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像一首沉闷而持久的摇篮曲。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舷窗上,一万米高空之下,是模糊不清的、被夜色与云层包裹的陆地轮廓。
那是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地方。
也是我仓皇逃离的地方。
空姐推着餐车经过,声音轻柔地问我需要什么。
“一杯水,谢谢。”
我的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从出门到过安检,再到坐上这架空客A380,我没有喝过一滴水。
不是不渴,是不敢。
我怕任何一个微小的生理需求,都会成为拖延我离开的借口。
就像过去十年里,无数次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却总被“再等等”、“不合适”、“没必要”这样的念头绊住脚。
水递过来,是塑料杯,温的。
我一口气喝完,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胸口那股憋了太久的灼热,似乎终于被浇熄了一点点。
身边坐着一个去澳洲探亲的老太太,很健谈,问我:“姑娘,一个人去旅游啊?”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点了点头。
旅游。
多好的词。
听起来那么轻松,那么自由。
可我的这场“旅游”,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逃。
手机早就关了机,我甚至奢侈地没有办国际漫游。我需要彻底的、物理上的隔绝。
我需要一段不被任何人找到的时间,来重新学着用自己的肺呼吸。
包里,护照和签证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
一份我自己打印、复印,然后委托律师在我离开十天后,用最稳妥的方式递送到周诚办公室的——离婚协议书。
周诚。
我的丈夫。
不,很快就是前夫了。
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还是下意识地抽紧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爱、恨、怨、还有习惯的复杂情感,像一张黏稠的蛛网,将我包裹了十年。
十年。
一个女人的黄金十年。
我从二十二岁,那个在校园里读着福柯和波伏娃,眼睛里有光的文学系研究生,变成了三十二岁,每天在厨房和菜市场里打转,眼角爬上细纹的周太太。
所有人都说我嫁得好。
周诚,青年才俊,金融精英,三十五岁就做到了公司副总。英俊,多金,对外永远一副彬ěnpian儒雅的模样。
他是我导师最得意的门生,我们相识于一场学术讲座。
那天他作为杰出校友返校,白衬衫,金丝边眼镜,站在台上侃侃而谈。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动了。
后来他追我,追得轰轰烈烈。
每天一束玫瑰,风雨无阻地接送,带我出入各种高级餐厅。
我的室友都羡慕我,说我找到了现实版的何以琛。
我也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结婚。
婚姻像一个卸妆水,把他脸上那层温柔体贴的面具,一点一点擦掉,露出了底下冷硬、自私的底色。
“林微,你那个专业,读出来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还不如早点在家,我养你。”这是他劝我放弃读博时说的话。
“你能不能别整天看那些没用的书了?家里地都没拖干净。”这是他看到我在看新买的文学评论时说的话。
“我妈说得没错,女人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事。”这是他第五次否决我重返职场的提议时说的话。
他的“我养你”,不是情话,是圈养我的紧箍咒。
他要的,不是一个灵魂伴侣,而是一个听话的、漂亮的、能为他打理好后方、让他可以在外面安心拼杀的保姆。
一个高级保姆。
我反抗过。
第一次,我偷偷投了简历,拿到了一家杂志社的offer。
他知道后,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林微,我们家缺你那一个月一万块钱吗?”
“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小声说。
“你的事就是把家里照顾好,把我照顾好。你出去上班,谁给我做饭?谁给我烫衬衫?我妈年纪大了,总不能让她来伺候我们吧?”
他的逻辑天衣无缝,充满了“为这个家好”的道德绑架。
那一次,我妥协了。
第二次,我开始在网上写点东西,有了一点名气,甚至有编辑联系我出书。
我欣喜若狂地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
“写这些家长里短的,不嫌丢人?让人知道我周诚的老婆是个码字的,我的脸往哪儿搁?”
那轻蔑的语气,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的那点火苗,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掐灭了。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蜡黄,眼神空洞,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我问自己,林微,你还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答案是,不。
我不要。
于是,我开始秘密地筹划。
我用写稿攒下的私房钱,偷偷报了雅思班。
每天,趁他上班,他妈出去打麻将的时候,我戴上耳机,躲在储藏室里,像个贼一样背单词,练听力。
那些曾经熟悉的英文,像干涸河床里的鱼,一点点被重新激活。
我联系了大学时就移民澳洲的闺蜜,肖然。
她在电话那头尖叫:“林微!你终于想通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八年了!”
