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卢家新修的二层小楼。
楼前院子里,三十张铺着红塑料布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桌上瓜子、花生、喜糖堆得像小山,却只映得院子里空荡寂寥。
只有村东头的傻子福贵,独占了一整张桌子。
他咧着嘴,露出黄板牙,乐呵呵地抓着一把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六十八岁的卢家富穿着一身崭新却不太合身的西装,站在院门口。
他脸上的红光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后的铁青。
脖子上的青筋一下下跳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村路。
“人呢?都死绝了吗?”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吼,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卢家富摆三十桌喜酒,就只配一个傻子来赏脸?”
他的儿子卢承德,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父亲背影。
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积压已久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卢家富猛地转身,怒火烧向儿子:“你是不是根本没去请人?啊?”
卢承德没说话,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这场精心准备的婚礼,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悬念如同院子里凝固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
为什么偌大一个村子,竟无一人前来?连最讲究面子的老亲戚都避而不见?
这已是卢家富一年来的第三次婚宴。
前两次,虽不算风光,却也绝不曾这般凄凉至此。
答案,似乎就藏在卢承德那冰冷的沉默里,藏在卢家富那虚张声势的愤怒之下。
而这真相,需要慢慢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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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卢家富起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
天还蒙蒙亮,他就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
镜子里的老头,头发染得乌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
崭新的藏蓝色西装,肩线笔挺,只是腰身那里显得有些空荡。
那是为这次婚礼特意去县里最好的裁缝铺定做的,花了不少钱。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脖子上的红领带,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挺好,精神。”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窗台上那盆兰花是他昨天特意摆上去的,说是添点喜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新家具的油漆味和老式头油的混合气味。
今天是他卢家富的大日子,是他和彭翠兰结婚的正日子。
也是他这一年里,第三次穿上这身新郎官的行头。
前两次的记忆并不愉快,像角落里扫不干净的灰尘。
但他刻意不去想,今天一切都将不同,他告诉自己。
彭翠兰比前两个都年轻,也更懂得哄他开心。
最重要的是,这次他下了血本,要办三十桌,风风光光。
他要让全村人都看看,他卢家富不是没人要的老光棍。
他还有钱,还有力气,还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楼梯传来脚步声,是儿子卢承德下来了。
卢家富立刻挺直了腰板,故意把领带又正了正。
“承德,你看我这身怎么样?够气派吧?”他语气带着炫耀。
卢承德穿着家常的旧夹克,手里拎着个热水瓶。
他抬眼看了看父亲,目光在过分挺括的西装上停留了一瞬。
“嗯。”他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含糊的音节,转身去接水。
卢家富对儿子的冷淡有些不悦,但很快被兴奋冲淡。
“席面都安排妥了吧?海鲜馆子的李老板说准时送到?”
“嗯,说好了。”卢承德往暖瓶里灌着水,水汽氤氲了他的脸。
“烟酒呢?我可是要的硬中华和五粮液,别让人家觉得咱小气。”
“都按你说的备了。”卢承德的回答依旧简短,带着敷衍。
卢家富还想再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儿子这几年跟他话越来越少,他知道为什么。
但他觉得儿子不懂,老了老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那才叫可怜。
前头那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不是过日子的料。
这个彭翠兰不一样,嘴甜,会来事,关键是真心疼他。
卢家富走到窗边,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院子里,请来的帮工已经开始摆放桌椅,红塑料布铺开,一片刺眼的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
听到了一声声“恭喜老卢”、“白头偕老”的祝福。
那些前两次婚礼上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都会被今天的风光彻底洗刷。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带着甜味。
“承德,一会儿你去接翠兰的时候,车头那大红花绑结实点。”
卢承德没应声,只是拎起灌满的水瓶,默默转身上了楼。
