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棺,不得入城;我儿,不得下葬!”
当寇准的老母亲秦氏拄着拐杖,以瘦弱之躯拦住皇帝御赐的送葬队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场浩荡的皇家哀荣,一代名相风光归葬故里,本该是荣耀的终点。
可这位白发苍苍的母亲,为何要将儿子的灵柩拒之门外,并与之在城门外对峙三年?
这背后,究竟是难以言说的苦衷,还是隐藏着一个连皇帝都必须让步的惊天秘密?
那口华丽的棺椁里,到底安放着怎样的灵魂,才会让至亲的爱,变成最决绝的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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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北宋天圣三年的秋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瑟与凉意,从遥远的北方草原吹来,卷起官道上厚厚的黄土,一路向南,拂过这支从京城汴梁出发,绵延数里的庞大队伍。
这支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庄严的黑色巨龙,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缓缓蠕动,它的目的地,是那座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古朴的城池——下邑。
巨龙的头部,是数十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巨大旌旗,上面用金线绣着“皇恩浩荡”、“魂归故里”等字样,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向沿途的所有生灵宣示着此行的无上荣耀与皇家的威严。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神情肃穆的仪仗兵,他们手中的法器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每一步都踏着沉闷而整齐的鼓点,那鼓声仿佛不是敲在鼓上,而是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队伍的核心,是十六名从皇家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魁梧壮汉,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山岩,肩上稳稳地扛着一口巨大得令人咋舌的棺椁。
这口棺椁通体由金丝楠木打造,这种木材千年不腐,万年不朽,且在阳光下能看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金色纹理,是只有帝王宗亲才有资格使用的顶级贡品。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恩典,特地从自己的私库中找出了这块最大的整木,命宫中最好的七十二名匠人,耗时九九八十一天,日夜不休地雕琢而成。
棺身上雕刻着层层叠叠的祥云与温顺的瑞兽,刀法之精湛,让每一片云都仿佛在流动,每一只兽都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从木头中挣脱出来。
一口如此规制的棺椁,其价值早已无法用金钱衡量,它本身就是一种身份,一种声明,一种震慑。
棺椁上覆盖着明黄色的九龙纹绸缎,那是只有亲王与国公一级才能享有的殊荣,绸缎的四角,还坠着温润的和田玉佩,随着壮汉们的步伐轻轻摇晃,发出悦耳又悲凉的声响。
棺椁里静静躺着的,便是这支队伍要去护送的亡魂——当朝追赠的莱国公,曾经权倾朝野,也曾一言定国,更曾在国难当头时力挽狂澜的一代名相,寇准。
这位在澶渊之盟中,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逼退契丹数十万大军的铁血宰相,其人生的后半段却充满了悲凉与无奈。
他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漩涡中最终失势,被他的政敌一步步构陷,从权力的顶峰被一贬再贬,最终孤零零地客死在了遥远且瘴疠横行的雷州。
他的死,在当时的朝堂上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就如同一颗疲惫的巨星,在无人注视的遥远天际,耗尽了最后的光和热,悄然陨落。
直到新皇登基。
这位年轻的天子,为了安抚那些在前朝动荡中人心惶惶的旧臣,也为了向天下人展示自己与先皇截然不同的仁德与宽厚,他下了一道震动朝野的圣旨。
他要为寇准平反,恢复其生前所有名誉,并以国公之礼,将其灵柩从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迎回,风光大葬于其故里下邑,让其落叶归根。
这道圣旨,无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堪称完美的政治表演,它巧妙地收拢了士人之心,但或许,在年轻皇帝的心中,也未尝不带着几分对这位前朝重臣悲惨结局的真实惋惜与敬意。
这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雷州出发,途经京城,再转向下邑,一路行来,耗时数月。
所到之处,地方官员无不率领全城属官吏员,在城外十里跪迎,百姓们则自发地夹道瞻仰,对着那口华丽的棺椁指指点点,感叹着皇恩的浩荡与世事的无常。
这份迟到了太久的荣耀,如同秋日午后那斜斜的阳光,虽然也带着温度,却总有一种无法驱散的凄凉感,照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显得有些虚幻。
领队的内官名叫李祥,是皇帝身边颇为得宠的一位大太监,此行他身负皇命,一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与差池。
他的心思极为缜密,从队伍的饮食起居,到每日行进的里数,再到与地方官员的交接,所有细节他都亲力亲为,力求做到完美无缺。
因为他深知,这趟差事不仅仅是护送一口棺材,更是皇帝新政的脸面,是他自己未来在宫中地位的奠基石。
眼看着下邑那巍峨的城门就在不远的前方,李祥那颗悬了数月的心,终于即将稳稳地落回肚子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他回到京城,向皇帝禀报差事圆满完成时,皇帝龙颜大悦,对他大加赏赐的情景。
他的脸上,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功德圆满的轻松笑意。
按照皇家仪仗的规矩,队伍在距离城门约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鼓声渐息,旌旗垂落,整个队伍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着城中的官员出城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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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此时,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异变陡生。
下邑那饱经风霜的城门洞下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妇人,身形瘦小得可怜,仿佛一阵稍微强劲些的秋风就能将她轻易吹倒。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裳,上面甚至还有几个打得十分仔细的补丁,满头银丝在风中凌乱地飘舞,像一蓬深秋的衰草。
