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陈旧的铁锈味儿。
我叫林卫国,今年五十八,一个跟木头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木匠。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一张旧的八仙桌上漆,打了个盹,就被楼下老张的叫喊声惊醒了。
“老林!老林!你家是不是漏水了?我家天花板都成水帘洞了!”
我心里一咯噔,丢下手里的刷子就往屋里跑。客厅的地板上已经汪了一层水,正没过我的拖鞋,冰凉的感觉一下蹿到头顶。水声是从厨房传来的,哗啦啦的,像是小瀑布。
我蹚水过去,一开厨房门,水花劈头盖脸就浇了下来。是水槽下面那根老化的水管爆了,水柱子跟小孩儿手臂那么粗,正欢快地往外喷涌。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关总阀门,可那阀门锈得死死的,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它也纹丝不动。水越积越深,屋里那些我亲手打的家具,一个个都泡在了水里,那可都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这辈子的心血。
我的心,也跟着那些木头一起,被泡得又冷又涨。
就在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很急,但很有节奏。
“林师傅,开门!是我,高岚!”
是隔壁高寡妇的声音。
我赶紧过去拉开门,门口站着高岚,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居家服,手里还提着个工具箱。她看了一眼屋里的惨状,眉头紧紧皱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惊慌。
“总阀门在哪儿?”她问得干脆利落。
“在……在楼道,可我拧不动。”我有些气短,一个大男人,在这种时候还没个女人镇定。
“让开。”
高岚把工具箱往干一点的门边一放,从里面拿出一把大号的管钳,二话不说就冲向楼道的总阀门。我跟在她后面,只听见她低喝一声,手臂上青筋微微一跳,那生了锈的阀门,竟然就这么被她给制服了。
屋里的水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滴从家具上滑落,滴答滴答,敲在我的心上。
高岚走回来,看着满屋狼藉,又看了看我湿透的裤腿和一脸的狼狈,轻轻叹了口气。
“林师傅,你这屋子一时半会儿是住不了人了。电器都得断电,地板也得撬起来晾干,不然以后都是麻烦。”
我呆呆地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婆走了十年,儿子林涛在南方做生意,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这偌大的屋子,如今成了个烂摊子,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要不……”高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家还有个空房间,你要是不嫌弃,先过去住几天吧。邻里邻居的,总不能看着你没地方去。”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高岚比我小几岁,丈夫是得病走的,也有七八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后来女儿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也就剩她一个。我们当了二十年邻居,平时见面也就点个头,说句“吃了没”,关系不远不近。
一个单身男人,住到一个寡妇家里,这传出去……
我张了张嘴,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看这满屋的水,我能去哪儿?找旅馆?我那些宝贝工具和没完工的木料怎么办?
高岚看出了我的犹豫,眼神很平静。
“林师傅,都这把年纪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就是搭把手,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等屋子修好了,你再搬回去就是了。”
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透,像山泉水,把我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给冲刷掉了几分。
我看着她坦荡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狼狈的处境,最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那就麻烦你了。”
第一章 不速之客
我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站在高岚家的门口,感觉自己像个走错了门的孩子,浑身不自在。
高岚的家和我那儿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家充满了木头的味道,刨花、油漆、各种木料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东西多且杂,带着一种手艺人的随性。而她家,一进门就是一股淡淡的皂角香,窗明几净,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客厅的沙发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碎花布罩,茶几上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一切都井井有条,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走。
“房间在那边,朝南的,以前是我女儿住的。”高岚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扇门,“被褥都是新换的,你放心。”
“哎,好,好。”我连声应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个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极为干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笑得一脸灿烂,想必就是她女儿。
我把包放在墙角,站在屋子中间,感觉自己身上的湿气和狼狈,会弄脏了这里的整洁。
“你先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吧,别感冒了。”高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换洗的衣服我给你放在卫生间门口的凳子上了,是我女儿她爸以前的,没怎么穿过,你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太谢谢你了。”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热水冲在身上的时候,我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隔着磨砂的玻璃门,我能看到厨房里亮着灯,高岚的身影在里面忙碌着,锅碗瓢盆发出细碎而温暖的响声。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有点遥远的熟悉。
自从我老婆走了之后,我家的厨房就很少有这样的烟火气了。我一个大男人,吃饭就是对付,一碗面条,两个馒头,就能凑合一顿。
换上那身干净的衣服,大小居然还挺合身。我走到客厅,高岚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两菜一汤,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锅番茄鸡蛋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热气腾腾的,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
“快坐下吃吧,忙活大半天,肯定饿了。”高岚给我盛了一碗饭。
我拘谨地坐下,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先夹哪一盘。
“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她看出了我的局促,自己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尝尝我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扒了一口饭,就着那口肉丝吃了下去。肉丝很嫩,带着青椒的清香,味道不咸不淡,刚刚好。
“好吃,好吃。”我含糊不清地说。
高岚笑了笑,眉眼弯弯的,眼角的几道细纹也跟着舒展开来,“好吃就多吃点。”
这顿饭,我们俩吃得很安静。没什么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我不敢抬头看她,只顾着埋头吃饭,心里却翻江倒海。
一个屋檐下,一张饭桌上,坐着两个半生不熟的邻居。这种情景,我连想都不敢想。我能感觉到小区里那些大爷大妈们的眼神,明天一早,我借住高寡妇家的消息,估计就能传遍整个小区。
“林师傅。”高岚忽然开口。
“啊?”我吓了一跳,差点把筷子掉了。
她被我的反应逗笑了,“你别这么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家里的事,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人来修?”
