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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年帮她家收麦子,她悄悄给我擦汗问:给你当媳妇儿,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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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洗得发白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藏在梁越彬行李箱最隐秘的夹层里。

手帕一角绣着几朵淡蓝色的小兰花,针脚细密,却因年岁久远而微微泛黄。

十年了,无论辗转多少个城市,搬多少次家,他始终带着它。

南方潮湿的梅雨天里,他总会想起北方那个烈日灼人的午后。

麦浪翻滚,蝉鸣聒噪,少女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手帕触到他额头的瞬间。

那句轻得像麦芒跌落的话,如同咒语,困住了他往后所有的情感轨迹。

他曾经以为那只是年少时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玩笑,或是自己困顿青春里一厢情愿的幻听。

直到这次因为征地的事重回故里,见到已然陌生的她,一些被时光尘封的线索才渐渐浮现。

村长曹成功欲言又止的眼神,媒人于红霞意味深长的叹息,还有蔡诗雨看他时那迅速掩藏的波澜。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被他一念之差搁置了十年的午后。

他隐约觉得,当年那片麦田里,他可能错过了此生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而那个答案,或许早已改变了他和她的整个人生轨迹。



01

2001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日头像个烧透的白铁皮炉子,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华北平原这片土地。

麦子黄得晃眼,连绵到天边,风一过,便掀起层层金色的浪。

梁越彬弓着腰,手里的镰刀挥得飞快,刀刃割断麦秆,发出“唰唰”的脆响。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鼻尖往下淌,滴进干渴的土地,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又迅速被蒸发。

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背心,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年轻的、略显单薄的脊梁上。

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割断后散发的青涩气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灼人的味道。

“越彬,歇会儿吧,喝口水!”地头传来蔡金生老汉沙哑的喊声。

老汉蹲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梁越彬直起腰,用胳膊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回头应了一声:“哎,就来!”

他望了一眼蔡家那片偌大的麦田,才收了不到一半。

蔡老汉年纪大了,儿子儿媳常年在城里打工,这抢收的重担,多半落在了他和孙女身上。

乡里乡亲的,帮把手是常事,更何况蔡家和他家就隔着一堵矮墙。

梁越彬走到地头,抓起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凉白开。

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混着汗水,淌过年轻起伏的喉结。

凉意暂时压下了从五脏六腑里冒出的火气。

“慢点喝,小心呛着。”蔡金生眯着眼看他,眼神里带着长辈的慈爱,“今天多亏了你小子,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非撂在这地里不可。”

“金生伯,您说的哪儿话,应该的。”梁越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

他放下缸子,目光不自觉地向远处望去。

麦田那头,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提着个瓦罐,沿着田埂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是蔡诗雨。

她穿着件碎花的短袖衬衫,蓝色的确良裤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梁越彬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下。

他赶紧收回目光,重新抓起镰刀,假装专注地看着锋利的刀刃。

脚步声渐近,带着田埂上青草的窸窣声。

02

蔡诗雨走到树荫下,把沉甸甸的瓦罐轻轻放下。

“爷爷,越彬哥,绿豆汤,冰镇过的。”她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像山涧的泉水。

蔡金生呵呵笑着:“还是我孙女心疼人。”

蔡诗雨先给爷爷盛了一碗,双手递过去。

然后,她拿起另一个碗,舀了满满一碗绿豆汤,汤水里沉着饱满的绿豆。

她转过身,走向依旧背对着她、假装研究镰刀的梁越彬。

梁越彬能感觉到她的靠近,后背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

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越彬哥,喝碗绿豆汤解解暑吧。”蔡诗雨把碗递到他面前。

梁越彬这才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接过碗:“谢……谢谢。”

碗壁冰凉,指尖传来的舒适感让他喟叹一声。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沾了些泥土的塑料凉鞋上。

蔡诗雨却微微仰头看着他。

她的目光掠过他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背心,掠过他晒得通红的脖颈和脸颊。

掠过他因为劳作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感激,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梁越彬仰头喝汤,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冰凉的绿豆汤滑过喉咙,暂时浇灭了身体的燥热,却浇不灭心底悄然窜起的那点火星。

“慢点喝,”蔡诗雨轻声说,“锅里还有呢。”

蔡金生喝完汤,磕了磕烟袋锅子,站起身:“诗雨,你在这儿歇会儿,陪着越彬说说话。我去那边看看捆好的麦个子,别让麻雀糟蹋了。”

老汉说着,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向麦田深处,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树荫下,只剩下他们两人。

