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婆婆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样扎过来时,我正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鲈鱼汤,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汤是乳白色的,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鲜美的香气正努力地驱散着这个家里凝滞的空气。
“你上夜班白天管我,晚上让你女儿来替班,真是辛苦你了。”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却没看电视,而是透过老花镜的镜片,冷冷地盯着我。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却每个字都带着钩子,要把我的血肉都刮下来。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汤碗瞬间变得滚烫。那热气不是来自鱼汤,而是从我心底猛然窜起的一股无名邪火。我白天几乎没合眼,下了夜班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买菜做饭,帮她按摩因为轻微中风而有些僵硬的左腿,还要辅导女儿彤彤写作业。晚上,彤彤会陪着奶奶,给她递水拿药,直到我丈夫魏东回来接手。在婆婆嘴里,这一切都成了一场明码标价的排班。我的付出,彤彤的懂事,都成了她口中轻飘飘的“替班”。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疲惫感淹没了我。我看着她那张刻薄而又理所当然的脸,突然就笑了。我把那碗鱼汤“砰”地一声重重放在餐桌上,汤汁溅出来,在光洁的桌面上留下几滴油腻的痕迹。
“妈,你说的对。”我看着她因我的举动而错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个好儿子,能干的儿子。这福气,我可不敢一个人占了。从明天开始,让他上。”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婆婆张着嘴,像是没听懂我的话,又像是被我的大逆不道惊得魂飞魄散。我没有再看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她所有的表情和即将爆发的怒火都隔绝在外。靠在门板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冷。
我和魏东结婚八年,在这个一线城市从一无所有打拼到现在,有了一套不大但温馨的房子,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我是一名护士,在一家三甲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工作,常年需要倒夜班。魏东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加班是家常便饭。我们的生活就像两只高速旋转的陀螺,靠着惯性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三个月前,远在老家的婆婆突发轻微脑梗,住院半个月后,医生建议回家静养。魏东是独子,他提出把妈接过来,方便照顾。我没有反对。作为儿媳,这是应尽的义务。我甚至天真地以为,一家人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会让这个家更温暖。
可我错了。从婆婆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这个家的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
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左半边身子还有些乏力,需要人搀扶和照顾。一开始,我休了年假,全心全意地伺候她。给她做康复训练,研究适合她的营养餐,陪她说话解闷。可我的假期是有限的,班,总是要上的。
当我开始恢复上班,尤其是上夜班的时候,矛盾就爆发了。
我上一个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整整十二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下班回到家,往往已经快九点。我只想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可是不行。婆婆已经醒了,等着我给她做早饭,扶她上厕所,帮她擦身。魏东通常在我到家前就已经出门上班了。
“林姝,我饿了。”“林姝,帮我把药拿过来。”“林姝,电视这个台怎么调不出来了?”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大脑因为缺觉而嗡嗡作响,有好几次,我差点把降压药和维生素搞混。等我把她安顿好,想去补个觉时,时针已经指向了中午。睡不了多久,就得起来做午饭,然后辅导放学回家的彤彤。
晚上,魏东加班回来,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他会体谅地给我捶捶背,说一句“老婆辛苦了”。可然后呢?他接过照顾他的任务,但更多的时候,是他坐在婆婆床边,听她抱怨。
抱怨我做的饭菜太清淡,抱怨我给她按摩的力道不对,抱怨我白天睡觉不管她,抱怨彤彤不够贴心……而魏东,永远都是那句话:“妈,林姝她上夜班,太累了,您多担待点。”
担待?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有半点担待?她只觉得,我是儿媳,照顾她是天经地义。我的工作,我的疲惫,我的牺牲,在她眼里都一文不值。
最让我寒心的是,她把我女儿也算了进去。彤彤才上小学三年级,却异常懂事。看我太累,她会主动给奶奶读故事,帮奶奶倒水。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住,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彤彤正有模有样地给奶奶捶腿,而婆婆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既心疼女儿的早熟,又对婆婆的坦然受之感到一丝不快。可我没想到,这份心疼和懂事,在她口中,竟然成了“晚上孙女来替班”。
替班?这是一个奶奶对亲孙女该说的话吗?彤彤是在尽孝心,不是在履行一份工作!
门外传来了魏东的钥匙开门声,紧接着是婆婆压抑的哭声和控诉。
“魏东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她就把碗摔了,还说让我这个老婆子滚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能想象出魏东此刻为难的表情。他是个孝子,也是个爱我的丈夫。这些日子,他被夹在中间,头发都多白了许多。
房门被敲响了。“林姝,你开开门,我们谈谈。”魏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魏东站在门口,一脸愁容。客厅里,婆婆的哭声小了下去,但还能听到抽噎声。
“林姝,妈年纪大了,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她身体不好,你就当……”
“当什么?”我冷冷地打断他,“当她是个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而不用负责?魏东,我问你,这三个月,我做的怎么样?”
