前最喜欢参加车队的聚会,喝点小酒,吹吹牛。
后来,他再也不去了。
因为每次去,都躲不开那句问候:“老曹,你女儿现在在哪高就啊?”
他总不能说,我女儿,在家待着呢。
回到家,他所有的憋屈和怒火,都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曹悦!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打算在这个家待一辈子吗?”
“你看看你,三十岁的人了,工作没有,对象没有,你丢不丢人!”
面对他的咆哮,曹悦的反应,永远只有一种——沉默。
她会默默地放下碗筷,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把所有的指责和谩骂,都隔绝在门外。
妻子刘芬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
“老曹,你小点声!孩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你别逼她了。”
“我逼她?我这是为她好!”曹刚气得直拍桌子,“你看看隔壁老张家的孙子都上小学了!我们家这个呢?连自己都养不活!等我们两腿一蹬,她怎么办?去喝西北风吗?”
刘芬叹着气,偷偷抹眼泪。
这样的争吵,在后来的十几年里,成了这个家的家常便饭。
曹刚的耐心,被女儿的沉默和外界的指指点-点,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他开始口不择言,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她。
“废物!”
“寄生虫!”
“白眼狼!”
他以为,这样能刺痛她,能激起她的一点反应。
可他错了。
曹悦就像一块海绵,无论他扔过去多少刀子,都被她默默地吸收了,然后,继续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03
压垮这个家庭的,是刘芬的病倒。
五年前,刘芬被查出得了尿毒症,需要长期做透析,每个月光是治疗费用,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曹刚已经退休了,退休金一个月只有三千多块。
为了给老伴治病,他不得不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拉下老脸,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
曹刚不得不每天算计着开销,买菜只敢买最便宜的特价菜,自己身上那件外套,穿了十年都舍不得换。
可即便如此,曹悦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依然每天待在房间里,对着那台旧电脑。
父亲每天放在桌上的钱,从一百,变成了五十,又从五十,变成了三十。
她也从来不问为什么,有多少,就拿多少。
有一次,医院催着要交下个季度的透析费,还差五千块钱的缺口。
曹刚愁得一夜没睡,头发都白了一大片。
晚饭时,他看着默默吃饭的女儿,终于没忍住。
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悦悦,你……你有没有存下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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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悦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一点都没有吗?这些年,你吃家里的,住家里的,我给你的零花钱,总该剩下点吧?”
曹悦还是摇头,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没有,都花了。”
曹刚心里的那根弦,“崩”地一下就断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饭菜撒了一地。
“你花了?你花到哪去了?!”他指着曹悦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你妈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你这个当女儿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告诉你,从明天开始,这个家,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你要么给我滚出去找工作,要么就饿死在家里!”
这是他第一次,断了女儿的“口粮”。
他以为,这能逼她一把。
然而,第二天,他放在桌上的饭菜,曹悦一口没动。
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没有出过房门。
直到第五天,曹刚慌了,他怕女儿真的饿死在房间里,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敲开女儿的门,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了过去。
曹悦默默地接了过去。
那一刻,曹刚看着女儿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心里涌起的,不是父爱,而是一种彻骨的绝望。
他知道,这个女儿,已经废了。
彻底没救了。
04
刘芬的病,最终还是没能留住。
三年前,她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安静地走了。
临走前,她拉着曹刚的手,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女儿。
“老曹,你答应我,别……别再逼悦悦了。”
“她心里苦,是咱们……没本事,没能帮上她。”
“以后,你就当……多养一双筷子,让她……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曹刚含着泪,点了点头。
妻子的去世,让这个家,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只剩下他和曹悦,两个相看两厌的陌生人,被困在这座压抑的房子里,互相折磨。
曹刚把对妻子的思念和自己的不甘,全都转化成了对女儿更深的怨恨。
他觉得,是女儿的“不争气”,间接拖垮了刘芬的身体。
如果她能早点出去工作,分担家用,刘芬或许就能用上更好的药,或许就不会走得这么早。
这种怨恨,在他参加一个老战友儿子的婚宴时,达到了顶峰。
婚宴上,曾经和他一起开公交车的老伙计们,个个红光满面,身边簇拥着儿孙。
“老曹,就你自己来的?你家悦悦呢?”