卢家富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被期待淹没。
他转身继续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想象着彭翠兰穿着婚纱的样子。
02
卢承德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站在二楼的走廊尽头。
这里有一扇窗,正对着院子,能将下面的忙碌尽收眼底。
他看着父亲像只忙碌的工蚁,在那些空桌子间穿行。
不时弯腰用手抹一下桌面,检查是否干净,又或者调整一下椅子的间距。
那身不合体的西装在他干瘦的身上晃荡,显出几分滑稽。
卢承德点了一支烟,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今年四十整,眉宇间有着和父亲相似的轮廓,却更显沉郁。
常年在外打工的风霜刻在他的眼角和手背上。
如果不是父亲这接二连三的折腾,他此刻应该还在南方的工厂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在这座日渐空洞的老房子里。
他看着父亲兴致勃勃地指挥帮工挂灯笼,贴喜字。
那红得扎眼的喜字,像一块块灼热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一年三次。张秀玉,傅红梅,现在是彭翠兰。
每一次,他都以为会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希望父亲能安生下来。
可每一次,都以更荒唐的方式开始,以更不堪的局面结束。
母亲去世得早,是父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吃了不少苦。
他曾发誓要孝顺父亲,让他晚年享福。
可父亲的“享福”方式,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裂着这个家。
也割裂着村里人对他们卢家所剩无几的那点情分。
楼下传来父亲朗声的笑,似乎在跟哪个帮工开玩笑。
卢承德用力吸了口烟,辛辣的滋味直冲肺腑。
他想起第一次,父亲娶张秀玉的时候。
那时他虽然也觉得突然,但想着父亲孤单,找个伴也好。
张秀玉是个老实本分的寡妇,话不多,做事勤快。
她甚至还会记得他爱吃咸菜,每次他回来都给装上一大罐。
可那段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三个月。
原因,他至今不愿细想,只觉得胸口发闷。
第二次,傅红梅,那个精明的女人,一进门眼睛就滴溜溜转。
果然,不到半年,卷了父亲一笔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父亲气得病了一场,他床前床后伺候,以为父亲总算能醒悟。
没想到,病才好利索,就又认识了跳广场舞的彭翠兰。
这次更快,认识不到两个月,就要办酒席,还要大办。
“承德!承德!”楼下传来父亲的喊声。
卢承德掐灭烟头,应了一声。
“你下来看看,这红毯铺得正不正?别到时候新娘子走着别扭。”
卢承德慢慢走下楼梯。
父亲正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长长一卷红地毯,一直铺到院门口。
“歪不歪?”父亲有些紧张地问,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孩子。
卢承德看了看:“不歪,挺好。”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又泛起光:“那就好,翠兰爱讲究,得让她满意。”
卢承德看着父亲鬓角那没有被染发剂遮盖住的白霜,心里一阵酸涩。
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帮父亲拉直了地毯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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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彭翠兰是上午十点被接来的。
一辆租来的黑色轿车,车头绑着那个略显俗气的大红花。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套装,头发烫着时髦的小卷,脸上妆容精致。
一下车,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笑声像银铃一样脆响。
“哎哟,家富!搞这么大阵仗呀!我可受不起哦!”
她嘴上说着受不起,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满院的酒席,闪过一丝满意。
卢家富赶紧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脸上笑开了花。
“受得起!你受得起!我卢家富娶媳妇,就得像模像样!”
彭翠兰娇嗔地拍了他一下:“这么多人看着呢,老不正经!”
她口中的“这么多人”,其实只有几个必要的帮工和面无表情的卢承德。
但她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并不在意。
卢家富引着她参观,像个展示宝贝的孩子。
“你看,三十桌!海鲜馆子送席面,硬中华,五粮液!”
“我还请了镇上的鼓乐队,晌午头就来,热闹热闹!”
彭翠兰一边看一边点头,嘴上抹了蜜似的。
“家富,你真是有心了,比我那死鬼前夫强多了。”
“跟着你,我算是享福了。”
卢家富被捧得飘飘然,之前的种种顾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觉得,这次总算找对人了,翠兰是真心跟他过日子的。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婚礼结束,带翠兰去海南旅游一圈。
也学学城里那些老头老太太,浪漫一回。
彭翠兰走到主桌旁,摸了摸光滑的桌面。
“就是……这都快晌午了,客人们咋还没来呢?”
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眼神却瞟向卢家富。
卢家富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
“早着呢!咱这规矩,开席得十二点十八分,吉利!”
“乡亲们肯定都在家磨蹭呢,一会儿准到,乌泱泱的!”
