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呜哇……”
哭声,是从一口早就干了三十年的枯井里传出来的。
那声音又细又弱,跟小猫崽子似的,却像一把冰锥子,狠狠扎进江州市城郊李家村每个人的心里。
半夜三更,全村人围在王寡妇家的院子前,对着那口黑洞洞的井口,没一个敢喘大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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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都让让!警察办案!”
两辆警车闪着红蓝色的光,撕开了李家村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带头的,是市刑警队新上任的二队队长江潮,三十出头,人长得精神,一身警服笔挺,眼里透着一股子急于立功的锐气。他身后跟着个老警察,叫李建,快五十了,头发有点花白,警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着总像没睡醒。
“江队,就是这儿!”村长搓着手,一脸惊恐地指着院子里的那口枯井,“半夜里大家都被这声音给吓醒了,顺着声儿找过来,才发现是从王寡妇家的井里传出来的!太瘆人了!”
江潮眉头紧锁,快步走到井边,探头往下看。
手电筒的光柱扎下去,深不见底,只能看到井壁上挂着些黑乎乎的青苔,一股馊饭混着泥土的霉味儿直冲鼻腔。
那“呜哇、呜哇”的哭声,就是从这片黑暗里传出来的,时断时续,像随时都会断气。
“王秀兰呢?这家的主人呢?”江潮厉声问道。
“在屋里,吓得不敢出来。”村长指了指那栋黑漆漆的土坯房。
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枯黄的中年女人被两个警察“请”了出来,她就是王秀兰,村里有名的寡妇,平时不爱跟人说话,性格孤僻得很。此刻她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村口看热闹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我就说她不对劲吧?天天神神叨叨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她好几次把吃剩下的饭菜往这井里倒!当时还以为她脑子坏了,现在想来……我的天爷,她是在喂什么东西啊?”
“造孽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些话像针一样,句句扎在王秀兰身上,她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几乎要到胸口里去。
老刑警李建没去管那些议论,他蹲在井边,抓起一把井口的泥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
“江队,”他站起身,声音有点沙哑,“井口很潮湿,土是新的,像是最近经常有人在这里活动。”
江潮不耐烦地挥挥手:“这还用说?全村人都看见她往井里倒饭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井里的东西弄上来!快,联系消防队,调抽水机来!”
“可是江队,这是口枯井啊,哪来的水?”旁边一个年轻警察问。
李建替他回答了:“下了半个月的雨,再加上她天天倒饭菜汤水,底下肯定积水了。”
抽水机很快被调了过来,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寂静。浑浊的、带着饭菜馊味的泥浆水被一管子一管子地抽出来,空气里的味道越来越恶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越来越浅的井底。
王秀兰被两个女警扶着,已经瘫软得像一滩烂泥。
终于,水被抽干了。
一个年轻的消防员戴着头灯,顺着梯子下到井底。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江……江队!井底……井底有个包裹!里面……好像是……是个婴儿!”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全村人都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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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包裹被小心翼翼地吊了上来,放在一块白布上。
法医小刘戴着手套,颤抖着手解开那已经泡得发胀的布结。
布一打开,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男婴,身体蜷缩着,皮肤被泡得惨白浮肿,眼睛紧紧闭着,像是睡着了,却再也不会醒来。
王秀兰看到孩子的尸体,眼睛一翻,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带走!把她立刻带回局里审!”江潮的脸色铁青,大手一挥,下了命令。这个案子性质太恶劣了,社会影响极坏,必须快侦快破!
现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一、孩子死在王秀兰家的枯井里。
二、有无数村民可以作证,王秀兰长期往井里倾倒食物,行为诡异。
三、王秀兰是个寡妇,无儿无女,社会关系简单,根本解释不清为什么会有个婴儿死在她家里。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
回到市局,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江潮亲自审的,他把婴儿的照片往桌子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王秀兰!说!孩子是不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王秀兰缩在椅子上,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江潮步步紧逼,“这孩子在你家井里,你天天往井里倒饭,你跟我说不是你?你当警察是傻子吗?”
