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照把那份A4纸打印的协议推到我面前时,神情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份无关紧要的商业合同。
“离婚协议书”,五个黑体字,像五块冰,砸在深夜的书房里。
我看了她一眼。
灯光从她头顶洒下,勾勒出她过分清晰的轮廓,冷静,坚硬,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们结婚八年,共同经历过创业的艰难,也享受过成功的喜悦。我们最大的遗憾,是结婚五年后,才在一次次令人绝望的检查后,确认了她受孕困难的事实。
然后,我们有了景西。
景西是试管婴儿,从胚胎阶段就比别的孩子金贵。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我们用尽心力与金钱换来的奇迹。
可奇迹,总伴随着试炼。
景西三岁时,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
那一天,许照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边站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她转过身,对我说:“沈时,把他生下来,我们就必须负责到底。从今天起,我们的人生只有一件事,让他活下去。”
那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像一台精密但冰冷的仪器,所有齿轮都为了景西的治疗而转动。
我拿起笔,没有看协议的具体条款。我知道,以许照的周密,里面的内容只会比我想象的更滴水不漏。
我在末尾的“男方签字”处,写下了我的名字,沈时。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刺耳。
许照的肩膀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大概是没料到我如此干脆。她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逻辑和谈判策略,都被我这过于平静的签名,堵在了喉咙里。
空气凝滞了片刻。
她抿了抿唇,那双一向锐利逼人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类似……尴尬的情绪。
“等景西痊愈,”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也软了一些,“我们就复婚。”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复婚?
原来这不是终点,只是一个附带条件的暂停。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许照,我的妻子,永远都是这样。即使在处理最不堪的情感问题时,也像在制定一份附有对赌协议的投资计划。
一切都要在她的计算和掌控之中。
事情要从两天前说起。
那是一个周五,傍晚,我从邻市出差回来,暴雨把整个城市浇得像个沮丧的溺水者。
高铁站里人潮汹涌,空气湿热而浑浊。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出站口的屋檐下,点开手机叫车。
雨太大,前面排着一百多号人。
我有些烦躁,习惯性地点开了软件里的“常用地址”,想看看回家的路线是不是有异常拥堵。
就在那时,一个弹窗跳了出来。
“您与‘小安’的常用同行人关系已建立,下次同行可享折扣。”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小安。
安然。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年轻,明亮,像一颗刚剥开的水果糖。
我下意识地想要关掉页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沈时。”
许照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我僵硬地转过身。
她就站在那里,没打伞,头发和风衣的肩头都湿了,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应该是来接我的。
她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落在了我尚未熄灭的手机屏幕上。
“常用同行人?”她轻轻地问,像在确认一个数据。
“……一个同事,系统自动设置的。”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许照没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车站广播里播报着列车进站的轰鸣,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的默片。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贼,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样的寂静。
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一下,一下,像在拷问着我的灵魂。
许照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冷硬。
她把保温桶放在我们中间的座位上。我能闻到,里面是她为我熬的鸡汤。她知道我肠胃不好,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准备这个。
可现在,那温暖的香气,却像一种无声的讽刺。
到家后,她把景西的房门轻轻掩上,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手机给我。”她说。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指令。
我把手机递给她。
她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
她在给我时间,也给自己时间。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不是在情绪化地查岗,我是在走一个必要的程序。
我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那个叫车软件,再点开我的行程记录。
一条条路线,一个个地址,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大部分是公司和家的两点一线,还有一些是去医院和客户公司的。
但其中,夹杂着几个突兀的地址。
一个文艺书店。
一家私房菜馆。
还有一个……城郊的温泉酒店。
时间都发生在最近两个月。
终点附近,总有一个相似的头像亮起,备注是“小安”。
许照的动作很慢,像一个法医在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冷静而专业。
她没有质问,没有哭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我觉得自己像被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里,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被她锐利的目光穿透。
“沈时,”她终于抬起头,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朝下,像盖上了一份结案陈词,“我们需要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毫无底气。
“有。”她看着我,“我们需要定义这件事的性质。”
“定义?”我几乎要被这个词气笑了,“许照,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法庭!”