他说得底气十足,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喧闹声。
彭翠兰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婚礼流程的细节。
卢承德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里冷笑。
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和傅红梅是一路货色,甚至更精明。
只有他父亲,被几句好话就哄得找不着北。
他想起前几天去请客时遇到的情景。
村支书王老五接过请柬,面露难色。
“承德,不是我不给面子,你家老爷子这……也太频繁了点。”
“上回老傅家嫁闺女,你爸刚随了份子,这又……”
隔壁的李婶说得更直接:“承德,跟你爸说声,婶子家忙,就不去了。”
“这接二连三的,咱这礼金也随不起啊,理解理解。”
他几乎跑遍了全村,得到的都是类似的推脱和婉拒。
他甚至没有去请那些远房亲戚,知道结果只会是自取其辱。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父亲。
他知道说了也没用,父亲只会怪他不会办事,人缘差。
卢家富还在兴高采烈地跟彭翠兰描述晚上的烟花有多好看。
卢承德转身走进厨房,看着灶上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凉菜。
精美的摆盘,像一个个无声的讽刺。
他拿起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窗外,日头越爬越高,院子里依旧只有那几个帮工在忙碌。
寂静,开始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这座张灯结彩的院子。
04
十一点刚过,卢家富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频频看向院门口那条安静的村路,连个人影都没有。
说好的鼓乐队也没见踪影,电话打过去,对方支支吾吾说车坏了。
彭翠兰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坐在主位上,不停地看手机。
帮工们无所事事地聚在墙角抽烟,低声交谈着,眼神不时瞟过来。
空气变得粘稠而尴尬。
卢家富强作镇定,安慰彭翠兰:“不急,城里人兴迟到,咱这开席晚。”
他又指挥帮工把瓜子花生重新添满,把酒瓶盖子都打开。
好像这样,就能催促那些看不见的客人快点到来。
十一点半,院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卢家富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差点带倒椅子。
可等他看清来人,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变成了愕然。
是村东头的傻子福贵。
福贵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
他咧着嘴,晃晃悠悠地走进院子,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
然后熟练地抓起一把瓜子,旁若无人地磕了起来。
一边磕,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吃席……好吃……”
帮工们发出压抑的低笑,被卢家富狠狠瞪了一眼,才憋住。
彭翠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把手机重重拍在桌上。
“卢家富,这算怎么回事?”
卢家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傻子……谁叫他来的!”他有些气急败坏。
福贵抬起头,冲着卢家富傻笑:“富叔……娶媳妇……有糖吃……”
卢家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滚!你给我滚出去!”
福贵被他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但手里还紧紧抓着瓜子。
“不滚……吃席……”他固执地摇摇头,又低下头专心磕瓜子。
卢家富想上前拉扯,被卢承德拦住了。
“爸,算了,他来都来了。”
“算了?这像什么话!三十桌酒席,就来个傻子?”
卢家富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羞辱而尖锐起来。
他环顾着空空荡荡的院子,三十张圆桌像三十个张开的嘲笑的大口。
红塑料布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喜庆的布置此刻显得无比荒谬。
帮工们的窃窃私语,彭翠兰冰冷的眼神,傻子福贵无忧无虑的磕瓜子声。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把锥子,扎着卢家富的心。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桌子才站稳。
“不可能……怎么会没人来?”他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卢家富在村里几十年,就算人缘不算顶好,也不至于如此!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儿子没有用心去请!
他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卢承德,怒火找到了宣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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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是你!一定是你!”
卢家富猛地转向儿子,眼睛瞪得通红,手指几乎戳到卢承德脸上。
“你是不是根本没去请人?啊?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你就巴不得我出丑,让全村人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他的咆哮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绝望的歇斯底里。
帮工们面面相觑,悄悄往后挪了挪脚步。
彭翠兰抱起胳膊,冷眼旁观,脸上满是讥诮。
只有福贵,还在乐呵呵地磕瓜子,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卢承德看着暴怒的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深水。
这种沉默更加激怒了卢家富。
“说话啊!你个哑巴!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我娶个媳妇怎么了?我找个伴儿怎么了?”
“你就这么容不下人?怕人家分你的家产是不是!”
这话出口,连帮工们都觉得有些过了,露出尴尬的神色。
卢承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承受着父亲的指责。
卢家富见儿子不反驳,更加认定是自己的猜测对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满院的空桌。
“你看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
“我卢家富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三十桌啊!就一个傻子来了!这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是面子被彻底撕碎后的无助和愤怒。
他踉跄着走到福贵面前,把一腔怨气都撒在这个毫无知觉的人身上。
“吃!就知道吃!谁让你来的?滚!给我滚!”
