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薇薇,你看这件,领口这块绣得跟活蝴蝶似的,配你那件米色的风衣,绝了。”
张翠花的声音像是含着一块黏牙的麦芽糖,甜腻腻地在百货公司专柜的冷气里化开。
林薇对着镜子,扯了扯那件丝绸衬衫的衣角,镜子里映出婆婆那张热切的、堆满褶子的脸。
“妈,太贵了。”
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张翠花立刻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一股热风吹到林薇的耳廓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味,“你傻啊,待会儿让你小叔子来付钱,就当是他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反正那笔钱,过几天不也就到他手上了。”
林薇猛地转过头,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眼神骤然变了,像一口深井,幽幽地泛着冷光。
她看着婆婆那双因为算计而闪烁的眼睛,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却像是用冰凿子精心刻出来的,“妈,您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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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是一个黏糊糊的周六,空气像是没拧干的抹布,湿答答地贴在人身上。
王家的那张八仙桌又被抬到了客厅中央,油腻的红木桌面能映出人模糊的倒影,像蒙了尘的湖面。
张翠花的声音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节拍器,尖锐而富有穿透力,指挥着一桌子人的情绪。
“薇薇就是懂事,比我那两个亲生的还贴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公筷夹了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精准地投送到林薇的碗里,肉上的油光像是她脸上得意的光。
亲戚们发出附和的、含混不清的笑声,像是被风吹过的旧报纸。
林薇微微低头,用筷子将那块肥肉拨到一边,嘴角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顺得像一只精心饲养的猫。
“妈您又夸我了。”
王军坐在她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像是在提醒她要对这份“恩宠”表现出足够的感激。
张翠花没看她,眼睛却瞟向了窗外,那个方向,隔着两条街,就是林薇那套陪嫁房的位置。
“就是啊,这么好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不像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精得跟猴儿似的。”
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百转千回,像是在为什么天大的事情发愁,“就是可惜了薇薇那套房子,那么好的地段,整天空着,跟守活寡似的,那墙皮都要发霉了吧。”
一桌子的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声被无限放大,吧唧吧唧,像是无数条贪婪的鱼在咂摸着水面上的诱饵。
林薇的心沉了一下,像有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深潭,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片不起波澜的湖面。
她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给旁边的王军夹了一筷子青菜。
王军显然有些坐立不安,他哈哈干笑了两声,试图用声音把这片刻的凝重填满,“妈,您就是爱操心,房子的事,我们有安排。”
“我能不操心吗。”
张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我这老婆子说话还有人听吗。”
这场周末的家庭聚餐,就在这样一种黏稠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油腻的碗盘堆在水槽里,像一场战役后的残骸。
没过几天,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明目张胆地伸了过来。
起因是小叔子王强谈了个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方家里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有婚房,名字还得是王强的。
这个条件像一颗炸雷,在王家炸开了锅。
张翠花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林薇,那时候林薇刚下班,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水槽里泡着青菜,绿油油的,透着一股生机。
“薇薇啊,在忙呢。”
张翠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亲热。
林薇转过身,擦了擦手,“妈,您怎么来了。”
张翠花没说话,自顾自地拉了张餐椅坐下,眼睛在不大的厨房里逡巡了一圈,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苦啊。”
她开口了,像是戏台上的青衣,拖着长长的、悲戚的调子。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容易吗我。”
“现在你弟弟,好不容易找个女朋友,人家就要一套房子,这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林薇静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择着菜叶。
她知道正题就要来了。
果然,张翠花话锋一转,眼睛灼灼地看着她,“薇薇,妈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
“你看你那套房子,反正也空着,要不,就先让王强住进去结婚?都是一家人,别那么见外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媳妇给弄丢了吧。”
林薇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婆婆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妈,那房子是空着,但里面放着我爸妈的一些旧东西,有些挺贵重的,而且房子要定期通风打扫,王强和他女朋友住进去,不太方便。”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张翠花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嘴角那点虚伪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风吹灭的蜡烛。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什么叫不方便?你的东西是东西,你弟弟的婚事就不是事了?林薇,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心思这么重。”
“一套空房子,借给他住一下怎么了?怕我们给你住坏了不成。”
那天晚上,王军回来后,第一次为了这件事和林薇关上了房门。
“你就让强子去住一下嘛,别让妈生气。”
王军的脸上带着一种疲惫的恳求,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像个解不开的疙Gedalja。
“这不只是住一下的问题。”
林薇看着他,眼神很平静,“今天能让他住进去,明天是不是就能让他把户口迁进去?这房子是我爸妈给我最后的保障,我不可能让步。”
“什么保障不保障的,我们都结婚了,你还分得那么清楚。”
