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6年的夏天,热得人心里发慌。知了在村头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好像要把一整个夏天的烦闷都喊出来。那年我十九岁,刚经历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失败——高考落榜了。
榜上没名,在村里是件抬不起头的事。我爹陈老实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烟雾缭ě绕,就是不看我,最后憋出一句:“书读不成,就老老实实跟我下地,土里刨食饿不死人。”
我心里堵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叫陈建军,在村里同龄人里,我算是读书用功的。可命运这东西,偏偏就爱跟老实人开玩笑。
跟我同班的林晓燕就不一样,她是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人长得水灵,眼睛像秋天的泉水,成绩更是拔尖,稳稳地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她家门口的鞭炮从早上响到中午,村里人都说老林家祖坟冒了青烟。
从那以后,我更不敢抬头看她了。本来在学校里,我们俩的差距就大,她是班长,是老师眼里的宝;我是个闷头学习,话都说不利索的普通学生。现在,她要去大城市当大学生了,我却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落榜生。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
那段时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翻着那些已经翻烂了的课本,心里又苦又涩。
直到那天下午,我家的水缸见了底。我挑着两只木桶,准备去村东头的老井挑水。路过林晓燕家门口,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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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却让我停了下来。是林晓燕的娘,林婶,在那儿发愁地叹气。
“这老林,腰又扭了,这可咋办?家里一口水都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林叔是个木匠,平日里身子骨挺硬朗,怎么偏偏这时候扭了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院子。
“林叔,林婶。”我小声打着招呼。
林晓燕也从屋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看见我,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建军,你……”
“我……我听见林叔腰扭了。”我看着院子里那对空空的水桶,鼓起勇气说,“婶,我去给你们家挑水吧,反正我也要去挑。”
林婶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那哪成啊!你自家活儿还忙不过来呢。”
“没事,我力气大,多挑两趟不费事。”我也不多说,放下自家的水桶,挑起林叔家的就往外走。那一刻,我没敢看林晓燕的眼睛,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02
从林叔家到村东头的老井,一来一回要走二里地。夏天的日头毒,扁担压在肩膀上,勒得生疼。我咬着牙,一口气挑了满满两大桶水回来,倒进林家的大水缸里。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裳。
“建军,快歇歇,喝口水!”林婶端来一碗凉白开,里面还放了糖。
我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那股甜意,一下子就沁到了心底。
“婶,缸里水还不够,我再去挑一趟。”我说着又要起身。
“够了够了,可不敢再使唤你了。”林婶拦住我,眼里满是感激,“你这孩子,心眼实诚。”
林晓燕也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我:“建军,擦擦汗吧。”
我接过毛巾,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那一瞬间,像有道电流窜过,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她也红了脸,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林叔的声音:“是建军来了吗?让他进来坐。”
我跟着林婶进了屋,看见林叔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
“林叔,您没事吧?”我关切地问。
“死不了!”林叔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建军啊,今天多亏你了。你这孩子,打小就仁义。”
我被夸得不好意思,只能挠挠头。
眼看天色不早,我准备告辞回家。可林叔却死活不让我走。
“不行!帮了这么大忙,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传出去,我老林的脸往哪搁?”他挣扎着要起来,“晓燕,去,把你爹藏的那瓶老白干拿出来,今晚我要跟建军好好喝几盅!”
“他爹,你腰还伤着呢!”林婶劝道。
“伤着也要喝!”林叔一瞪眼,“建军,你今晚要是不留下,就是看不起我老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走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只好红着脸,留了下来。
03
林家的晚饭很简单,一盘炒鸡蛋,一盘自家种的青菜,还有一锅玉米糊糊。但在我看来,那盘金灿灿的炒鸡蛋,比过年吃的肉还香。
林叔被林婶扶着,在炕桌边坐下。他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酒香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来,建军,咱爷俩走一个!”林叔举起杯。
我酒量不行,但长辈敬酒,没有不喝的道理。我硬着头皮,也举起了杯子。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林晓燕就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玉米糊糊。昏黄的油灯下,她的侧脸被映照得特别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我偷偷看了几眼,心跳就莫名地快了起来。
“建军啊,高考的事,别往心里去。”林叔喝了口酒,打开了话匣子,“人这一辈子,路长着呢,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你看叔,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不也把晓燕供成大学生了?”