“对于我来说,婚姻就是一份契约。”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精准地钉进我的心里,“契约的核心是忠诚。现在,你违约了。”
“我没有!”我提高了音量,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和她只是……只是偶尔一起下班,聊聊天。”
“温泉酒店呢?”她一针见血。
我瞬间哑火。
那次是公司团建,确实有很多人在。但我提前离场,送了发烧的安然回家。
我们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下,在车里,说了很多话。
她哭了,说自己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很辛苦,说我像一束光,给了她很多温暖和安全感。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动摇了。
景西的病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家里所有的阳光和笑声。我和许照之间,除了讨论病情、计算费用,再也没有别的话题。
我们的婚姻,像一个烧坏了灯泡的房间,密不透风,只有沉重的黑暗。
安然的出现,就像有人在墙上凿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微弱但新鲜的光。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我看着许照,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送她回去。”
“是吗?”许照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那你敢不敢,让她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
我愣住了。
“我约了她,明天下午三点,楼下的咖啡馆。”她像在宣布一个既定的日程,“你可以不来,但我会去。”
她站起身,把那杯已经凉了的水喝完。
“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沈时。我只是需要确认事实,然后评估损失,最后决定……如何处置这份已经出现瑕疵的资产。”
她口中的“资产”,指的是我们的婚姻。
那一刻,我彻骨冰寒。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去了。
我不能让许照一个人去见安然。那对安然太不公平,也太残忍。
我到咖啡馆时,许照已经在了。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背对着门口,像一尊沉静的雕塑。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没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我不是来捉奸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只是不喜欢我的生活里,有任何未经确认的‘变量’。”
安然是三点准时到的。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当她看到我对面的许照时,那点光迅速熄灭了,脸上血色尽褪。
“嫂……嫂子好。”她局促地站在桌边,手指绞着衣角。
“坐吧。”许照指了指我旁边的位置。
她的语气很温和,像一个邀请实习生喝下午茶的部门主管。
安然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了下来,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许照把菜单推到她面前:“喝点什么?我请。”
“不……不用了,我喝白水就好。”安然的声音细若蚊蝇。
许照不再勉强,她招手叫来服务员,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然后看向我:“你呢?”
“跟你一样。”
咖啡很快端了上来。
浓重的苦味在空气中弥漫。
接下来的十分钟,没有人说话。
许照只是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金属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这声音,像一个倒计时。
我能感觉到安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终于忍不住了,想开口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许照放下了勺子。
“安小姐,”她开口,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安然身上,“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想指责你什么。”
安然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错愕和不解。
“我先生,沈时,”许照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工作努力,有责任心,对人温和。在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看来,他成熟、可靠,像一个安全的港湾。”
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太累了,所以他需要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喘口气的地方。一个……不需要他承担责任,只需要他释放压力的地方。”
“我不是……”安然急切地想辩解。
“你是不是不重要。”许照打断了她,“重要的是,沈时选择了你,来扮演这个角色。”
安然的脸又白了一层。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许照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个‘港湾’,是有主权的。它的所有权,在我这里。”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这个‘港湾’最近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风暴。他那看似宽阔的肩膀上,扛着的是一个随时可能需要几十上百万医疗费用的孩子,和一个因为常年焦虑而濒临崩溃的家庭。”
“他给你的那点所谓的‘光’和‘温暖’,是从他儿子活命的钱和时间里,偷出来的。”
许照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
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诛心。
安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许照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看错了人,也高估了自己。”
“你想要的‘明亮’和‘安全感’,他不具备给你的资格。他连自己都快被黑暗吞噬了。”
说完,许照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咖啡我请了。你们可以慢慢聊。”
她站起身,拿起风衣,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径直走出了咖啡馆。
从头到尾,她没有一句谩骂,没有一个失态的动作。
她像一个冷静的 chirurgien,精准地找到了病灶,然后用最锋利的手术刀,把它血淋淋地剖开,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铺天盖地的羞耻。
安然还在哭。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声音嘶哑:“对不起。”
她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沈老师,嫂子说的是真的吗?你的孩子……”
“是真的。”
“那……那你为什么……”她问不下去了。
我为什么还要在你身上寻找慰藉?
我答不上来。
因为我懦弱,我逃避。
我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见了一片海市蜃楼,就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哪怕明知那是假的。
“安然,”我看着她年轻而痛苦的脸,“忘了我吧。你值得更好的人,一个……完整的人。”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许照正坐在书房里。
她面前的电脑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款。
我走进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谈谈吧。”我说。
这一次,是我主动要求的。
她抬起眼,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你想谈什么?”
“谈我。”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告诉她,自从景西生病后,我每天都活在巨大的恐惧里。
我害怕接到医院的电话,害怕看到账单上的数字,害怕景西某一天就突然离开我们。
家不再是港湾,而是一个高压锅。
我们不再是夫妻,而是对抗病魔的战友。
“我每天都在扮演一个坚强的丈夫,一个可靠的父亲,一个能干的员工。我不能倒下,不能喊累。”
“可我真的……很累,许照。”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每天都在往下掉,看不到一点光。”
“安然的出现,就像有人从洞口扔下了一根绳子。我知道那根绳子不结实,也救不了我。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去抓一下。”
“哪怕只是一秒钟,能让我感觉自己还在活着,而不是一具只为了责任而奔波的行尸走肉。”
我说完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以为许照会冷笑,会讽刺我,会说这些都是借口。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手很凉。
“沈时,”她说,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黑洞里吗?”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也很累。”她说,“我害怕的,不比你少。但我不能倒下。因为我身后,是景西。”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依靠。但你却……去找了另一根绳子。”
她收回手,退后一步,和我拉开距离。
“我理解你的累,你的恐惧。但我不能原谅你的背叛。”
“这不是感情问题,沈时。这是一个信任问题。”
“你让我意识到,我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必须给自己,给景西,留一条后路。”
然后,她就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份已经打印好的离婚协议。
这就是两天前,到今天凌晨,发生的所有事。
我看着眼前这份签好字的协议,再看看许照脸上那抹复杂的神情。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要加那句‘等景西痊愈,我们就复婚’?”
