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行行好,请一串吧,保平安的。”
那个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常年不见光的阴湿气。母亲挡在门口,身子像一张绷紧的弓。她手里还拿着切了一半的西葫芦,绿色的汁液沾在指甲缝里。
“我们不要,家里人不信这个。”母亲说。
老人没再多话,他那双浑浊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越过母亲的肩膀,朝屋里深处望了一眼。那一眼看得我脊背发凉,好像被两根冰凉的针扎了一下。他背起那个褪了色的布包,慢悠悠地转过身,留下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被夏天的风吹得有点散,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准确地砸在了我们家的屋顶上。
他说:“你们住的地方,风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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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夏天,蝉的叫声把空气都给锯开了,露出里面滚烫的、黏糊糊的芯子。
我叫阿哲,读小学三年级。我的世界就是动画片里打不完的怪兽,是冰柜里那根绿豆棒冰,是院子里那棵永远也爬不到顶的香樟树。
那个下午,父亲还在厂里,在那些轰鸣的机器和油污味里当他的技术员。母亲在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像是她一个人的战争。
我趴在地板上看电视。地板被拖得锃亮,能映出吊扇旋转的影子,一圈,又一圈,把闷热的空气搅得更让人心烦。
门被敲响了。三下,不轻不重,很有耐心。
母亲趿着拖鞋去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长的呻吟,好像一个睡眼惺忪的人在打哈欠。
门口站着那个老人。
他很瘦,像一根被风干了的竹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他背上的布包瘪瘪的,仿佛里面只装着几缕风。他的脸是核桃皮的颜色,布满了沟壑,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有些瘆人。
“行行好,请一串吧,保平安的。”他从布包里摸出一串佛珠,珠子是暗红色的,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在午后的阳光下没有一点光泽,死气沉沉的。
母亲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们不要,家里人不信这个。”
她的声音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坚决。这是父亲常年灌输给她的理念:不信鬼神,信自己。
老人也不纠缠,他只是把佛珠慢慢收回布包里。那个动作很慢,像是放回什么珍贵又易碎的东西。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说出了那句话。
“你们住的地方,风水不好。”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
门被关上了。那句不祥的话,却好像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盘踞在客厅里不肯走。
我看见母亲站在门后,呆了好几秒。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像是被那句话给吸走了。
晚上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汗味和铁锈味。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下午的事情当成一件奇闻说了出来。她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点安慰,或者哪怕是一句不屑的嘲笑。
父亲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头也不抬地说:“一个糟老头子胡说八道,你也往心里去?脑子让热昏头了?”
他又说:“下次再有这种人,直接拿扫帚赶出去。骗子。”
母亲没再说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那天晚上的饭桌,安静得只剩下咀嚼的声音。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一脸的刚毅和不信邪。我又看了一眼母亲,她的脸上写满了若有所思的忧虑。
那个老人,那句话,就像一颗被吐在地上的瓜子壳,父亲一脚踩了过去,不当回事。母亲却小心翼翼地绕开它,生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而我,一个三年级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懂。我只觉得,那天晚上,我们家客厅里吊扇转动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响了一些。
02
诅咒这种东西,就像墙角里的霉斑。你看不见的时候,它不存在。可一旦你看见了,它就会在你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视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第一个牺牲品,是父亲的那盆君子兰。
那盆君子兰是父亲的心头肉。他从厂里的花圃里移栽回来,养了五年。五年来,叶片肥厚,油光发亮,每年都准时开出橘红色的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父亲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看看他的花。他会用湿布一片一片地擦拭叶子,那个耐心劲儿,比对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常说,这花跟他一样,实在,不搞虚头巴脑的。
老人走后大约一个星期,那盆君子兰出事了。
先是一片叶子的顶端开始发黄,像被烟头烫了一下。
父亲发现了,嘀咕了一句:“奇怪,天太热了?”
他把花盆搬到了阴凉一点的地方,浇水的频率也调整了。但那片黄晕,非但没有停止,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很快,第二片,第三片……
父亲开始变得焦躁。他不再满足于浇水,他去花鸟市场买来了各种药剂,白色的粉末,褐色的液体,在阳台上一阵捣鼓。那几天,我们家总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
母亲劝他:“算了吧,一盆花而已。”
父亲瞪了她一眼,吼道:“你懂什么!”
那盆君子兰最终还是没救回来。叶片一片片地软塌下去,最后,根茎处冒出了白色的霉丝,散发出一股腐烂的甜腥味。
父亲亲手把那盆花给扔了。他抱着那个空荡荡的花盆,站在阳台上,背影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在饭桌上训斥了母亲,因为母亲在他扔花的时候,小声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都跟你说了,是生了病菌!你瞎念叨什么!”父亲的声音很大,震得碗碟都在响。
母亲低着头,小声辩解:“我……我就是觉得太巧了。”
“巧合!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鬼神!都是巧合!”