她的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皱纹,那不是岁月静好的痕迹,而是被苦难和辛劳一遍遍碾压过的证明,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她手中拄着一根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普通木制拐杖,身体却站得异常笔直,如同一棵在悬崖峭壁上与风霜搏斗了千百年的枯松,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沉默地站在城门的正中央,用她那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身影,拦住了整支代表着帝国威严的皇家仪仗队的去路。
李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僵在了那里,显得格外滑稽。
他身边的副使,以及那些已经准备好要上前迎接的地方官员们,也都愣住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去,快去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让那个老婆子赶紧让开道!别误了吉时!”李祥压低了声音,对他身边的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打扰了好事的不耐烦和高高在上的倨傲。
那小太监不敢怠慢,一路小跑上前,来到老妇人面前,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性的、谦卑的笑容。
他对着老妇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陪着笑脸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老人家行行好”、“这是朝廷的队伍”之类的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老妇人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只是缓缓抬起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越过小太监的头顶,直直地、一动不动地望向队伍中央那口华丽得刺眼的棺椁。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但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阵发慌。
小太监劝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那老妇人却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只得满头大汗地败下阵来,跑回到李祥面前,一脸为难地禀报道:“公公,不行啊……那……那个老婆子不说话,也不动弹,小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跟没听见一样。”
李祥的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在皇家的仪仗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老妇做出如此行径,已经不是简单的“不懂规矩”,而是大不敬之罪。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决定亲自出马。
他策动胯下的高头大马,缓缓向前,来到老妇人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有天大的胆子在此阻拦朝廷仪驾!还不速速退到一边去!”
他的声音经过刻意的拿捏,变得尖利而威严,这是他在宫中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小太监时惯用的声调,足以让任何一个寻常百姓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
这一次,老妇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迎向了正午的阳光,她眯了眯眼,迎着李祥那充满怒火的目光,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吐出了几个字。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年迈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像一道平地惊雷,清晰无比地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此棺,不得入城。”
李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是秋风太大,让他产生了幻听。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身体向前倾了倾,再次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老妇人仿佛是在满足他的要求,又仿佛是在强调自己的决心,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吐字却异常清晰,也更加坚定。
“我说,这口棺材,不能进这座城。”
她顿了顿,仿佛是在积蓄力量,然后又一字一顿地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
“我儿,寇准,不得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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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现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风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一面被风撕裂的旗帜,在发出“啪嗒、啪嗒”的无力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哗然。
“天哪!我听到了什么?不让寇相下葬?”
“这老妇人到底是谁?她凭什么说这种话?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疯了,我看她是真的疯了!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李祥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来。
他设想过这一路上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意外,比如遭遇盗匪,比如天气突变,比如官员怠慢,唯独没有设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荒诞到极点,甚至连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的状况。
寇准的灵柩,千里迢迢地回到了家门口,却被他的亲人,用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拦在了家门之外。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阻挠仪驾”的范畴,这是在公然抗旨,是在赤裸裸地挑战皇权,是在狠狠地抽打当今皇帝的脸。
他指着老妇人,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惊骇,发出了那声已经变了调的尖叫:“她疯了!这老妇绝对是疯了!”