八年。
原来,我已经过这种日子八年了。
拿到澳洲一所大学的访问学者邀请函那天,我躲在卫生间里,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很久。
那是喜悦的泪,也是悲伤的泪。
我为自己终于迈出了这一步而喜悦。
也为这逝去的、被偷走的十年而悲伤。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周诚难得回家吃饭。
他喝了点酒,心情很好,因为又谈成了一个大项目。
他靠在沙发上,解开领带,带着微醺的醉意对我说:“老婆,辛苦了。等我这个项目忙完,带你去马尔代夫。”
又是这样。
一个巴掌,一颗糖。
他总是在把我贬低到尘埃里之后,再漫不经心地抛给我一点甜头,让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像往常一样,走过去,蹲下身,替他解开皮鞋。
他的脚搭在我的膝盖上,那样的自然,那样的理所应当。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下颌线依然分明,只是眼角也添了些许疲惫。
那一刻,我竟然有一丝不舍。
毕竟,我爱过他。
我用尽了全部的青春和力气去爱他。
“周诚,”我轻声说,“我们……分开吧。”
他像是没听清,眯着眼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我觉得我……我有点累了。”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他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力道有点大。
“又犯什么文青病了?别胡思乱想。去,给我倒杯蜂蜜水。”
他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猫。
我没有动。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
“林微,你今天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看,又是这样。
我的痛苦,我的挣扎,在他眼里,永远是“胡思乱想”,是“不省心”。
我站起身,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给他倒了蜂蜜水。
他喝完,就回房睡了。
鼾声很快响起,平稳而有力。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十年的“家”。
装修豪华,一尘不染。
却冷得像一个巨大的、精美的笼子。
再见了,周太太。
你好,林微。
飞机落地是在墨尔本的清晨。
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肖然在出口处等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欢迎来到新世界,我的女孩!”她在我耳边大声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该笑!你这是越狱成功!”肖然拍着我的背,笑得比我还开心。
她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载着我穿过市区。
风吹起我的长发,路边的桉树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先去我家,倒时差,然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看帅哥!”肖然一边开车,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她的计划。
“我……我可能得先去学校报个到。”我还带着一点旧日的拘谨。
“急什么!”肖然一个白眼翻过来,“地球离了你照样转,你那个前夫……哦不,准前夫,离了你,说不定还活不下去呢!”
我苦笑了一下。
活不下去?
怎么可能。
周诚的世界里,我不过是一个附属品。
一个方便的、听话的、可以随时替换的附属品。
他或许会因为我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因为这挑战了他的权威。
但他绝不会因为失去我而痛苦。
我太了解他了。
他爱的是他自己,是他一手打造的完美人生。
而我,只是这完美人生里,一个不太起眼的装饰。
肖然的家在郊区,一个带着小花园的独栋房子。
她给我准备的房间,窗外正对着一棵开满紫色花朵的蓝花楹。
“喜欢吗?这几天你就安心住下,什么都别想。”
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刚被释放的囚犯,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我跟着肖然去逛维多利亚女王市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吃刚出炉的可颂面包。
我们去菲利普岛看小企鹅归巢,那些摇摇摆摆的小家伙,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我还一个人去了墨尔本大学。
走在古老的校园里,看着那些抱着书本、眼神清澈的年轻学生,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图书馆里,我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桌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我随手抽出一本英文原版的《第二性》,翻开。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熟悉的一句话,此刻读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拿出手机,开机。
没有连接网络。
我只是想看看相册。
里面有几千张照片,大部分是周诚的。
他开会时意气风发的侧脸。
他打高尔夫时挥杆的潇洒身姿。
我们一起去旅行时,他站在风景里,我站在他身边。
每一张照片里,他都是焦点,而我,永远是那个模糊的、带着讨好笑容的背景板。
我一张一张地删。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删掉的,是我的十年。
删到最后一张,是我刚和他在一起时,他偷拍的我。
照片里,我坐在图书馆里看书,阳光洒在我的头发上,我笑得无忧无虑。
那时的我,眼睛里真的有星星。
我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手机里,干干净净。
就像我的未来。
第十天。
是我和律师约好,递交离婚协议的日子。
那天墨尔本下着小雨,淅淅沥沥。
我和肖然坐在一家咖啡馆里,靠着窗。
我的律师,一个叫David的华人,在约定的时间打来电话。
“林女士,按照您的嘱托,我们的人已经在今天上午十点整,将离婚协议书和您的亲笔信,当面递交给了周诚先生。”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他是什么反应?”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David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嗯……周先生的反应,比较……激烈。”
“激烈?”
