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我妈家楼下,陈默掐了烟,却死活不肯下车。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心里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陈默,都到门口了,上去坐坐吧。我妈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他没看我,目光穿过挡风玻璃,落在楼上那个亮着橘色灯光的窗户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去了,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你什么意思?大过节的,你让我一个人上去?我怎么跟我爸妈解释?”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每年,每次,都是这样,像一场演不完的拉锯战。
他终于转过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屈辱和决绝的眼神。“张欣,结婚八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上去吗?还是你一直在装傻?”
一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我瞬间哑火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和争吵的力气,都泄得一干二净。
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八年,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一刀一刀,割在我丈夫的尊严上,也割在我的婚姻上。而我的娘家,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我和陈默是大学同学。那时候的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篮球打得好,人又仗义,身边总围着一帮兄弟。我呢,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女孩,扔在人堆里都找不着。我至今都记得,他是怎么在图书馆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拿着一本借阅超期的《百年孤独》,傻笑着跟我搭讪的。
我们的爱情,简单又热烈。毕业后,他放弃了家里安排的稳定工作,拉着我一起留在了这个二线城市。他说:“张欣,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相信他,那种信任,是盲目的,也是滚烫的。
可我爸妈不信。第一次带他回家,我爸,一个在事业单位干了一辈子的科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地问:“小陈啊,在哪高就啊?”
陈默那时候刚开始创业,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挺直了腰板说:“叔叔,我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刚起步。”
我爸“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再说话。我妈则更直接,拉着我到厨房,压低了声音:“欣欣,你是不是昏了头?这男的一看就不靠谱!没个正经工作,自己搞个什么公司,说白了不就是个没着落的个体户吗?要房没房,要车没车,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啊?”
那天,陈默是怎么离开我家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我拼命地解释我爸妈没有恶意,他们只是担心我。他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说:“我懂,是我现在没本事,给不了你底气。”
那一刻,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和他一起,证明给我爸妈看,他们的选择是错的。
我们结婚了,没有隆重的婚礼,只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个饭。那顿饭,吃得比黄连还苦。我舅舅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陈默的肩膀说:“小陈啊,男人嘛,事业为重。你看你姐夫,在电网公司,虽然挣得不多,但稳定啊,福利好。你那个小公司,抗风险能力太差了。”
我哥更是口无遮拦:“妹夫,实在不行就关了吧,我帮你找个工作,去厂里当个技术员也行啊,总比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强。”
一桌子的人,我娘家的亲戚,每个人都在用“为你好”的口吻,对他进行着公开的审判和规劝。陈默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酒,最后还是我强行把他拉走的。
回去的路上,他吐得一塌糊涂。他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张欣,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抱着他,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没有,你没有错。是我,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
那晚之后,陈默更加拼命了。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在工作,熬夜成了家常便饭,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他的工作室渐渐有了起色,我们贷款买了房,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我们还买了车,一辆二手的国产车,陈默擦得锃亮。
我以为,日子好起来了,我爸妈的态度总会改变的。可我错了。在他们眼里,陈默的努力,不过是瞎折腾。
我妈来我们新家,转了一圈,撇着嘴说:“这房子也太小了,地段也偏。你看看你表姐,嫁了个公务员,分的房子一百四十平,市中心的。”
我爸开着我们的车出去兜了一圈,回来把钥匙扔在桌上:“这车不行,动力太弱,开起来飘。你堂哥那辆合资车,坐着就稳当。”
他们永远有比较的对象,而陈默,永远是那个被比下去的。他的成功,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他的失败,却会被无限放大。
前几年,他一个大项目被合伙人坑了,公司资金链断裂,一夜之间,我们不仅赔光了所有积蓄,还背上了几十万的债务。那段时间,天都是灰色的。
我不敢告诉我爸妈。可我哥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一个电话就打到我妈那里。当天晚上,我妈就杀到了我们家,一进门就指着陈默的鼻子骂:“你这个扫把星!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能成事的人!把我女儿害成这样,你满意了?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同意你们在一起了!”