我点点头,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好像被这杯酒给冲淡了不少。
“我听你爹说,你想去南方打工?”
“嗯,村里二牛他们都出去了,说那边挣钱多。”我老实回答。
林叔摇了摇头:“外面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家好。年轻人,有力气,踏踏实实干,在哪都饿不着。”
三杯酒下肚,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林叔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说起晓燕,说她从小就懂事,学习从来不用操心,是他的骄傲。
说着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一双带着酒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建军,你觉得我们家晓燕……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刷”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晓燕……晓燕她……挺好的。”
“是挺好的。”林叔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差点把我拍到炕下去。
“建军,以后,晓燕就交给你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懵了。我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林叔却不管我,自顾自地大声宣布:“以后,你就是我老林家的女婿!”
“他爹!你喝多了说啥胡话呢!”林婶又急又羞,赶紧去捂他的嘴。
林晓燕更是惊得站了起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看了我一眼,跺了跺脚,转身就跑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还端着酒杯,脑子里一片空白。
04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林叔醉醺醺地抓着我的手,反复说着“我闺女就托付给你了”,林婶则在一旁尴尬地打着圆场,说他爹喝糊涂了,让我别当真。
我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全是林叔那句话,还有林晓燕又羞又恼跑开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老林要把他家那个大学生闺女,许给陈家的落榜生!”
“真的假的?老林是不是脑子坏了?”
“我看是陈家那小子走了狗屎运!”
我走在村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爹更是把我叫过去,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小子是不是给人家灌了什么迷魂汤?人家是大学生,能看上你?别做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了!”
我百口莫辩,心里又乱又委屈。
我决定去找林晓燕,把事情问清楚。我不能让她因为她爹的一句酒话,被全村人指指点点。
我在村口的小河边找到了她。她正在那里洗衣服,看见我来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走,又没走。
“晓燕。”我鼓起勇气叫住她,“昨天……昨天你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喝多了。”
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爹……他没喝多。”
我愣住了:“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建军,我……我不去上大学了。”
这个消息比昨晚林叔的话更让我震惊。“为什么?通知书不是都下来了吗?”
“我……”她咬着嘴唇,眼泪掉了下来,“我的政审……没过。”
政审?我心里一惊。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件天大的事。
“怎么会?你家成分不是挺好的吗?”
“是我爷爷……”她哽咽着说,“我爷爷解放前……在县里当过保长……虽然没做过坏事,但……但这个成分,影响了我。”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也明白了为什么林叔会那么着急,那么反常。一个农村姑娘,考上了大学却去不成,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她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那些之前羡慕嫉妒的人,会怎么戳她的脊梁骨?林叔是怕啊,怕他最疼爱的女儿被人说三道四,所以才想赶紧给她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家嫁了,用一门亲事把这件事给盖过去。
而我,这个刚刚帮了他家大忙、在他眼里“人品好、心眼实诚”的落榜生,就成了他 desperation 中的最佳人选。
05
看着晓燕无声地流泪,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个夏天,对我们俩来说,都是如此的残酷。我失去了梦想,而她,即将失去未来。
“晓燕,别哭。”我走到她身边,笨拙地递上我那粗糙的手帕。
她没有接,只是摇着头:“建军,你走吧。我爹他……他是为了我好,可我不能……不能把你拖下水。村里人说得对,你是个好人,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不该娶我这么个……这么个‘有问题’的人。”
“拖下水?”我听了这话,心里一股热血涌了上来,“晓燕,在你眼里,我陈建军就是那种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人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不聪明,也没啥大本事,高考也考砸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知道啥叫真心。我帮你家挑水,不是图你家啥,就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你爹说要把你嫁给我,我……我承认我当时吓傻了,但也……也偷偷高兴了很久。”
我的脸烫得厉害,这应该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胆的话了。