旁边的记录员也跟着帮腔:“王秀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最好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几个小时的轮番审讯下来,王秀兰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终于点了头。
“……是……是我……”
江潮猛地一拍桌子:“说!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鬼迷心窍了……”王秀兰开始胡言乱语,前言不搭后语。
但江潮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长舒一口气,走出审讯室,对等在外面的李建和其他队员说:“行了,招了。就是她,产后抑郁,加上性格孤僻,一时想不开把孩子扔井里了。小张,你带人去她家再仔细搜搜,看看有没有孩子的出生证明之类的东西。其他人,整理卷宗,准备结案!”
年轻的警员们一片欢呼,都夸江队英明神武,不到半天就破了这么个大案。
只有老李,李建,眉头皱得像个疙瘩。
他走到江潮身边,低声说:“江队,我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江潮正在兴头上,闻言有些不悦:“老李,又来了?人证物证俱在,嫌疑人自己都认罪了,还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的口供,”李建指了指审讯室,“前后矛盾,逻辑不通。问她孩子什么时候生的,在哪生的,她一问三不知。这不像是装的,倒像是……”
“像什么?像被我们吓傻了?”江潮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李,我知道你办案较真,但时代变了。现在讲究效率,案子破了就是最大的功劳。别在这种铁案上钻牛角尖了,早点下班休息吧。”
说完,江潮便簇拥着一群年轻同事,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李建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审讯室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心里的那股“憋屈感”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案子,结得太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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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一早,李建没回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对付了一宿。
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法医小刘连夜赶出来的初步尸检报告。
江潮和队里其他人对这份报告扫了一眼,结论和预想的一样:男婴,刚出生不久,死于溺水。死亡时间推断为24小时内。
“看吧,老李,尸检报告也支持我们的结论。”江潮把报告扔在桌上,“没什么问题,我让小刘直接出正式报告,归档。”
“等等。”
李建沙哑的声音让江潮停住了脚步。
“江队,你仔细看这一条。”李建的手指点在报告的一行小字上,“‘死者胃部残留物检测:有少量奶渍,无米饭、菜叶等固体食物残留’。”
江潮皱眉:“这能说明什么?说明王秀兰还给他喂过奶,母性未泯嘛。”
“不,”李建摇了摇头,眼神锐利了起来,“这恰恰是最大的疑点!村民们都说,王秀兰往井里倒了半年的饭,假设她是在喂这个孩子,那孩子胃里怎么会一点米饭菜叶都没有?全是奶渍?”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小刘在电话里悄悄告诉我,他在孩子的肺部,除了吸入性泥浆,还发现了一些非常细微的……洗衣粉颗粒。”
“洗衣粉?”江潮愣住了。
“对,洗衣粉。”李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个被扔在枯井里的孩子,肺里怎么会有洗衣粉?这说明什么?说明孩子在被扔进井里之前,很可能在另一个有水、并且混有洗衣粉的环境里待过!”
江潮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老李,你想太多了。也许是王秀兰在家里洗衣服,不小心溅到孩子身上了呢?这些细节说明不了什么。案子已经定了,别节外生枝了。”
“这不是细节!”李建的倔脾气上来了,声音也大了几分,“这是关键!王秀兰家的院子里我昨天看过了,根本没有洗衣机,她洗衣服都是用肥皂,在一口大缸里搓!哪来的洗衣粉?”