陈默当时正发着高烧,他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浑身发抖。我冲上去把我妈往外推:“妈!你别说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你们自己的事?她是我女儿!陈默,我告诉你,赶紧跟我女儿离婚!别再拖累她了!”我妈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妈动了手。我把她推出了门外,靠在门上,听着她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哭骂,我和陈默在门里,相对无言,只有一片死寂。
从那以后,陈默就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分享工作上的事,话变得越来越少。他不再去参加我娘家任何的聚会,每次我让他去,他都用各种理由推脱。我知道,他的心,被我妈那天的那些话,彻底伤透了。
为了还债,他关了公司,去了一家物流公司开货车。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整个人黑了,也瘦了,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踏实。用了三年,我们把债还清了。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平淡,却也安稳。我以为,那些伤疤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可现实总是在提醒我,有些伤,一旦留下,就再也好不了了。
就像今天,我妈打电话,说是中秋节,让我们无论如何要回家吃饭。我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说动了陈默。我以为他想通了,愿意和解了。可到了楼下,他却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他最决绝的抵抗。
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压得我喘不过气。
“陈默,都过去了。”我声音沙哑,“我妈她……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心疼我。”
“心疼你?”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心疼你就可以随意践踏我的尊严吗?张欣,八年了,每次去你家,我感觉自己都不是个人,像个被展览的失败品,随时等着他们来点评、来指教、来同情。”
“他们说我公司是瞎搞,我认了,那时候确实没做出成绩。他们说我买的房子小,车子破,我也认了,那是我能力不够。后来我公司倒了,你妈让我跟你离婚,我也忍了,我想着,只要我们俩还在一起,总能熬过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巨大的勇气。
“可是上个星期,你妈给你打电话,你在洗澡,我接的。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说,‘欣欣啊,我听你哥说,陈默现在开货车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多块?哎哟,那不错了嘛,总算干了件正经事,比他以前瞎折腾强多了。’她说完还笑了,那种笑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妈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陈默来说,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创业,是瞎折腾。他开货车,才是正经事。在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坚持都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后,一份在他看来只是为了糊口和还债的体力活,却得到了我娘家迟来的、带着怜悯的“认可”。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侮辱!
“张欣,我不是圣人。”陈默的声音疲惫至极,“我也会累,会痛,会觉得不值。我为你,可以吃任何苦,但我不想再被你家人当成一个笑话了。这八年,我在你家人面前,从来没有直起过腰。我受够了。”
车窗外,夜色渐浓。家家户户的灯火,看起来那么温暖,却有一盏,是我丈夫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欣欣,你们到哪了?菜都快凉了!”
我看着身边的男人,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湿气。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这个为我扛起了一片天的男人,我让他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一直以为我在中间调和,其实,我只是在用我的软弱和稀泥,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独自面对那些轻蔑和嘲讽。
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哎,你们怎么还不到啊?”
“妈,我们不上去吃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我妈拔高的声音:“你说什么?陈默又耍什么脾气?你赶紧让他给我上来!”
“不是他耍脾气,是我的决定。”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妈,结婚八年了,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他。你们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这个家。今天,我们就不上去自取其辱了。”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跟我说话?”我妈在电话里气得发抖。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爸爸,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妈,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就请你,尊重我的选择,尊重我的爱人。”
说完,我没有等她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转头看向陈默,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拎起我们带来的礼品,打开车门,走了下去。然后,我绕到驾驶座旁边,敲了敲车窗。
陈默降下车窗,依旧怔怔地看着我。
我把那些月饼、水果,一股脑地塞回他怀里。“走,老公,我们回家。”
“那你妈……”
“以后,这里是我的娘家,但不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的家,在有你的地方。”我拉开副驾驶的门,重新坐了进去,系好安全带,看着他,笑了。那是我这八年来,笑得最轻松,最释然的一次。
陈默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眶慢慢变红,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
车子缓缓驶离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妈家的窗户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我没有再回头。
车里依旧沉默,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陈默伸出他那只因为常年握方向盘而布满厚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很有力。
我突然明白,婚姻里,从来没有什么中间地带。当你试图讨好所有人时,最终只会让你最爱的人伤得最深。真正的家,不是一栋房子,也不是血缘的捆绑,而是两个人,三观一致,彼此尊重,互相守护。
为了这份守护,我愿意放弃那些虚无的认可,与全世界为敌。因为我的全世界,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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