他伸手想去掀桌子,被福贵下意识地护住瓜子的动作挡住了。
福贵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富叔……凶……糖甜……”
卢家富看着那双清澈却混沌的眼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他颓然放下手,像只斗败的公鸡,肩膀垮了下来。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风吹过红喜字,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预定的送餐车到了院门口,司机看着这诡异的场面,不敢进来。
海鲜的腥气混着院子里瓜子的香味,形成一种古怪的气味。
卢家富茫然地看着那些开始摆上桌的冷盘、热菜。
油亮亮的红烧肉,晶莹剔透的虾仁,色香味俱全。
可是,它们注定只能冰冷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
这场他精心策划、寄予厚望的婚礼,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而他是唯一且最可笑的那个主角。
彭翠兰终于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包。
“卢家富,这戏,你自己唱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院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卢家富没有拦她,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儿子卢承德脸上,那里面是最后的质问和不解。
06
彭翠兰的高跟鞋声消失在村路尽头。
送餐的司机也识趣地开车走了,留下满院逐渐冷却的菜肴。
帮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讪讪地溜走了。
偌大的院子,真正只剩下卢家富、卢承德,和还在吃个不停的福贵。
热闹的假象被彻底撕破,只剩下赤裸裸的难堪。
卢家富像被抽掉了筋骨,瘫坐在一把椅子上。
崭新的西装起了褶皱,红领带歪在一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散乱下来。
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刚才的暴怒耗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为什么……”他喃喃着,不像问儿子,更像问自己。
“我卢家富……一辈子与人为善……没坑过谁,没害过谁……”
“老了就想找个伴儿……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连一个人都不来……”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切的迷茫和委屈。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可怜。
福贵吃饱了瓜子,开始对桌上的冷盘感兴趣。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盘亮晶晶的皮冻,然后放进嘴里吮吸。
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这声音刺激着卢家富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儿子。
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混杂着怨恨和希望的火焰。
“承德……你跟我说实话……”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哀求。
“你是不是……没好好去请客?你是不是……忘了通知谁了?”
“是不是王老五家你没去?还是你李婶家漏了?”
“你现在再去!挨家挨户去请!就说我卢家富求他们了!”
“礼金不要了!只要他们来坐坐,给我撑撑场面就行!”
他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拉儿子的手,语气近乎卑微。
卢承德看着父亲这副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想起父亲年轻时扛着麻包养家的背影,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一夜白了的头。
那些艰难岁月里,父亲是如山一般的存在。
可如今,这座山正在自己面前崩塌,因为一些荒唐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冰冷的饭菜香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知道,不能再沉默了。
有些脓包,必须捅破,哪怕会流出腥臭的血。
他看着父亲那双充满最后希冀的眼睛,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院子。
“爸,别想了。”
“不是我没请,是我请了,没人愿意来。”
卢家富愣住了,似乎没听懂儿子的话。
“不愿意来?为什么?凭什么不愿意来?”
卢承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
“你凭什么觉得,还会有人来?”
这一句轻轻的问话,像最后的审判,敲碎了卢家富所有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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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凭什么觉得?”
卢家富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猛地站起来。
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夹杂着被戳破真相的羞恼,再次涌上。
“我是你爹!我结婚办酒,他们凭什么不来?”
“乡里乡亲的,这点面子都不给?他们凭什么!”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脖子上的青筋又暴凸起来。
“是不是你在外面说了我什么坏话?啊?”
“是不是你摆脸色给人家看了?得罪人了?”
他习惯性地把责任推向儿子,这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承德看着父亲色厉内荏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倦。
这些年,他一次次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一次次忍受非议。
他以为忍耐和顺从是孝顺,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荒唐。
“我说坏话?”卢承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冰冷的质感。
“爸,有些话,还需要我去说吗?”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院子中央,站在那三十桌空席之间。
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菜肴,扫过父亲慌乱的脸,最后落在福贵身上。
福贵正努力地用筷子夹一颗滑溜溜的鹌鹑蛋,夹不起来,急得直哼哼。
这个傻子,是今天唯一真心来“吃席”的人。
多么讽刺。
卢家富被儿子反常的镇定慑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你……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