下邑的地方官,一个姓刘的知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双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老妇人面前,也顾不上官威体面了,带着哭腔哀求道:“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啊!这是皇上降下的天大的恩典,您……您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老妇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目光依然固执地锁定在那口华丽的棺椁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深不见底的、如钢铁般的执拗。
很快,从围观的本地百姓中,传出了她的身份。
她不是别人,正是寇准那位年过八旬,一直独居在下邑城中的老母亲,秦氏。
这个消息非但没有解开众人的疑惑,反而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哪有母亲不希望自己客死异乡的儿子魂归故里的?
天底下哪有母亲会拒绝皇帝赐予的、能光耀门楣的无上哀荣,反而要将儿子的灵柩拒之门外,让他在死后都不得安宁?
秦氏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惊愕、劝说与哀求。
她缓缓地转过身,走到路边,捡起一张不知被哪个货郎丢弃的破草席,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回城门正中央的空地上。
她将草席铺在冰冷的地面上,动作缓慢而郑重。
然后,她就那样盘腿坐了下来,将那根木拐杖横放在自己的膝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周围那成百上千道惊异的目光,都不存在一般。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不哭,不闹,不争辩,不解释,也不提任何要求。
她用这种最沉默,也最决绝的方式,向所有人,向整个大宋王朝,宣告了她的立场。
李祥彻底慌了神,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围。
他一边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京城禀报这桩闻所未闻的离奇变故,一边和刘知县等人,开始了对秦氏的漫长劝说。
他们晓之以理,从皇家的无上恩典,说到抗旨不遵的严重后果。
他们动之以情,从母子连心的天性,说到寇准为国为民的赫赫功绩。
他们甚至暗示,如果老夫人能让开,朝廷会有更多的赏赐;如果继续固执下去,恐怕连寇准刚刚恢复的名誉都会再次被剥夺。
可无论他们说什么,秦氏都始终不为所动,宛如一尊早已断绝了七情六欲的石雕。
有几个急于表现的衙役,试图上前去将她强行拉开。
但他们还没靠近,周围的百姓们便自发地围成了一道人墙,用一种沉默但充满压力的目光,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这些淳朴的百姓虽然完全不理解秦氏的行为,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老母亲身上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悲伤和视死如归的决绝。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僵局,就此在下邑的城门前,形成了。
02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那口代表着无上荣耀与皇权恩典的金丝楠木棺椁,就那样静静地、尴尬地停在下邑城外,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秦氏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张破草席上,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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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迎着朝阳静坐,仿佛在吸收着天地间某种无形的力量。
夜晚,李祥和刘知县等人也不敢真的让她在野外受冻,便命人给她搭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草棚,她便在草棚里,背靠着儿子的棺椁,闭目而眠。
李祥和他那支曾经风光无限的仪仗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走,是抗旨;留,是煎熬。
他们成了一群被困在原地的囚徒,也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那华美的明黄色绸缎,在无情的风吹日晒中,渐渐褪去了鲜亮的色彩,变得灰败不堪,如同老妇人脸上的皱纹。
棺椁上那些巧夺天工的精致雕刻,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这支曾经让无数人羡慕敬畏的队伍,如今变得狼狈不堪,士兵们整日无精打采地靠在路边,官员们则聚在一起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消息传回京城,年轻的皇帝在听到奏报的那一刻,勃然大怒。
他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善意和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来自一个乡野老妇的公然挑衅。
他立刻召集满朝文武商议对策。
朝堂之上,立刻分成了两派。
以几位武将和新晋的年轻官员为首的一派主张强硬,他们认为国体为重,皇威不容侵犯,应该立刻派禁军前往,将那“刁妇”拿下,强行将寇准下葬,以儆效尤,维护朝廷的尊严。
但以几位老成持重的文臣为首的另一派,则坚决提出反对。