魏东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你做的很好,真的,我都看在眼里。你瘦了好多。”
“好,既然我做的不错,那她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把我和彤彤的付出当成驴肝肺?”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我告诉你魏东,我累了。不是身体累,是心累。这个家,快把我榨干了。”
“那……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真的不管妈了吧?”魏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没说不管。”我看着他的眼睛,异常平静地说出了那个在心里盘旋已久却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计划,“我今天说的话,不是气话。我说,让你上。你不是总说你妈不容易,让我多担待吗?好,这个机会给你。你请一个星期年假,就一个星期。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你来全权负责照顾妈。吃饭、喝水、上厕所、洗漱、按摩、康复,所有的一切,都你来。我呢,就正常上班,下班了就管彤彤。一个星期,不多吧?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嘴里那句轻飘飘的‘辛苦了’,到底有多重。”
魏东彻底呆住了。他可能以为我会哭会闹,会要求他跟他妈摊牌,但他万万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近乎“残忍”的方案。
“林姝,你这是……这是在赌气啊!”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有赌气。”我的逻辑异常清晰,不愧是在ICU里锻炼出来的冷静,“我这是在寻求一个解决方案。你总觉得我夸大了辛苦,总觉得你妈只是嘴上说说。那好,事实胜于雄辩。你亲自来试试,如果你一个星期下来,觉得轻松自如,游刃有余,那我林姝二话不说,辞了工作,回家当全职保姆,伺候你妈一辈子。但如果你也觉得累,觉得难,那我们就得重新商量,到底该怎么照顾妈,而不是把所有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在了魏东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被挑战的恼怒。
客厅里的婆婆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又开始嚷嚷起来:“好啊!好啊!这是嫌我这个老婆子是累赘了!要赶我走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妈!”魏东冲客厅喊了一声,然后回头看着我,压低声音,“林姝,别这样,行吗?算我求你了。”
“魏东,今天,要么你答应我,要么,我们之间的问题比你妈的问题更大。”我下了最后通牒。这不是威胁,而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如果我的丈夫不能理解和分担我的痛苦,那我们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
那一晚,我们僵持了很久。最终,魏东在我的坚持和婆婆的火上浇油下,咬着牙答应了。他大概觉得,我是在小题大做,照顾自己的母亲,能有多难?他要用行动证明给我看。
第二天,魏东正式请了年假,开始了他为期一周的“全职儿子”生涯。
我像往常一样,下了夜班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焦糊味。魏东顶着两个黑眼圈,穿着睡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锅里的小米粥已经糊了底。婆婆坐在餐桌旁,一脸不悦:“这都几点了,早饭还没好。你爸在的时候,我可没挨过饿。”
魏东尴尬地对我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没说话,换了鞋,径直走进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倒头就睡。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黑地。没有“林姝,我饿了”,没有“林姝,扶我一下”,世界清净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等我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我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狼藉。药瓶、水杯、果皮扔得到处都是。魏东瘫在沙发上,神情憔悴,而婆婆正在房间里大声地指挥他:“那个枕头不行,太硬了,给我换一个!腿又酸了,你过来给我揉揉,没吃饭吗?用点力!”
魏东看见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求救的意味。我假装没看见,走到彤彤房间,检查她的作业。
晚上,我做了三菜一汤,都是魏东和彤彤爱吃的。婆婆看着桌上的红烧肉,撇了撇嘴:“医生说我不能吃太油腻的。”
“妈,这是林姝做的,不是我。”魏东赶紧解释。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婆婆碗里:“妈,您的那份在厨房,是单独蒸的鱼和蔬菜。”
魏东愣愣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厨房里那个孤零零的蒸锅。他可能没想到,我真的能做到如此“袖手旁观”。
接下来的几天,魏。。。东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混乱。
他第一次发现,照顾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远不止是端茶倒水那么简单。婆婆半夜要起夜三四次,每次他都要爬起来,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再扶到卫生间,再扶回来。一夜下来,他几乎没怎么睡。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做饭这么耗时。淘米洗菜切肉,煎炒烹炸,一顿饭下来,腰酸背痛。而婆婆还总是挑剔,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或者念叨着想吃老家的某种点心。
他第一次体会到,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有多么枯燥和磨人。给婆婆按摩腿,一开始还很耐心,两天下来,手臂就酸得抬不起来。婆婆稍微不舒服,就会发脾气,说他笨手笨脚。
到了第四天,我下班回家时,看到魏东正蹲在卫生间里,清洗着婆婆换下来的裤子。卫生间里气味难闻,婆婆因为着急,没能及时走到马桶边,失禁了。
魏东的眼圈是红的。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此刻蹲在地上,搓洗着污物,脸上满是挫败和屈辱。婆婆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声不吭。
那一刻,我承认,我心软了。我想走过去,说一句“我来吧”。但我忍住了。如果我现在伸手,那他之前所受的所有苦,就都白费了。他永远不会真正明白我的处境。
我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魏东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明天……我约了公司的同事谈项目,能不能……”他终于抬起头,试探性地看着我。
“不能。”我干脆地拒绝了,“你的假期还有三天。你答应过我的。”
魏东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林姝,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闹得家破人亡才甘心吗?她是我妈!”