蝉鸣声忽然变得格外响亮,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

梁越彬端着空碗,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找点话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平时和村里其他半大小子插科打诨的机灵劲儿,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03

一阵热风吹过,带来远处扬场的麦糠,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有几粒沾在了梁越彬汗湿的额头上。

他自己浑然不觉,还在那里低着头,用脚碾着地上的土坷垃。

蔡诗雨看着他额头上那几点金黄,犹豫了一下。

她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一方手帕。

手帕是浅蓝色的,洗了很多次,有些发白,边角绣着几朵精致的兰花。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抬起手,轻轻地将手帕按在梁越彬的额头上。

梁越彬猛地一僵,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额头上传来的触感,轻柔、微凉,带着女孩家特有的、干净的香气。

那香气混着汗水的咸涩,形成一种奇特的感觉,直冲他的脑门。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手帕后面,蔡诗雨指尖那细微的、带着一点颤抖的力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周围喧闹的蝉鸣、风声、远处隐约的吆喝声,都潮水般退去。

世界只剩下额头上那一点微凉的柔软,和眼前女孩微微泛红的脸颊。

蔡诗雨的动作很轻,很仔细,替他擦去汗水,也拂去了那些调皮的麦糠。

她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呼吸有些微促,胸口轻轻起伏。

擦完额头,她的手顿了顿,似乎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擦擦他同样汗湿的脖颈。

梁越彬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血液轰隆隆地往头上涌。

他从未与一个女孩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他甚至能数清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柔软绒毛。

空气凝固了,带着麦田特有的焦香和青春萌动的燥热。

04

蔡诗雨的手终于缓缓落下,攥紧了那方湿润的手帕。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梁越彬一眼,又迅速低下。

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嘴唇嚅动了几下。

声音极轻,极细,像蚊子哼哼,几乎要被风吹散。

但梁越彬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越彬哥……给你当媳妇儿……要不要?”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勇气,头垂得更低,紧紧咬着下唇。

握着的手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梁越彬彻底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维都被这句话抽走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连脖颈都羞红了的女孩。

第一个反应是难以置信,是听错了。

蔡诗雨是村里公认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学习成绩也好。

而他梁越彬,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下面还有个念初中的妹妹。

高考刚刚结束,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前途渺茫。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重的自卑,像两股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你说真的吗?”,又想问“你别拿我开玩笑。”

他还想说“我……我家里什么样,你知道的……”

可最终,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成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蔡诗雨原本充满期待和羞涩的眼神,在他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05

那抹光,像燃尽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蔡诗雨抬起头,再看向他时,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还有清晰的受伤和难堪。

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树荫,冲向麦田深处。

那方浅蓝色的手帕,从她松开的手指间飘落,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轻轻掉在田埂上。

梁越彬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空气。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金黄的麦浪里,心里空了一大块。

强烈的懊悔像藤蔓一样绞紧了他的心脏。

他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哪怕点个头,或者“嗯”一声也好啊!

他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呆在那里?

可是,就算他开口,又能说什么呢?

承诺?他拿什么承诺?一个看不见未来的穷小子的空话吗?

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刚才那碗冰镇绿豆汤更甚。

他弯腰,捡起那方手帕。

手帕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以及他汗水的味道。

那几朵兰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清。

蔡金生老汉从另一边走了过来,看着孙女跑远的方向,又看看呆立原地的梁越彬,叹了口气。

老汉什么也没问,只是拍了拍梁越彬的肩膀:“小子,接着干活吧,日头还高着呢。”

梁越彬默默地将手帕塞进裤兜,重新抓起了镰刀。

刀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接下来的时间,他像是跟谁赌气一样,疯狂地挥动着镰刀,一言不发。

汗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分不清那咸涩的液体里,是否混入了别的什么。

06

麦收结束后没几天,高考成绩下来了。

梁越彬落榜了,分数差得不多,但足以断绝他继续求学的路。

这个结果似乎在预料之中,但当它真切地摆在面前时,依然让人难以承受。

母亲偷偷抹眼泪,妹妹懂事的沉默,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蔡诗雨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

她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是准老师了,前途光明。

有人看见媒人于红霞频繁出入蔡家,脸上总是堆着笑。

梁越彬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

他偶尔能隔着矮墙,听到蔡家院子里的动静,听到蔡诗雨和她爷爷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每次听到,梁越彬的心都会揪紧一下。

他摸出裤兜里那方已经洗净晾干的手帕,展开,看着上面的兰花,久久出神。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跟同村的张国栋去南方打工。