他们认为,寇准刚刚平反,天下士人的心刚刚被安抚下来,此刻若是对他的老母亲动用武力,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一个连为国功臣的白发老母都不能容忍的皇帝,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他的“仁德宽厚”?这会让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圣明形象瞬间崩塌,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皇帝的怒火,在冰冷的政治利弊权衡面前,最终被无奈地压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两难困境之中。
于是,他只能采取一种最无奈的办法——派去一波又一波的使者。
有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朝中大员,他们带着皇帝的亲笔信和赏赐。
有德高望重、在当地极具声望的乡绅耆老,他们试图用乡情来感化。
甚至,朝廷还费尽周折,找到了秦氏的几位远房亲戚,让他们前去劝说。
他们带着皇帝的各种赏赐和承诺,络绎不绝地来到下邑城外,在那位沉默的老人面前,费尽了口舌。
可无论他们说什么,无论他们带来的是金银珠宝还是威逼利诱,秦氏都只有一句冰冷的回应:“此棺不退,我儿不归。”
时间,就在这诡异得令人发疯的对峙中,无情地缓缓流逝。
秋天过去了,城外的野草绿了又黄,枯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盘旋着,一层层地落在棺椁和秦氏的肩上,无人清扫。
冬天来临了,刺骨的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将整个世界都覆盖成一片苍茫的白色。
那口巨大的棺椁和秦氏瘦小的身影,一同被皑皑白雪掩埋,仿佛成了一组永恒的、悲怆的雕塑。
看守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而秦氏依旧静坐不动,下邑的百姓们于心不忍,开始自发地给她送来热汤、食物和厚厚的棉衣,但都被她默默地放在了一边。
春天到来,冰雪消融,地上变得泥泞不堪,野草从泥土里钻出来,疯狂地生长,很快就蔓延到了棺椁的下方,仿佛要将这件人间的华物重新拖回大地。
夏天接踵而至,毒辣的烈日将棺木烤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腐烂和尘土混合的难闻气味。
秦氏的脸上被晒出了深深的烙印,嘴唇干裂得见了血,但她仍然没有移动分毫。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这么过去了。
下邑城外的这一幕,已经不再是新闻,而是成了一道天下皆知的奇景。
秦氏这个名字,也不再仅仅是寇准的母亲,她成了一个传奇,一个象征。
一个以风烛残年、衰朽不堪的血肉之躯,对抗整个庞大帝国权威的沉默雕像。
皇帝的耐心,终于在第三个年头的秋天,被彻底消磨殆尽。
三年的僵持,让朝廷的威严颜面扫地,也让他这个力求有为的君主,成了一个被天下人暗中嘲笑的、连一个老妇人都搞不定的优柔寡断的笑柄。
他决定不再忍耐。
他秘密下达了一道最后的通牒,命令下邑当地的驻军,无论使用何种手段,必须在十日之内将寇准下葬,如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这道充满杀气的密旨,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撕下那层“仁德”的外衣,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暴力来强行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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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千钧一发,下邑城外即将血流成河之际,一位已经告老还乡,在京城郊外隐居多年的老臣,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竟连夜坐着牛车,叩开了紧闭的宫门。
这位老臣姓王,名素,曾是寇准的同僚与挚友,也曾受过寇准的知遇之恩,对寇准的为人风骨最为敬佩。
他跪在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在年轻皇帝不耐烦的目光下,声泪俱下,自请前往下邑,做这最后一次的尝试。
皇帝看着这位须发皆白、几乎是自己祖父辈的老臣,看着他脸上那真挚的悲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他最终叹了口气,同意了王素的请求。
这,是给予秦氏的最后一次机会,或许,也是皇帝给自己那仅存的一点仁慈之心,留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王素的车马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府,日夜兼程,悄悄地来到了下邑城外。
三年过去,这里的景象已经变得无比萧条和凄凉。
曾经那支庞大的仪仗队只剩下十几个面有菜色、精神萎靡的看守士兵,那些华丽的旌旗也早已被收起,只剩下一口蒙尘的棺木,孤独地停在那里。
而秦氏,比三年前王素在传闻中听到的样子,更加苍老。
她几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包着一层皮,整个人陷在破旧的棉衣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架。
但她的脊梁,在坐了三年之后,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王素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官员一样,一上来就摆出使者的架子,谈论什么国法朝纲。
他走到秦氏面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这位曾经的朝廷大员,对着那个乡野老妇,以及她身后的那口棺椁,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下官王素,是希平(寇准的字)的旧友,今日特来,拜见故人,也拜见伯母。”
他的声音苍老而真诚,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与敬意。
秦氏那紧闭了三年的双眼,终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道光透了进去。