“是的。据我们的同事说,他一开始看到文件,脸色就变了。看完那封信之后,他……他当场就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画面。
周诚,那个永远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诚。
他会把上百万的合同,昂贵的钢笔,还有他最喜欢的紫砂茶具,全都摔在地上。
那一定是一片狼藉。
“他还说了什么?”我追问。
“他说……他说这是个玩笑,是您在跟他闹脾气。他要求我们的同事把文件带走,就当没发生过。”David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复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然后呢?”
“我的同事告诉他,这不是玩笑,我们是接受了您的正式委托。如果您在一个月内没有收到他签字的协议,我们将会直接提起离婚诉讼。”
“然后……他就失控了。”
David说,“他开始大吼,说您不可能这么做,说您‘疯了’。他抢过我同事的手机,似乎是想给您打电话,但发现打不通。接着,他就冲出了办公室。”
我的手心全是汗。
“他去哪儿了?”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林女士,您放心,一切都在按照程序进行。您在澳洲期间,请务必保持冷静,不要被他的任何行为影响。”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
肖然握住我冰冷的手。
“怎么了?那个渣男,是不是开始发疯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只是……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
我以为他会愤怒,会觉得尊严受损,但他应该还是会保持他精英的体面。
我没想过,他会“失控”。
肖然冷笑一声:“有什么想不到的?这种自大狂,一直以为把你吃得死死的。你突然挣脱了链子,他当然要疯了。他疯,不是因为爱你,是因为他失去了对你的控制权。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是啊。
控制权。
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的备用手机,一个只存了几个号码的旧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我妈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一接通,我妈那带着哭腔的尖锐声音就刺了过来。
“林微!你到底在哪里?!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啊!”
背景音里,是嘈杂的吵闹声,还有我爸压抑的咳嗽声。
“妈,我没事。我在外面散散心。”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散心?你这是散心吗?!你把离婚协议寄给周诚是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你!”
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周诚现在就在我们家里!跟疯了一样!把客厅都快砸了!你爸心脏不好,你是不是想让他犯病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竟然跑到我爸妈家去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
周诚一向自诩清高,最看不起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做派。
他竟然会跑到我父母家去闹。
“你让他接电话。”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周诚。
“林微,你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我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你长本事了啊,林微。”他冷笑一声,“翅膀硬了,学会玩离家出走了?还搞什么离婚协议?你以为你是谁?”
“周诚,我们之间的问题,不需要我再重复了吧?”
“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就是你那点可笑的文青病又犯了?我告诉你,别给我耍这些花样!我给你三天时间,立刻给我滚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他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命令和威胁。
“后果?什么后果?”我平静地问,“是断了我的经济来源,还是让你妈再来骂我一通?周诚,这些我都不在乎了。”
电话那头,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林微,你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我只是想结束这段不健康的婚姻。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你也签了吧。房子和存款,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咆哮起来,“你把我周诚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我妈气得住院了,把我爸妈家闹得天翻地覆,现在跟我说好聚好散?林微,我告诉你,这婚,我不同意离!”
我妈住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婆婆虽然刻薄,但毕竟是长辈。
“她怎么了?”
“高血压犯了!被你气的!你满意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我们周家哪点对不起你?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现在反咬一口!”
又是这样。
永远是我的错。
我深吸一口气,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为我伴奏。
“周诚,你扪心自问,这十年,我对得起你们周家吗?”
“我放弃学业,放弃工作,在家给你们当了十年保姆。你妈怎么对我的,你心里没数吗?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的书是‘没用的东西’,我的理想是‘文青病’,我的痛苦是‘不省心’。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电话那头,久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错愕,不解,可能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恼怒。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不然呢?我应该怎么想你?”我反问,“周诚,我累了。我不想再过那种看不见光,也看不见自己的日子了。我们放过彼此吧。”
“放过?”他突然又激动起来,“不可能!林微,我告诉你,你休想离开我!你以为你跑到国外就没事了?我能找到你!我马上就去办签证,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把我绑回去吗?”