离乡的前一晚,夜色浓稠。

梁越彬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隔壁。

蔡诗雨的房间还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遥远。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翻过那堵矮墙,去敲她的窗,对她说点什么。

说“对不起”,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或者……问问她那句话还算不算数。

可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有什么资格去问呢?一个连未来都看不清的辍学青年。

灯光下,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是她的影子映在窗帘上。

梁越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最终,那影子消失了,窗户依旧亮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夏夜微凉的空气,转身回了屋,轻轻关上了门。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背着行李,坐上了张国栋那辆破旧的中巴车。

车子发动时,他透过沾满灰尘的车窗,最后望了一眼晨曦中寂静的村庄。

望了一眼蔡家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望过去的那一刻,蔡家二楼的窗帘,轻轻动了一下。

一条缝隙悄然合拢。



07

南方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与北方乡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梁越彬跟着张国栋的工程队,从最底层的小工做起。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每天累得浑身散架,倒在工棚的通铺上就能睡着。

汗水浸透了无数个日夜,也渐渐冲淡了离乡的愁绪和那份青涩的悸动。

但他始终留着那方手帕,用塑料袋仔细包好,放在行李最底层。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来看看。

城市的霓虹灯透过工棚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些淡蓝色的兰花上,泛着不真实的光泽。

几年后,因为他肯吃苦、脑子活络,又跟着老师傅学了些技术,渐渐得到了张国栋的赏识。

他从施工员做到工长,再到项目经理,收入也水涨船高。

期间,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

有一起打工的女孩,有城里热情的阿姨介绍的姑娘。

他也尝试着相处过一两个,但总是感觉缺了点什么。

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带着香水味的纸巾,他会下意识地想起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听到对方谈论着房子、车子、未来的规划,他会想起那个只问了一句“要不要”就红透脸颊的少女。

那些恋情,最终都无疾而终。

他心里像是被那个午后的麦田和那句话下了蛊,再也装不下别人。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梁越彬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自卑的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干练。

他所在的公司业务扩张,准备参与老家县城的开发区建设。

而项目涉及的第一批征地范围,就包括他从小长大的那个村子,以及……蔡家的老宅。

当梁越彬看到地图上那个被红色圆圈标注出来的、熟悉的地块时,心跳漏了一拍。

张国栋知道他是那里的人,便顺理成章地把回乡协调的前期任务交给了他。

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梁越彬踏上了返乡的路。

十年了,他终于要回去了。

不知道那片麦田,变成了什么模样?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原地?

08

村庄的变化很大,修了水泥路,添了不少二层小楼。

但整体的格局还在,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地立在村口。

梁越彬开着公司配的桑塔纳,直接去了村委会。

村长曹成功已经从小楼变成了中年发福的曹主任,见到他很是热情。

“越彬?哎呀呀!真是越彬啊!听说你在外面混出息了!真是太好了!”

曹成功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晃,“这次征地的事,还得靠你多帮忙做做乡亲们的工作。”

寒暄过后,梁越彬状似无意地问起:“金生伯家……现在怎么样?他家的老宅也在征地范围里。”

曹成功叹了口气:“金生伯前年冬天走了,没受什么罪,睡梦里去的。现在就诗雨那丫头一个人守着老宅子。”

梁越彬心里一沉:“诗雨……她没留在城里?”

“回来了,在村小当老师呢。”曹成功摇摇头,“这丫头,性子倔得很。当年多少好人家说媒,城里工作的都有,她愣是一个没同意,非要回来。”

梁越彬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从村委会出来,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村小学附近。

正是下课时间,孩子们像小鸟一样从教室里涌出来。

操场边上,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身影,正低头和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说着什么。

阳光洒在她身上,柔和而宁静。

十年光阴,褪去了她少女时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温婉和书卷气。

眉眼依稀是旧时模样,只是神态间多了些淡然和沉静。

梁越彬隔着车窗,远远地望着,竟有些不敢上前。

倒是蔡诗雨似乎感觉到了注视,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孩子,落在了这辆陌生的汽车上。

落在了驾驶室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蔡诗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迅速归于平静,平静得近乎疏离。

她对着小男孩又嘱咐了几句,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了办公室。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梁越彬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渗出了汗。



09

重逢的尴尬,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横亘在两人之间。

梁越彬以项目协调员的身份,正式上门拜访,商谈征地补偿事宜。

蔡家老宅还是老样子,只是院墙更斑驳了些,院子里那棵枣树更高大了。

蔡诗雨客气地把他请进屋,倒了茶,举止得体,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她平静地听着他讲解补偿方案,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政策我们都了解了,谢谢梁经理亲自跑一趟。”她用的是“梁经理”这个称呼。

梁越彬心里一阵刺痛,他宁愿她骂他,或者干脆把他赶出去。

“诗雨……”他尝试着用以前的称呼。

蔡诗雨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梁经理,还有别的事吗?”