“晓燕,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大学生,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要是愿意,我……我愿意娶你。不管你能不能上大学,不管别人说啥闲话,我都愿意。”
我说完了,心里怦怦直跳,紧张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审判。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往下流。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却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一个含着泪的、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06
那天之后,我们俩的事,算是定了下来。
林叔听说我不仅没嫌弃,还主动表了白,激动得又拉着我喝了一顿酒,这次,他没醉,只是红着眼眶,一遍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着:“好小子,我没看错人。”
我爹知道后,也不再骂我了,只是闷着头抽了好几袋烟,最后叹了口气:“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别后悔。”
村里的流言蜚语更多了。有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娶个政审不过的媳妇;也有人说,这叫傻人有傻福,白捡一个大学生老婆。
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从晓燕点头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有了方向。
我没有去南方打工。我用我爹给的准备娶媳妇的钱,又跟亲戚借了点,在村里盘下了一个废弃的旧磨坊,开了一家米面加工厂。
我白天跑销路,晚上研究机器。晓燕虽然没去成大学,但她的知识没白学。她帮我记账、算成本,把厂里的小账本理得清清楚楚。我们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07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自家院里摆了几桌。林叔那天喝得很高兴,逢人就夸他找了个好女婿。我爹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婚后,晓燕成了我最得力的帮手。她不仅管账,还设计了包装,让我们的米面卖到了县城里去。我们的加工厂,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变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企业。
我们盖了村里第一栋两层小楼,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村里人再也不说我傻了,都说我有眼光,娶了个“聚宝盆”回来。
晓燕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姑娘,变得自信、开朗。在厂里,她是说一不二的“林会计”;在家里,她是温柔贤惠的妻子。
只有在我面前,她才会偶尔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
“建军,你说,要是当年我去了省城,我们俩现在会是啥样?”夜里,她靠在我怀里,轻声问。
我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笑着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幸福。”
08
又过了几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林叔抱着外孙,乐得合不拢嘴,他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那晚喝醉了酒,给我认下了一个女婿。
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越来越大。我们的工厂也越做越大,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我当上了“农民企业家”,还被选为了人大代表。
每次去省城开会,我都会带着晓燕。我们会去她当年考上的那所师范大学门口转转。
“后悔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微笑着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后悔。大学,只是人生的一站。而你,才是我一辈子的归宿。”
09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头发都白了,儿子也成家立业了。
我们把工厂交给了儿子打理,两个人回到了村里,过上了清闲的日子。
有时候,我还是会帮晓燕去挑水,只是木桶换成了塑料桶,我的肩膀也再不像年轻时那么硬朗了。
每次挑完水,她都会像当年一样,给我递上一碗放了糖的凉白开。
“老头子,喝口水吧。”
我接过来,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心里总是暖暖的。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功名,是财富,还是那份被人看不起的“傻气”?
8G年那个夏天,如果我没有因为同情而去帮她家挑那几担水,如果她爹没有因为绝望而留下我喝那几杯酒,我们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一次偶然的善举,一个醉酒的托付,竟然成就了一辈子的幸福。
那天傍晚,我们俩坐在院子里看夕阳。我问她:“晓燕,你记不记得,当年你爹喝醉了说我是他女婿时,你为啥跑了?”
她笑了,脸上泛起像少女一样的红晕。
“我哪是生气啊,”她靠着我,轻声说,“我是……我是害羞。其实,从你帮我挑水那天起,我心里就……就盼着他那么说了。”
我愣住了,随即也笑了,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的手。
原来,所有的缘分,都不是偶然。那三杯酒,不仅醉了一个父亲,也成全了两个早已心意相通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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