“你是我老婆!你就得跟我回家!”他吼道。
“在你签字之前是,签字之后就不是了。”
“你做梦!我永远不会签字!”
“那我们就法庭上见。”我说完,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然后,关机。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我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很平静。
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原来,当我真的决定撕破脸,把所有话说开之后,心里剩下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肖然一直没说话,等我打完电话,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擦擦。”
我一摸脸,才发现不知不含泪流满面。
“我没事。”我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你没事。”肖然说,“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刚才那几句,怼得的帅!”
我破涕为笑。
“他……他把我妈气得住院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活该!”肖然快人快语,“他妈平时怎么对你的?给你气受的时候少吗?现在轮到她自己尝尝滋味了。你别心软,林微,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一旦心软,就又会掉进那个坑里,万劫不复。”
我点点头。
是啊。
我不能心软。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周诚像是疯了一样。
他打不通我的电话,就开始轰炸肖然。
肖然的微信和电话都被他加爆了。
一开始肖然还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周诚我告诉你,林微现在是我罩着的!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让你在金融圈混不下去!”
肖然家里有点背景,说这话倒也不是完全吹牛。
后来,周诚就开始打感情牌。
他给肖然发了很长很长的信息。
回忆他和我从相识到相恋的点点滴滴,说他知道自己以前做得不对,说他会改,求肖然让我给他一个机会。
肖然把信息转发给我看,附带一个呕吐的表情。
“你看他,多会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情圣呢。”
我看着那些文字,心里毫无波澜。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我看到这些话,可能会动摇,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当我的心被伤透,冻成冰块之后,你再想用几句廉价的情话来捂热它,已经晚了。
发现肖然这里也行不通之后,周诚开始了他的“曲线救国”策略。
他找到了我们所有的共同好友。
我的大学同学,以前的同事,甚至是我八百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
一时间,我的亲友圈炸了锅。
所有人都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劝我:“林微,周诚多好啊,你别犯傻。”
有人指责我:“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夫妻哪有隔夜仇。”
有人替我惋惜:“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段姻缘。”
仿佛在这场婚姻里,犯错的,是我。
是我不知好歹,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谁也没有回复。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所有的同学群、朋友群。
把那些不断跳动着信息、试图“劝我回头”的头像,一个个拉黑。
世界再次清净。
我换了新的手机号,只告诉了父母和肖然。
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不像我妈那样歇斯底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微微,你真的想好了吗?”
“爸,我想好了。”
“周诚这些天,天天来家里。不闹了,就是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人也瘦了一大圈,看着挺可怜的。”
我爸是个心软的人。
“爸,可怜的不是他。”我说,“是那个被困在家里十年,差点忘了自己叫什么的你的女儿。”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既然决定了,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家里这边,你别担心。有爸爸在。”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条件支持我的,只有我的父亲。
我开始在墨尔本的新生活。
去学校报到,见我的导师。
一个很和蔼的澳洲老太太,叫苏珊。
她看了我的研究计划,很感兴趣,和我聊了很久。
她说:“林,你的想法很有趣。我能看到你眼里的光,那是一个学者最重要的东西。千万别让它熄灭了。”
眼里的光。
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我开始每天泡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
那种久违的、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周末,肖然会带我出去“野”。
我们开车去大洋路,看十二门徒岩在夕阳下的壮丽。
我们在亚拉河谷的酒庄里品酒,微醺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我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拍了很多照片,风景,还有我自己。
照片里的我,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但眼神明亮,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把这些照片发在了一个新注册的、只有我一个人的社交账号上。
这是我的新生。
我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我收到了David律师的邮件。
“林女士,周诚先生拒绝签字,并且,他已经通过律师向您提起了诉讼。”
我愣住了。
他起诉我?
我点开附件,是对方律师函的扫描件。
起诉的理由,看得我差点笑出声。
“恶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遗弃家庭”、“对丈夫造成巨大精神伤害”。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的典范。
我所谓的“转移财产”,不过是我写稿攒下的那点不到十万的私房钱。
而他口中的“夫妻共同财产”,那套价值千万的婚房,他名下数百万的股票和基金,我可是一分钱都没动。
至于“遗弃家庭”,更是无稽之谈。
我打电话给David。
“他这是什么意思?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回去?”