“你!”江潮被顶撞得有些下不来台,脸色涨红,“李建!我才是队长!我说结案就结案!你是不是觉得我年轻,压不住你?非要跟我对着干?”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李建看着江潮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年轻脸庞,心里那股憋屈感更重了。他知道,再说下去就是公然抗命。
他深吸一口气,把尸检报告推了回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服从命令。但是,我保留我的怀疑。”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背后,传来年轻同事的嘲讽。
“切,老古董,还真当自己是神探了。”
“就是,江队破案多利索,他就是嫉妒。”
李建的拳头,在口袋里悄悄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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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李建决定自己查。
他开着自己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又一次来到了李家村。
然而,调查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艰难一万倍。
村里的人一听他是来重新调查王寡妇的案子,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警察同志,那案子不是破了吗?人也抓了,还有啥好查的?”
“就是啊,那种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害的毒妇,你还替她翻案?你安的什么心?”
李建想找几个跟王秀兰稍微熟悉点的人聊聊,可没一个人说她好话。在村民们的嘴里,王秀兰就是个阴阳怪气、不守妇道、脑子有问题的怪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来到案发现场——王秀兰家的院子。
院子已经被贴上了封条。李建绕着院墙走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他再次看向那口枯井。一个细节让他心里一动。
井口的边缘,除了警方勘察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半圆形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粗重的绳索反复摩擦过一样。
给孩子投食,需要用这么粗的绳子吗?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个警察,还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想给那个杀人犯找理由脱罪吗?”
李建回头,看到一个身材干瘦、两边颧骨高高耸起的女人,正双手叉腰,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她就是村里第一个报警的人,住在王秀兰家隔壁的李桂珍。
“我只是在履行职责。”李建平静地说。
“履行职责?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李桂珍撇了撇嘴,“我跟你说,王秀兰那娘们儿就不是好东西!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天晚上要不是我耳朵尖,听见井里有动静,那孩子还不知道要被她折磨到什么时候呢!”
李建心里一动,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哭声的?”
“就前天晚上啊!”李桂珍说得斩钉截铁,“半夜里,哭得那个惨哦,我当时还以为是野猫叫春呢,听了一会儿不对劲,才赶紧叫上我当家的,喊了村长,报了警!”
她说得太流畅,太肯定了,反而让李建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盯着李桂珍的眼睛,缓缓问道:“你确定,是前天晚上第一次听见?以前从来没听到过?”
李桂珍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但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当然!我还能记错不成?警察同志,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有这功夫,不如赶紧把王秀兰枪毙了,给可怜的孩子报仇!”
说完,她扭着腰,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建站在原地,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如果李桂珍说的是真话,哭声是前天晚上才出现的,可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24小时内,也就是昨天。这说明,孩子在井里至少活了一天。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在阴冷潮湿的井底,不吃不喝,能哭上一天一夜?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李建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到处都是线头,却找不到那个可以解开一切的结。所有人都告诉他,往东走就是答案,可他的直觉却疯狂地叫嚣着,真正的方向在西边。
这种所有人都觉得你疯了,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憋屈感”,压得他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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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到局里,李建迎面就撞上了江潮。
江潮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他把一份文件狠狠摔在李建的办公桌上。
“李建!谁让你私自去村里调查的?你还嫌我不够丢人是吗?村长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说我们警察骚扰村民,影响极其恶劣!”
李建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拿起桌上的文件。
那是一封逮捕令。
上面嫌疑人的名字,赫然是“王秀兰”。而批准人签名处,就等着他这个主办警员签字了。
“签了它。”江潮用命令的口吻说,“签完字,这个案子就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局里已经决定,给你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调整一下你那老掉牙的办案思路!”
这几乎就是变相的停职。
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嘲讽,同情,幸灾乐祸。
李建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这辈子,抓过的贼比江潮见过的都多,到头来,却要被一个毛头小子用这种方式羞辱。
他拿起笔,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只要签下这个字,一个他认为是无辜的人,就会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而真正的凶手,将永远逍遥法外。
可不签,他连最后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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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即将落笔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桌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昨天在案发现场拍的,一张围观村民的全景照,用来存档的。
照片上,几十张表情各异的脸挤在一起。有惊恐,有好奇,有愤怒。
李建的目光,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死死地定格在了人群中的一张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