王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烦躁,“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吗?一边是妈,一边是你,我夹在中间很难做。”
林薇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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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在说他很难做,却从来没想过她的处境。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次短暂的交锋,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虽然表面看不出太大的波澜,但水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汹涌。
林薇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张翠花的字典里,显然没有“放弃”两个字。
“借住”的方案被否决后,她改变了策略,开始对王军进行日复一日的洗脑。
那些话,像水滴,一点一点,持续不断地滴在王军那块本就不怎么坚硬的石头上。
“那房子虽然是薇薇的陪嫁,可她人已经嫁到我们王家了,那不就是我们王家的人了吗?她的东西,不就是我们王家的东西吗。”
“自古以来,长嫂如母,现在弟弟有难,她这个做嫂子的,拉一把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给了王强,又不是给了外人,将来你们生了孩子,我们老两口给你们带,那套房子,就当是薇薇提前为我们王家做的贡献了。”
林薇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军的变化。
他开始在家里唉声叹气,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责备。
他不再是“劝说”,而是变成了“要求”。
“薇薇,你就把房子给强子吧,算我求你了。”
他会在深夜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你非要看着我们家因为一套房子闹得鸡犬不宁吗。”
他会在饭桌上,用一种道德绑架的口吻说。
林薇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像一块被扔进冰窖里的铁。
她意识到,跟这一家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他们的逻辑自成一派,坚不可摧,任何外来的道理,都会被他们那套“血浓于水”、“都是一家人”的歪理邪说给腐蚀掉。
她没有再和王军争吵,表面上,她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但暗地里,她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她大学里最好的闺蜜,陈玥,现在是一名雷厉风行的大律师。
两人约在一家隐蔽的咖啡馆见面,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薇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神情异常冷静。
“玥玥,我想咨询你一些法律问题。”
她开口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关于婚前个人财产,如果在婚后进行买卖或者赠与,需要配偶签字同意吗。”
陈玥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
“婚前个人财产,所有权属于你自己,你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那如果,我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比如一块钱,或者一千块钱,把房子卖给我的朋友,在法律上是允许的吗。”
林薇继续问,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陈玥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笑了,笑得既欣赏又带着一丝快意。
“当然可以。”
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这在法律上叫作‘非正常价格交易’,只要买卖双方是你情我愿,手续齐全,并且没有损害到其他债权人的利益,就是完全合法的。”
“你想怎么做。”
林薇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出戏。”
02
摊牌的日子,比林薇预想的来得更快。
张翠花精心策划了一场“家庭会议”,或者用林薇的话说,是一场“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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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的灯开得雪亮,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处遁形。
张翠花坐在主位上,脸色凝重,像是要宣布什么国家大事。
王军和王强分坐两旁,一个低着头,一个吊儿郎当,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林薇坐在王军身边,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
“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是要说一件我们王家的大事。”
张翠花清了清嗓子,拉开了这场大戏的序幕。
她没有看林薇,目光却像两道无形的钩子,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养了这两个儿子。”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那演技,足以让专业演员汗颜。
“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只有我自己知道。”
“现在,老大成家立业了,我这心啊,放下了一半。”
“可老二,你们看看老二,眼看就要打光棍了,我这心里,像是被刀子割一样啊。”
王强配合地低下头,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林薇看着这母子二人的双簧,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现在,人家女方就一个条件,一套房子。”
张翠花终于说到了重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这不就是要我们老两口的命吗。”
她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脆响,“我们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首付啊。”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张翠花粗重的呼吸声。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林薇,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
“所以,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薇薇,你那套陪嫁房,过户给王强。”
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而不是在商量。
“这不算是让你白给。”
她缓和了一下语气,似乎想给这赤裸裸的掠夺披上一件温情的外衣,“反正以后你们也会生孩子,我们老两口还能动,就帮你们带。”