“这是一种诉讼策略。”David很专业地分析,“他想把水搅浑,把离婚的过错方安在您头上。这样,在后续的财产分割,甚至是他本人的社会声誉上,都能占据主动。”
“真是……卑鄙。”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林女士,您别担心。他的这些指控,根本站不住脚。您有所有的转账记录,证明您带走的钱是您的婚前个人劳动所得。至于遗弃,就更可笑了。您只是暂时出国访学,并且已经通过合法途径提出离婚。我们会一一驳斥。”
“我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气,“David,那就拜托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快离婚。财产我一分不要,我只要自由。”
“明白。我们会尽力。”
这场官司,看来是免不了了。
周诚,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耻。
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把我拖垮,让我屈服吗?
你错了。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要把这场仗打到底。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国内。
周诚大概是“不小心”让一些人知道了这件事。
于是,新一轮的舆论风暴又向我袭来。
“听说了吗?林微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了!”
“天呐,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周诚对她那么好。”
“这种女人,真是太恶毒了。”
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通过各种我意想不到的渠道,飞到我的面前。
连我妈都打电话来质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拿了家里的钱?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无力解释。
或者说,懒得解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愿意相信什么,就让他们信去吧。
我唯一在乎的,是我父亲。
我给他打了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爸听完,只说了一句话。
“我相信你。需要钱跟爸说,爸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我屏蔽了所有来自国内的纷纷扰扰,一头扎进了我的研究里。
苏珊教授非常欣赏我,她觉得我的研究视角很独特,鼓励我把访问学者的项目,拓展成一个博士课题。
“林,你有这个能力。别浪费你的才华。”
读博。
这个我曾经梦寐以求,却被周诚亲手扼杀的梦想。
现在,它又重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开始准备博士申请的材料,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在学校,晚上回家继续看文献,写论文。
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饱满和富足。
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二十二岁的林微。
对知识充满渴望,对未来充满希望。
期间,周诚又通过各种方式联系我。
他发来的邮件,内容从一开始的威胁、咒骂,慢慢变成了哀求和忏悔。
“微微,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不该不尊重你的理想。你回来好不好?你想读博,我们就在国内读,我给你找最好的导师。你想工作,我们家的公司随你挑个职位。”
“微微,我不能没有你。回到家,没有你做的饭,没有你给我烫的衬衫,整个家都空了。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微微,算我求你了。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公司的股份也分你一半。只要你回来。”
这些邮件,我一封都没回。
肖然看了,嗤之以鼻。
“早干嘛去了?现在发现没人伺候他了,才想起你的好?男人啊,就是贱。”
她说得没错。
周诚怀念的,不是我这个人。
而是一个功能性的“妻子”角色。
一个能满足他生活起居、满足他虚荣心、满足他控制欲的工具人。
现在这个工具人不见了,他的生活乱了套,所以他慌了。
这与爱无关。
开庭的日子,定在了两个月后。
因为是跨国官司,程序比较复杂。
我可以选择不出庭,全权委托律师处理。
但我决定,我要回去。
我要亲自站在法庭上,和他当面对质。
我要让他,也让所有觉得我“不知好歹”的人看看,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要为我这被偷走的十年,讨一个公道。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肖然时,她有些担心。
“你确定吗?回国面对他,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你的压力会很大。”
“我确定。”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坚定,“有些事,必须我自己去面对。这也是我博士课题的一部分——一个当代女性的自我觉醒与抗争。”
我把这当成了一场田野调查。
而我,既是研究者,也是研究对象。
回去之前,我剪掉了及腰的长发。
一头利落的短发,让我看起来更干练,也更决绝。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去的具体日期,包括我父母。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给周诚任何堵截我的机会。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
空气里,是熟悉的、略带雾霾的味道。
我戴上墨镜和口罩,叫了一辆网约车,直奔我早就预定好的酒店。
开庭前一天,我才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我回来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住在哪里?我让你妈给你炖点汤送过去。”
“不用了,爸。我住在酒店,挺好的。明天庭审结束,我就去看你们。”
“好,好。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小心周诚。
第二天,我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化了淡妆,出现在法院门口。
很多“闻讯而来”的亲戚朋友,都等在那里。
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个“卷款私逃”的落魄女人,而是这样一副精神焕发、气场全开的样子。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鄙夷、好奇,慢慢变成了惊讶和躲闪。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进去。
在法庭上,我终于见到了周诚。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凌乱。
那身昂贵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看到我,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哀求,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他想朝我走过来,被法警拦住了。
庭审开始。
他的律师,慷慨陈词,把我塑造成一个贪得无厌、水性杨花的恶毒女人。
我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轮到我的律师发言。
David没有说太多煽情的话,他只是把一份份证据,呈现在法官面前。
我放弃读博的邮件往来。
我找工作被周诚拒绝的聊天记录。
婆婆对我常年辱骂的录音(这是我最后一年里,悄悄录下的)。
我作为家庭主妇,十年如一日的家庭开销记账本,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还有,我申请访问学者,准备雅思考试的所有证明。
证据链,完整而清晰。
每呈上一份证据,周诚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法官问他:“被告,对于原告方提出的这些证据,你有什么异议?”