“我听说……她还在家待着?”
“哎,我说老曹,不是我说话难听,女儿不能这么惯着。我们家那个闺女,嫁得虽然一般,但好歹也是个正经工作,不用我们老的操心。”
一句句“关心”,像一把把锥子,扎得曹刚坐立难安。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几十年来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家,他借着酒劲,踹开了曹悦的房门。
曹悦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看到他进来,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按了关机键。
“还在玩!还在玩!你妈都死了!这个家都快塌了!你还在玩电脑!”
曹刚的酒劲混着多年的怨气,一起涌了上来。
他冲过去,一把将桌上的电脑扫落在地。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废物!你除了会吃会睡,你还会干什么?!”
“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上那个什么狗屁大学!读了四年书,读成了一个神经病!一个废物!”
他指着曹悦的额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让他后半生都活在悔恨中的话。
“你干脆死了算了!你死了,我和你妈,就都解脱了!”
吼完,他摔门而出。
他没看到,背对着他的女儿,身体在那个瞬间,僵成了一块石头。
他以为,这和过去无数次的争吵一样。
他骂完了,她听着,然后,生活继续。
他错了。
第二天早上,他推开女儿的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着。
楼下,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
05
曹刚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怎么在邻居们围观的目光中,看到那滩刺目的血迹,和那张盖在上面的白布。
他只记得,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
他麻木地认领尸体,麻木地签字,麻木地给女儿办了葬礼。
整个过程,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心,好像已经在那天早上,跟着女儿一起,从十八楼跳了下去,摔得粉碎。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个人,坐在女儿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十八年来,他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女儿总是不喜欢他进来,每次他一推门,她就会很紧张。
房间里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桌上,那台被他摔坏了屏幕的旧电脑,像一具沉默的尸体。
曹刚的目光,落在书桌的角落里。
那里,堆着厚厚一摞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和图画。
“都什么时候了,还写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像处理垃圾一样,将那些稿纸一股脑地塞进了蛇皮袋。
他要扔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他要抹掉曹悦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衣柜里,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床底下,空空如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书架上。
上面,还摆着曹悦上学时的课本和一些旧书。
他伸手,一本一本地往下拿,准备扔掉。
当他拿起一本发黄的《百年孤独》时,一张硬硬的卡片,从书页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曹刚弯腰捡起。
是一张银行卡。
卡面很新,是一家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商业银行发行的。
他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哪来的钱办卡?
难道……她真的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把卡翻过来,看到卡的背面,用一小块透明胶带,粘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撕开纸条。
上面,是一串用圆珠笔写下的,工工整整的六位数字。
是密码。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曹刚。
他要知道,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拿着那张卡,像拿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走出了家门。
楼下的银行自助服务点,空无一人。
曹刚站在ATM机前,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那张薄薄的卡片,插进了卡槽。
屏幕亮起,提示他输入密码。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纸条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按了下去。
确认。
屏幕跳转,出现了几个选项:取款,转账,查询余额……
他的手指,悬在“查询余额”那几个字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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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里面是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印证他最恶毒的猜测?
还是害怕里面,只有几块钱的余额,像一个无情的嘲讽?
最后,他咬了咬牙,狠狠地按了下去。
屏幕,闪烁了一下。
一行数字,清晰地显示了出来。
曹刚浑浊的双眼,在看清那串数字的瞬间,猛地睁大了。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僵住,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紧接着,他难以置信地凑上前,脸几乎要贴在冰冷的屏幕上,像是要用眼睛,把那串数字烧出一个洞来。
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天旋地转。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想站稳,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扑通”一声。
这个在女儿葬礼上都没有掉一滴泪的、坚硬了一辈子的老人,就这么直挺挺地,瘫倒在了ATM机前。
他捂着脸,老迈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