“因为我需要一个保证。”许照说。
“保证?”
“是的。”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恢复了她惯有的冷静和条理,“这份离婚协议,本质上是一份风险隔离协议。”
“我们名下的房产,存款,理财,都将作为婚内共同财产进行分割。景西的抚养权归我,你拥有探视权,并需要支付抚养费。”
“最重要的一条是,我会成立一个信托基金,我们俩分割后的大部分财产,都会注入这个基金,唯一受益人是景西。这笔钱,只能用于他的医疗和教育。”
我明白了。
她是在用法律的手段,给我上一道枷锁。
如果我再有任何行差踏错,比如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那么她和景西的未来,也不会受到致命的影响。
“你把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场有退出条款的商业合作。”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是。”她毫不避讳,“因为你之前的行为,已经证明了,纯粹的情感约束,对你无效。那么,我们就只能诉诸于规则。”
“至于复婚的条款……”她看着我,“那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念想。”
“景西的病,是一场漫长的战争。我需要一个战友,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临阵脱逃的逃兵。”
“这张纸,就是你的军令状。签了它,你就等于向我宣誓:你会遵守规则,履行义务,直到战争结束。”
“等我们打赢了这场仗,等景西真正健康起来,我们可以选择……重新开始。”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她补充道,“那样的话,这就是一份真正的离婚协议。我们分割财产,你离开这个家,我们从此两清。”
“你选哪一个?”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看着她,也看着那份协议。
我忽然意识到,许照的残忍,和她的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她用最冷酷的方式,给了我最实际的救赎。
她没有给我虚无缥缈的原谅,而是给了我一个清晰可见的目标,和一套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
她在告诉我:别谈感情,谈责任。别说对不起,做给我看。
“我签了。”我说。
“我知道。”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不是夫妻了。”
“是的。”
“但我们还住在一起?”
“为了景西,对。”许照说,“在他面前,我们和以前一样。但关上房门,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是景西的‘联合监护人’。”
“我需要遵守哪些规则?”我问。
许照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她从电脑里调出另一份文档,推到我面前。
标题是:《家庭共同居住及财务管理补充协议》。
我差点笑出声。
许照,永远是许照。
协议内容很详细。
一、财务方面:我的工资卡从下个月起,交由她保管。每月她会给我固定的零用钱,其余全部进入家庭公共账户,用于景西的治疗和家庭开支。任何超过五千元的非必要支出,都需要向她报备并获得批准。
二、行为方面:非必要应酬,一律取消。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出差必须提前三天报备行程和酒店信息。手机可以随时接受检查。
三、关系方面:断绝与安然及其他任何非必要异性的私人联系。
“这不像是协议,”我看着那些条款,“这像是……一份保释条例。”
“你可以这么理解。”许照说,“在你重新证明你的‘信用’之前,你的自由会受到限制。”
“如果我做到了呢?”