父亲吼完,饭也不吃了,一个人躲到阳台上去抽烟。红色的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暗,像一只挣扎的萤火虫。
我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切。我忽然觉得,那个老人咒的不是我们的房子,而是我们家。那盆死去的君-子兰,就像一个不祥的开端。
03
紧接着,轮到了我。
那是在学校里。体育课后,我和几个同学在走廊上追逐打闹。教学楼的走廊是水磨石的,洒上一点水,就滑得像溜冰场。
我跑在最前面,脚下不知道被谁泼的一滩水滑了一下,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从七八级台阶上滚了下去。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同学们惊恐的脸上。我的左胳膊传来一阵剧痛,痛得我哭都哭不出来。
结果是,左臂骨折。
我在医院里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像穿了一件白色的小盔甲。
母亲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她的眼睛一直是红的。父亲接到电话赶来,看到我的样子,脸色铁青。
在病房里,他们爆发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激烈争吵。
起因是医生在交代注意事项,母亲恍惚地问了一句:“医生,这……这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是不是……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医生愣了一下,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
父亲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他把母亲一把拽到走廊上。
“你疯了是不是!”父亲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像火一样往外窜,“当着医生的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我害怕啊!”母亲的哭声里带着绝望,“阿哲他从来没摔得这么重过!先是花,现在是孩子,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小孩子打闹摔一跤,再正常不过!你非要跟那个老骗子的话扯上关系!”
“可万一……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没有万一!你再敢提这件事,再敢在孩子面前神神叨叨,你就给我滚回你娘家去!”
父亲的话像一把刀子。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坐到地上,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娃娃。
我躺在病床上,胳膊上的石膏又重又闷。我听着走廊上父母的争吵声,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那种恐惧,不是因为摔断了胳膊,而是因为我感觉,我们家好像也像我的胳膊一样,摔出了看不见的裂缝。
04
我的胳膊还没好利索,父亲那边又出事了。
父亲在国企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技术骨干,负责一个挺重要的项目。他一向以严谨和负责著称,厂里的领导都很器重他。
但那天,他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晚饭时,他一言不发,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白酒。母亲问他,他也不说。
后来我才知道,他负责的那个项目,因为一个下游供应商提供的零件出了问题,导致一批产品报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虽然主要责任不在他,但他作为项目负责人,还是被领导叫去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年终奖金也因此打了水漂。
对父亲这种把面子和事业看得比天大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祸不单行。
就在被领导痛骂的同一天,他下班骑车回家,在路上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摸口袋,钱包不见了。
钱包里有几百块钱现金,还有他这个月刚发的各种票证。在那个年代,票证有时候比钱还重要。
那天晚上,父亲彻底垮了。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骂人。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客厅里烟雾缭绕,呛得我和母亲直咳嗽。
母亲想过去劝他,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来。
“别烦我。”他说。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里不再有饭菜的香气,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身上永远散不去的烟味和母亲脸上化不开的愁云。
父亲不再嘲笑母亲的担忧了。当母亲再次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老人”时,他只是烦躁地摆摆手,或者用一种彻底的沉默来回应。
他的沉默,比他之前的咆哮更让母亲感到害怕。
因为那意味着,他心里那座用“科学”和“唯物”砌成的坚固堡垒,也开始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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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母亲开始寻找她自己的出路。
她开始频繁地和楼下那些无所事事的阿姨们凑在一起,像一群交换情报的麻雀。
那些阿姨们懂得各种各样的“门道”。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儿子考上了大学,谁家媳妇生了二胎,谁家又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母亲把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她们。
“哎哟,你家这是犯了冲了。”
“肯定是房子的问题,找人看看吧。”
“我跟你说,门口挂个镜子,能把邪气挡回去。”
“枕头底下放点柚子叶,能去晦气。”
母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家里搞一些小动作。她在我们的门口上方,悄悄挂了一面小小的八卦镜。她在我们每个人的枕头底下,都塞了一把干枯的柚子叶,睡觉时能闻到一股涩涩的清香。
她甚至还从一个阿姨那里求来了一道黄纸符,叠成三角形,想塞进我的书包里。
这些事情,最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那天他提前下班回家,一抬头就看到了门上那面刺眼的八卦镜。
他的脸瞬间就黑了。
他一言不发地搬来凳子,把镜子摘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镜子碎成无数片,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然后他冲进房间,把我们枕头下的柚子叶全部搜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母亲试图阻止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够了没有!”父亲的咆哮声在整个楼道里回荡,“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神神叨叨,疯疯癫癫!这个家快被你弄疯了!”
母亲跌坐在地上,终于崩溃了。
她指着父亲,指着这个家,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我疯了?我是为了谁疯了?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花死了,阿哲摔了,你的工作也不顺!你告诉我,这不是那个老东西咒的,是什么!”
“我说了,是巧合!是巧-合!”
“我不信!我不信什么巧合!我只知道这个家不能再出事了!”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他们的声音像两把钝刀子,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捅刺,谁也不肯罢休。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堵住耳朵。但我还是能听到母亲绝望的哭声和父亲愤怒的嘶吼。
我感觉我们家这艘小船,在那个看不见的诅咒的巨浪里,马上就要散架了。
那个夜晚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死寂。父亲和母亲不再说话,他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用沉默惩罚着对方,也惩罚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