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对着邻家的老宅,那屋瓦缝间,不知何时,生了一株瘦弱的瓦松。青灰色的底子上,只那么一点倔强的绿,在风里微微颤着,不张扬,也无意于谁的欣赏。看着它,心里便无端地浮起那句话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这话说得极静,极淡,像秋日深山里一声听不真切的老僧梵唱,余韵却悠悠地,直荡到心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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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境界,怕是与老聃所说的“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同一脉的血缘了。真正的圆满,往往隐在残缺的背影里;至高的声响,原是那天地初开前的寂静。我们总向往那攻城略地的壮举,那起死回生的神迹,以为功业与声名,必得伴着金戈铁马的轰鸣与万众瞩目的荣光。却不知,那真正消弭战祸于未萌的将帅,他的功绩,恰在于天下的承平,在于那无事发生的、空荡荡的史册。那最高明的医者,他的手段,是教你“恬淡虚无,真气从之”,是让你浑浑噩噩,不知病之何来,亦不知病之何往,他自身,自然也便隐没于那一片无病无痛的寻常光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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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有些禅宗的意味了。从前读《五灯会元》,里间有一段公案,总让我沉吟许久。有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来草自青。” 初看时,觉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失望。后来年岁渐长,于一个春日,偶然见着墙角石缝里,那些茸茸的绿意,并无一声宣告,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在阳光下舒展着全部的生命,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是了,那最深邃的“道”,何尝有过片刻的喧哗?它只是如是地呈现,如是地运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无一不是它的开示。真正的“善”,便如这春来草青,是内里的、本然的生机发动,不着痕迹,不立文字。你若刻意去寻一个“煌煌之名”,便如用手去捉自己的影子,越是用力,越是徒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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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想来,那阳明先生所说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便有了另一层的照见。声名、功业,终究是心外的尘影。一个求道之人,若将这浮光掠影当作了究竟,那满腔的良知,便如同明镜台上惹了尘埃,再也照不见事物的本来面目。功夫须用在“事上磨练”,但这磨练,不是为了磨出一个光彩夺目的“我”来给人看,恰是为了磨去那个“我”的执着,让心如明镜止水,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庖丁解牛,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磨的一般,正因他“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他的心神循着牛天然的肌理游走,忘却了技巧,忘却了名声,也忘却了自己。那牛不知其苦而悄然已解,这岂不是一种“无煌煌之名”的至善之医么?他医的,是那头牛的“全”,保的,是自己那把刀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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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飘得远了,再回到眼前这扰攘的人世。我们似乎总被一种“作为的焦虑”所驱策,生怕一生庸碌,未能在这世上刻下一道深刻的划痕。于是争先恐后,要将生命燃成一场盛大而耀眼的烟火,以求那刹那的惊叹。然而,老子却温和地、也是犀利地提醒我们:“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那天地间最狂暴的力量,尚且不能持久,何况是人为的、刻意的张扬呢?他教我们效法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是柔软的,谦下的,它滋养万物,却从不居功,总是流向那低洼的、被人轻视的地方。也正因如此,它汇聚成了最深广的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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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月色如水,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泻在书案上。邻家屋瓦上的那点绿意,已融入了沉沉的夜色,看不分明了。但它存在着,以一种静默的、自在的方式,参与着这宇宙的呼吸。我忽然觉得,那“无赫赫之功”,或许才是对天地最大的敬畏与顺从;那“无煌煌之名”,或许才是对生命最深的尊重与成全。我们穷尽一生所寻觅的“道”,原来并非遥不可及的彼岸辉煌,而就是这檐角的瓦松,这案前的月光,这心头一念的澄明与安然。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只在一切痕迹消散之处,如如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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