“那份离婚协议,就永远只是一张纸。等景西痊愈,我们可以去民政局,把它作废,再换回两本红色的结婚证。”
“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这份补充协议自动失效。离婚协议即刻生效。我会启动法律程序,让你净身出户,并且争取让你失去探视权。”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我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契约化”模式。
对外,我们依然是恩爱的夫妻,是为孩子奔波的父母。
但对内,我们是合租的室友,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我开始严格遵守那份“保释条例”。
我的工资卡上交了。许照真的每个月只给我三千块零用钱,加油,吃饭,刚刚够。
我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饭局,每天准时下班,回家陪景西搭乐高。
安然给我发过几条信息,问我好不好。
我没有回复。
后来,我听说她辞职了,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的手机,许照一次也没有检查过。
但那份可以随时被检查的“威慑”,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我头顶。
我开始学着做饭。
以前我总说工作忙,没时间。现在我发现,只要把刷手机和发呆的时间省下来,足够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我学会了煲汤,就是许照以前最常给我做的那种。
当景西喝着我煲的汤,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做的汤真好喝”时,我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正在慢慢融化。
许照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紧绷着。
有时我做好饭,她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我把菜盛出来。
她的眼神里,少了一些审视和戒备,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
但气氛,不再是冰冷的。
就像一间被冻了很久的屋子,虽然还没有生火,但窗户已经打开,有阳光和新鲜空气流进来了。
一个月后,丈母娘来看景西。
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协议”。
她提着一大兜子菜,还有一只刚杀的老母鸡。
“阿照,沈时,”她一进门就说,“我听庙里的师父说,给孩子求个玉坠戴着,能保平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玉,雕成了一个小小的平安扣。
“我让师父开过光了。给景西戴上,让他随身带着。”
许照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妈”。
吃饭的时候,丈母娘看着我和许照,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俩,也别把弦绷得太紧了。”她说,“日子是人过的,天大的事,夫妻俩一起扛,总能过去。”
“我跟你爸那会儿,比你们难多了。家里穷,孩子多,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爸脾气又不好,喝了酒还爱说胡话。我也想过,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可是一看你们几个,在炕上睡得那么香,就觉得……什么都能忍。”
“夫妻嘛,就像一双筷子,哪能不磕不碰。断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丈母娘的话,很朴素,很传统。
那是上一代人的婚姻哲学:忍耐,捆绑,为了孩子,一切都可以将就。
我下意识地看了许照一眼。
我以为她会不屑,或者反驳。
但她没有。
她只是默默地给丈母娘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妈,我知道。快吃吧,菜要凉了。”
我忽然明白了许照的那句“复婚”条款。
那不是算计,而是她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对“一双筷子”的信念。
她用最现代、最理性的方式,去维护一个最传统的核心。
她不是要打碎这双筷子,她只是想在其中一根出现裂痕时,用最坚固的材料,把它重新加固起来。
送走丈母娘后,许照把那块玉坠,用红绳穿好,轻轻地戴在了景西的脖子上。
景西摸着胸前凉凉的玉,开心地笑了。
许照看着他,眼角也漾开了温柔的笑意。
那一刻,灯光照在她脸上,我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向她求婚时,她那种既羞涩又笃定的神情。
晚上,景西睡着后。
我正在客厅看一份项目图纸,许照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石榴。
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拿了一个碗,开始一颗一颗地剥石榴。
红色的石榴籽,像晶莹的宝石,落在白色的瓷碗里。
书房很安静,只有她指甲划过石榴皮的细微声响。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
“我妈说,”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石榴多子,是好兆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剥了满满一碗,推到我面前。
“吃吧。”她说,“很甜。”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放进嘴里。
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
是真的,很甜。
“许照,”我看着她,“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之前说过很多次。
在被她发现秘密的时候,在咖啡馆里,在书房谈判的时候。
但每一次,都带着辩解、懦弱和不甘。
只有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被水洗过的星星。
“沈时,”她说,“别说对不起。用行动告诉我。”
“告诉我,我的选择,没有错。”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规则,第一次被打破了。
不是因为情欲。
是因为景西半夜突然发烧,我们俩手忙脚乱地给他物理降温,喂药,折腾到天快亮。
景西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我和许照都累得瘫倒在沙发上。
她靠着沙发的一头,我靠着另一头。
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上次他这样,还是半年前。”我看着景西熟睡的小脸,心有余悸。
“嗯。”许照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转头看她,才发现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进鬓角。
这几年,我见过她坚强,见过她冷静,见过她愤怒,却几乎没见过她哭。
她在我面前,永远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
我伸出手,想去抱抱她。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记起了我们的“协议”。我们是独立的个体。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
她主动朝我挪了挪,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好怕。”她说,声音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终于伸出手臂,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她的骨骼。
我抱得很紧,想把自己的力量,都传递给她。
“别怕。”我说,“有我呢。”
“一直都在。”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她积攒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疲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而我,终于重新成为了她的那个出口。
我们就这样抱着,直到天色大亮。
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
我们依然分房睡。
但她会像以前一样,在我加班晚归时,给我留一盏灯,和一碗温在锅里的面。
我也会在她因为看护景西而精疲力尽时,接管过来,让她能好好睡一觉。
我们开始一起带景西去公园,去游乐场,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
景西的笑声,越来越多。
医生说,景西的状态很稳定,如果能一直保持下去,等到五岁,就可以进行根治手术。成功率很高。
生活,仿佛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那份离婚协议,被许照锁在书房的抽屉里,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它像一个沉默的纪念碑,标记着我们婚姻里最黑暗的一段过去,也警示着我,永远不能再走错路。
我以为,只要我们一直这样努力下去,等到景西痊愈,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我们可以去民政局,把那张纸作废。
然后,许照会重新戴上我送她的婚戒。
我们会像丈母娘说的那样,做一双磕磕碰碰,但永远不会分开的筷子。
直到昨天晚上。
我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正想删掉。
但上面的内容,却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沈先生,关于你太太上个月去邻市的那次‘出差’……我想,有些事,你应该知道。”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