周诚抬起头,没有看律师,而是看着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
“微微……你……你都录下来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背叛感。
仿佛我录下他母亲的辱骂,比他母亲辱骂我本身,是更大的罪过。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周诚,我给过你机会。很多次。”
轮到我做最后陈述。
我站起身,没有看稿子。
我看着法官,也看着旁听席上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法官大人,各位。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争夺财产,也不是为了报复谁。”
“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的尊严,我的人生,和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附属品,被平等对待的权利。”
“这十年,我是一个尽职的妻子,一个孝顺的儿媳。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不通,让我的丈夫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外面打拼事业。所有人都觉得我嫁得好,很幸福。但没有人问过我,我开不开心。”
“我像一只被圈养在金色笼子里的鸟,衣食无忧,但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和歌唱的欲望。我的羽毛一天天变得暗淡,我的眼睛一天天失去光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如果再不飞出去,我就会死在这个笼子里。”
“所以,我走了。走得决绝,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来说,任何温和的沟通,都只会被当成撒娇和任性。我只能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来宣告我的独立。”
“至于被告方对我‘转移财产’的指控,更是可笑。我带走的,是我一字一句码出来的稿费,是我在深夜里、在厨房的油烟里,为自己挣来的最后一点体面。而我放弃的,是这套千万豪宅的一半,是他名下数百万的资产。如果这也是贪婪,那我无话可说。”
“我的诉求很简单,离婚。我净身出户。我只希望,我们能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说完,我鞠了一躬,坐下。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我看到旁听席上,我的一些大学同学,低下了头。
我看到周诚的母亲,脸色煞白,被人搀扶着。
而周诚,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法庭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的悲哀。
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休庭。
法官宣布,择日宣判。
但所有人都知道,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我走出法庭,阳光刺眼。
周诚从后面追了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还在发抖。
“微微,别走。”他哽咽着说,“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改,我什么都改。”
我看着他。
这张我爱了十年的脸,此刻看起来那么陌生。
“周诚,”我平静地抽回我的手,“太晚了。”
镜子碎了,再怎么拼,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永久的。
我转身,离开。
没有再回头。
我赢了官司。
法院判决,准予离婚。
我拿到了那份迟到了太久的自由。
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天,我去看了我父母。
我妈拉着我的手,哭得老泪纵横。
“微微,是妈不好。妈以前总劝你忍,劝你要贤惠……妈对不起你。”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妈,不怪你。都过去了。”
我爸在一旁,红着眼圈,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爸支持你。”
我走了。
再一次踏上了去往澳洲的飞机。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来时完全不同。
没有了惶恐和不安,只有平静和笃定。
我的博士课题,已经顺利开题。
我的新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后来,我听说,周诚辞职了。
卖掉了那套我们一起住过的房子,一个人去了西藏。
有人在拉萨的客栈里见过他,胡子拉碴,沉默寡言,每天就是转山,磕长头。
肖然跟我说起这些时,语气里带着一丝解气。
“你看,报应来了吧。他这是在赎罪呢。”
我没有说话。
赎罪?
或许吧。
但他的罪,和我无关了。
我的路,在前方。
在墨尔本灿烂的阳光下,在图书馆厚重的书本里,在属于林微自己的,广阔无垠的未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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