“那套房子,就当是你为了这个家,为了王强,做的贡献。”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相互帮衬,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军低着头,不敢看林薇的眼睛,他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王强则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仿佛那套房子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薇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他们预想过她会哭,会闹,会激烈地反抗,甚至会摔门而出。
然而,林薇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翠花脸上的表情都开始变得不耐烦。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
她甚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妈,您说得对。”
“都是一家人。”
“为了王强,我同意。”
这短短的几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倒入了一瓢冷水。
整个王家都沸腾了。
张翠花脸上的肌肉因为狂喜而扭曲,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同意。”
林薇重复道,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王军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王强更是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嫂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张翠花激动得老泪纵横,她一把抓住林薇的手,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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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好孩子,妈就知道没看错你。”
“你放心,以后妈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你就是我们王家的大功臣。”
她语无伦次地许着诺言,那些诺言廉价得像街边的传单。
林薇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脸上保持着那副温顺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有一座火山正在无声地、剧烈地喷发。
她答应了。
她怎么可能答应。
这个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妥协”,让王家人欣喜若狂,也让所有潜在的矛盾瞬间消弭于无形。
他们沉浸在即将凭空得到一套房产的巨大喜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林薇那双看似温顺的眼睛深处,藏着一片怎样的冰川和深渊。
他们更不会知道,一张巨大的网,已经由她亲手撒下。
而他们,就是那几条因为贪婪而奋不顾身跃入网中的鱼。
林薇看着他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心底冷笑。
好戏,才刚刚开场。
03
去市房产交易中心的那天,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巨大的暴雨。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但王家人的心情,却像是六月的太阳一样火热。
张翠花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印着大朵牡丹花的暗红色连衣裙,脸上擦的粉厚得像刚刷的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褶子里都卡着白色的粉末。
她一路都在高声畅想着,声音在交易中心嘈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等房子到手了,就把墙全部敲掉重新刷,刷成那种米白色的,亮堂。”
“厨房也得改,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搞什么开放式的吗?我们也搞一个。”
王强跟在旁边,兴奋地不停打着电话,向他那个还没过门的未婚妻现场直播。
“喂,宝贝儿,我们在办手续了,对对对,马上就是我的名字了。”
“晚上请你爸妈一起吃饭,地方你定。”
王军则走在林薇身边,脸上带着一种讨好和补偿似的笑容,“薇薇,委屈你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
林薇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顺的微笑,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
他们取了号,坐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
张翠花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她不停地看着叫号的屏幕,像一个等待开奖的赌徒。
终于,屏幕上跳出了他们的号码。
“到了到了。”
张翠花第一个站了起来,拉着王强就往窗口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林薇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陈玥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一个厚实的公文包,正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
她整个人的气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与周围嘈杂混乱的环境格格不通。
“给你们介绍一下。”
林薇微笑着开口,“这是我的朋友,陈玥,是个律师,今天她来帮我处理一下手续上的事情,我怕自己搞不明白。”
张翠花上下打量了陈玥一番,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屑。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林薇叫来撑场面的朋友,是多一个见证她们王家“喜事”的观众罢了。
“哦,你好你好。”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就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快走吧,到我们了。”
一行人来到业务窗口前。
窗口里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问道:“你们好,请问是办理赠与,还是买卖过户。”
张翠花想也不想,抢着回答:“赠与,我们是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薇打断了。
林薇看着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您好,我们办理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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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了进去。
那是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存量房买卖合同》。
张翠花的脸色瞬间变了。
“买卖?搞错了吧,不是说好了给……”。
她一把从窗口将那份合同抢了过来,低头一看,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当场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