梁越彬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从她家出来,心里堵得难受。

在村里走访其他住户时,他有意无意地打听蔡诗雨的情况。

媒人于红霞如今也老了,拉着他的手唏嘘不已:“诗雨这丫头,真是死心眼啊!”

“当年那么多好对象,她看都不看,就说要照顾爷爷。后来金生伯走了,她还是不找。”

“问急了,就说没遇上合适的。谁不知道她心里……唉,造化弄人哦!”

于红霞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用那种惋惜又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梁越彬。

村头的杨淑兰老人,摇着蒲扇,说得更直白些:“诗雨老师啊,是在等人吧。”

“以前有个在城里当兵的后生,追了她好久,她都没答应。听说那后生现在都当连长了。”

“她呀,心里装着别的事,别的人呢。”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在梁越彬心里慢慢组合。

一个模糊的、让他心惊又不敢深想的答案,呼之欲出。

难道她这十年的独身,真的和那个午后有关?

难道他那该死的沉默,竟让她等了这么久?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既充满了一种迟来的、酸楚的喜悦,又被巨大的愧疚和惶恐淹没。

10

征地协商会议在村委会会议室举行。

大部分村民对补偿方案都比较满意,陆续签了字。

轮到蔡诗雨时,她却提出了异议。

她认为补偿标准虽然合理,但对于她家老宅院墙外那棵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补偿过低。

“那棵树不只是一棵树,是村里的记忆,也是我爷爷生前最惦念的东西。”

蔡诗雨态度坚决,“如果不能对古树进行妥善保护或合理补偿,这个字我不能签。”

项目方的代表有些不耐烦,语气生硬起来:“蔡老师,我们是按政策办事,不能为你一家开特例。”

“你这属于无理取闹,耽误的是全村的发展进度!”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几个已经签了字的村民也开始小声议论,觉得蔡诗雨有点小题大做。

蔡诗雨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依旧倔强。

梁越彬看着这一幕,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站起身,打断了项目方代表的话:“王工,话不能这么说。蔡老师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我们考虑。”

“古树保护是有相关条例的,我们可以再研究一下,争取一个更好的方案。”

项目方代表诧异地看向梁越彬,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倒戈”。

梁越彬走到蔡诗雨身边,想缓和一下气氛:“诗雨,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

“不用你假好心!”蔡诗雨突然抬起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

积蓄了十年的委屈、等待、误解和失望,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泪水从她眼眶中汹涌而出。

“梁越彬!你现在跑来装好人了?”

“十年前那个夏天,麦子地里!我给你擦汗!我问你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你哪怕摇摇头,说个‘不’字!我也就死心了!”

“可你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多少年!”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失声痛哭的蔡诗雨和面色惨白的梁越彬。

“我拒绝了所有提亲的人,因为我总觉得,你那天只是没想好,你还会回来……”

“可我等到爷爷走了,等到你都成了大经理了,你也没回来给我一个字!”

“现在你回来了,却是来拆我的房子,砍我的树!”

蔡诗雨的哭诉,像一把钝刀,一字一句地割着梁越彬的心。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那片麦田里,他沉默的代价是什么。

那不是少女的玩笑,那是一颗真挚的、被他年少自卑和慌乱重重挫伤的心。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沙哑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呼唤:“诗雨……我……”

窗外,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仿佛在为这段被延误了十年的时光,低声叹息。

梁越彬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粝。

他看着蔡诗雨通红的眼圈和不断滚落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老会计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张着嘴忘了合上。

几个原本对蔡诗雨颇有微词的村民,此刻也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曹成功咳嗽一声,试图打圆场:“那个……诗雨啊,越彬,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

“没什么好说的了。”蔡诗雨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决绝。

她看也没看梁越彬一眼,拿起桌上的笔,飞快地在征地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啦一声响。

“树我不要了,房子你们拆吧。”

她把签好的协议推到曹成功面前,转身就走。

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梁越彬下意识想追出去,却被曹成功一把拉住。

“让她静静吧,你现在追上去,说什么都没用。”

曹成功压低声音,“十年了,这丫头心里憋着的气,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

梁越彬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心底。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揪着发根。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陆续悄声离开。