“她也是我婆婆!”我毫不示弱地回敬他,“我在过你现在这种日子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这种话吗?你没有!你只会说‘老婆辛苦了’‘多担待点’!魏东,我不是要跟你闹,我只是要让你知道,这个家里,没有谁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房间里的婆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几天,她把所有的脾气都撒在了儿子身上,可儿子不像我,不会默默忍受,他会烦躁,会不耐烦,甚至会跟她顶嘴。她大概也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也不是那么“好”使唤。
那一晚,魏东睡在了书房。
第六天,我上白班。出门前,我看到魏东在网上搜索着“如何照顾中风后老人”“适合老人的营养食谱”。他开始学着调配婆婆的饭菜,而不是一味地水煮。给婆婆按摩的时候,也开始按照康复视频里的手法来。虽然依旧笨拙,但看得出,他用心了。
婆婆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不再是颐指气使的指挥,偶尔还会说一句:“算了,你也累一天了,歇会儿吧。”
第七天,是魏东“轮班”的最后一天。
我下班回来,家里异常安静。魏东和婆婆都坐在沙发上,没开电视。茶几上放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看到我回来,魏东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很复杂,有疲惫,有愧疚,还有一丝释然。
“林姝,对不起。”他低声说。
就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我的眼泪瞬间决了堤。这三个多月的委屈、疲惫、心寒,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出口。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魏东伸手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是我错了。我总觉得,我是男人,在外面挣钱养家就是天大的事。家里的事,都该你担着。我妈生我养我,你照顾她是应该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份‘应该’,到底有多重。”
他指了指桌上的本子,“这是我这几天记的。妈每天要吃五次药,喝八次水,上六次厕所。每隔两小时要帮她翻一次身,每天要按摩两次,每次半小时。一天三顿饭,不能重样,还得考虑营养搭配……这些,只是你看得见的。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她的情绪,她的烦躁,她的孤独……我才一个星期,就快崩溃了。而你,坚持了三个月。”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沙发上的婆婆。她也正看着我,眼神躲闪,脸上满是尴尬和不自在。
“林姝……”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是……是妈不对。妈把你当自家人,就……就没想那么多。以为……魏东他是我儿子,你嫁给他,就也跟我女儿一样……”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我听懂了。她不是天生的恶人,她只是一个被传统观念禁锢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她看来,儿媳就是“自己人”,可以不分你我,可以随意使唤,可以不用说谢谢。她用她以为的“亲近”,给了我最深的伤害。
“妈,”魏东开口了,声音很沉稳,“林姝是我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不是我们家请来的保姆。她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把照顾您的责任,全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家的情况,光靠我们两个,确实不行。我查了一下,可以请一个专业的居家护工,每天来家里几个小时,负责妈白天的基本护理和康复训练。费用,我们俩一起承担。晚上和周末,我们自己来。这样,林姝可以好好休息,我也能兼顾工作。妈,您觉得呢?”
婆婆愣愣地听着,半晌,才点了点头:“都……都听你们的吧。”
我看着魏东,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在这一刻,我才觉得,他真正地长大了。他不再是一个只会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和稀泥的“孝子”,而是一个懂得权衡、懂得体谅、愿意承担责任的真正的“一家之主”。
那晚,魏东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他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又给婆婆的碗里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婆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低声说:“林姝也辛苦了,给她也夹一块。”
我的眼眶又热了。
那场由一句话引发的家庭风暴,最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平息了。生活没有一下子变得完美无缺,请来的护工和婆婆之间也有磨合,我和婆婆相处,也依然会有些许的尴尬和小心翼翼。
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魏东下班后,会主动接过照顾婆婆的担子,让我去看会儿书或者跟朋友视频聊聊天。周末,他会带着我们全家,推着轮椅上的婆婆,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彤彤依旧会给奶奶讲故事,但婆婆会摸着她的头说:“好孩子,快去写作业吧,奶奶自己能行。”
我的那句“让他上”,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这个家庭看似和谐的表皮,露出了里面溃烂流脓的伤口。过程很痛,很冒险,甚至差点让我们的婚姻分崩离析。但只有刮骨疗毒,才能换来真正的健康。
我终于明白,一个家庭最好的状态,不是谁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所有人。而是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到彼此的辛苦,体谅彼此的不易,然后,共同撑起这个叫做“家”的屋顶。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爱不是,亲情更不是。它们都需要被看见,被珍惜,被小心翼翼地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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