王素没有起身,就那样长跪在冰冷的地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起他与寇准的过往。
他讲起两人同年中举时的意气风发,讲起寇准在酒后挥毫泼墨,写下“直上青云揽日月”的豪迈诗句。
他讲起在朝堂之上,寇准如何不畏权贵,为了政令的推行与同僚争得面红耳赤,回家后却又会派人送去自己珍藏的好茶,以示歉意。
他讲起在澶渊城头,契丹大军压境,人心惶惶,连皇帝都想南逃,唯有寇准一人,按剑而立,谈笑风生,强行将皇帝留在了北城门楼上,那份镇定自若,至今想来,仍让他心折不已。
他讲的,不是那个被神化了的、高高在上的“莱国公”,而是那个有血有肉,会笑会怒,会固执也会念旧的“寇希平”。
王素一边讲,一边老泪纵横,他的声音因为悲伤而变得嘶哑,仿佛在用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气,去追忆一个逝去的朋友,一个逝去的时代。
“伯母,希平他……他就是那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惦念着您。有一年冬天,京城下了大雪,我们几个同僚在他府上小酌,他看着窗外的雪,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说,不知下邑的雪大不大,母亲的腿疾有没有再犯……”
王素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他那压抑的、悲怆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秦氏那干裂的嘴唇,终于动了。
“你说……他……他还惦念着我那双老寒腿?”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摩擦,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生了锈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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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猛地抬起头,看到秦氏那双紧闭了三年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
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却在眼底深处,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伯母,千真万确!”王素哽咽道,“希平每次与我等同僚小聚,三杯酒下肚,念叨得最多的,不是朝堂大事,也不是功名前程,而是远在故乡的您。他说,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在您膝下尽孝,不能为您亲手端上一碗热汤。”
秦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泪水,从她干涸的眼角,缓缓地、挣扎着滚落下来,在她那如同老树皮般的脸颊上,冲开了一道湿润的沟壑。
这是三年来,她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03
她沉默了许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对王素说:“你……你过来。”
王素愣了一下,连忙膝行了几步,凑到秦氏面前。
秦氏抬起她那双枯柴般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自己贴身的衣襟里。
她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个用蓝色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
那块蓝布已经洗得发白,边角处都磨出了毛边,上面还带着老人身体的温度。
她将木匣捧在怀里,用那双满是老年斑的手,一层,一层,极其珍重地解开包裹的布。
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露出里面那个已经看不出木头本色的小匣子时,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秦氏用指甲,轻轻地、费力地抠开了木匣的盖子。
吱呀一声轻响,匣子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玉器翡翠,没有任何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只有两样东西,静静地躺在褪了色的红色绒布上。
一双鞋。
一封信。
那是一双用最普通的粗布纳成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细密得让人惊叹,显示出制作者无与伦比的耐心和爱意。
鞋子已经很旧了,鞋面上甚至能看到几个用不同颜色的布块打得十分仔细的补丁,但整双鞋却被擦拭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丝尘土。
而那封信,信纸已经因岁月和潮湿而泛黄,边角都起了毛边,折叠处甚至已经有了裂痕,但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风骨凛然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王素的目光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寇准的笔迹。
秦氏用那双抖得几乎拿不稳东西的手,将那封信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王素的面前。
“好孩子……你……念给我听听,我老了,这双眼睛……早就不中用了。”
王素颤抖着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封信。
信纸很轻,但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
他缓缓地展开信纸,寇准那熟悉的、刚劲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字迹,让他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