最后只剩下梁越彬一个人,对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发呆。

蔡诗雨签名的笔迹,用力很深,几乎要划破纸背。

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午后,她跑开时掉落的手帕。

想起她当时那双瞬间黯淡下去、泫然欲泣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当年的沉默,只是错过了一段可能的缘分。

却从未想过,他那可悲的自卑和犹豫,竟成了困住她十年的枷锁。

“我他妈就是个混蛋……”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接下来的几天,梁越彬像丢了魂一样。

他机械地处理着项目上的事务,协调着各种手续。

但无论做什么,眼前总会浮现蔡诗雨流泪质问他的样子。

他尝试过给她打电话,号码是从曹成功那里要来的。

但每次拨通,响不了几声就会被挂断。

他也去过村小学,想等她下班。

可蔡诗雨远远看见他的车,就会绕道而行,或者干脆退回教学楼里。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直接的指责更让梁越彬难受。

他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伤透了心,也彻底对他关上了心门。

项目前期工作基本完成,施工队很快就要进场了。

梁越彬知道,自己留在村里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这次再不说清楚,可能就真的永远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失去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梁越彬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走向蔡家老宅。

院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蔡诗雨正蹲在枣树下,用小铲子松土,似乎想种点什么。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带着一种孤寂的温柔。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变得冷淡而戒备。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疏离:“梁经理,有事吗?协议我已经签了。”

“诗雨,我们谈谈。”梁越彬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恳求。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蔡诗雨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就五分钟!”梁越彬急忙拦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用干净的棉布仔细包裹着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那方浅蓝色、绣着兰花的手帕。

手帕虽然旧了,但保存得极好,叠得整整齐齐。

蔡诗雨看到手帕,脚步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

她认得这方手帕,正是十年前麦田里,她用来给他擦汗,后来又失落在地的那块。

她以为早就丢了,或者被他随手扔掉了。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

而且保存得如此精心。

“这十年,”梁越彬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我去了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工作,搬过很多次家。”

“但这块手帕,我一直带着。”

“每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每次……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看看。”

蔡诗雨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她没有再急着离开,只是静静地听着。

梁越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天在麦地里,我不是不想回答,我是……不敢回答。”

“你家条件好,你考上了大学,前途光明。我呢?我家那个情况,高考落榜,出去打工都不知道能不能混出个人样。”

“我当时觉得,我根本配不上你。答应你,是耽误你。”

“我以为……我以为你那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可怜我,开个玩笑。”

他说着,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是我太蠢,太自卑,也太不了解你。”

“我后来才想明白,你不是那种会随便开玩笑的女孩。”

“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抓住你。”

“我在南方拼命干活,拼命往上爬,心里总憋着一股劲,想着等我混出点名堂,就回来找你。”

“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更没想到,我当年的沉默,会让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再次哽咽。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吹过枣树叶子的沙沙声。

蔡诗雨依然背对着他,但梁越彬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满是泪水。

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是愤怒和指责,而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心酸。

“梁越彬,”她带着哭腔说,“你知不知道,我等一句回答,等了多久?”

“第一年,我总幻想着,你可能哪天就突然回来了。”

“第二年,我想,也许你在外面太忙了。”

“第三年,爷爷病了,我一边照顾他,一边还在盼着……”

“后来爷爷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还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十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可以这样浪费?”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梁越彬心上,鲜血淋漓。

他上前一步,再也控制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蔡诗雨起初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委屈,十年的青春,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

梁越彬紧紧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诗雨,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得太晚了……”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院子里,相拥的两个人,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古老的枣树静静地伫立着,见证着这场迟到了十年的拥抱和解。

不知道过了多久,蔡诗雨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梁越彬轻轻松开她,用手掌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动作轻柔,带着无限的怜惜。

“诗雨,”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十年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现在……我还来得及回答吗?”

蔡诗雨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他。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那个麦浪翻滚的午后。

只是,当年的青涩少年,已变得成熟稳重。

当年的怀春少女,眼角也添了细小的纹路。

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眼神里,有释然,有委屈,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光亮。

梁越彬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而坚定地说:“要。”

“蔡诗雨,我要你给我当媳妇儿。”

这句话,穿越了十年的时光,终于落在了它本该落下的地方。

蔡诗雨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梁越彬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指尖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晚风吹过,带来夜来香的淡淡气息。

夜幕悄然降临,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烁。

老宅院子里,灯光亮起,温暖而宁静。

那方见证了十年离散与等待的旧手帕,被小心地放在石桌上。

上面的兰花,在灯光下,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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