我放下碗,叹了口气,“明天我先给林涛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这地板得全换,墙面也得重新刷,是个不小的工程。”
“嗯,是该跟孩子商量一下。”高岚点点头,“钱要是不够,你跟我说,我这儿还有点积蓄。”
我心里一热,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儿还有点家底。就是……就是觉得麻烦。”
是啊,麻烦。不只是修房子麻烦,更是我这突然闯入别人生活的处境,让我觉得浑身都是麻烦。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被高岚拦住了。
“你是客,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她把我推出了厨房。
我只好讪讪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觉得吵闹,心里却比刚才空落落的感觉要好受一些。
高岚洗完碗出来,给我泡了一杯热茶。
“晚上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我端着茶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手心传到心里。
“高岚,”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高师傅”或者“隔壁的”,“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很温和。
“谢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快去睡吧。”
我回到那个干净整洁的小房间,躺在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墙壁很薄,我能隐约听到隔壁她房间里传来的轻微响动,然后灯光熄灭,一切归于沉寂。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今晚,我成了一个不速之客。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又整洁的房间里,我心里那份被水泡过的慌乱和孤单,竟然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第二章 屋檐下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阵“滋啦”的油响和浓郁的葱花香给叫醒的。
我睁开眼,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我老婆还在的时候。每天早上,她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为我跟儿子准备早饭。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高岚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煎鸡蛋。晨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醒了?快去洗漱,早饭马上好了。”她回头冲我笑了笑,自然得就像我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餐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刚出锅的荷包蛋,蛋黄还是溏心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高岚,这……以后早饭我来做吧,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说什么麻烦。”她把一碗粥推到我面前,“我一个人吃饭也是做,两个人也是做。再说了,你那手是拿刨子凿子的,我可不敢让你来掌勺,浪费了你的手艺。”
她的话说得巧妙,既化解了我的尴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夸赞。我心里熨帖,端起碗,热乎乎的小米粥下肚,从胃里一直暖到心口。
吃完早饭,我给儿子林涛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像是在工地上。
“喂,爸,啥事啊?”林涛的声音很大,带着生意人的那种急躁。
我把家里水管爆了,房子被淹的事跟他说了。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人没事吧?保险报了吗?损失大不大?”
一连串的问题,句句都离不开钱和损失,却没有一句问我现在住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我心里有点堵。
“人没事。就是房子得大修。”
“修什么修!”林涛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爸,我早就跟你说了,那老破小就该卖了!趁这次机会,干脆卖掉,你来我这边,或者我给你在老家买个新的电梯房,不比你守着那堆破木头强?”
“什么叫破木头!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我忍不住也火了,“这房子是你妈跟我的念想,我不卖!”
“念想念想,念想能当饭吃吗?”林涛在那头不耐烦地嚷嚷,“行了行了,我这边忙着呢,你自己看着办吧。要钱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打过去。”
说完,没等我再开口,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高岚一直在旁边安静地收拾碗筷,没有插话。等我挂了电话,她才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水。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忙。你别往心里去。”
我接过水杯,苦笑了一下,“养儿方知父母恩,可这儿子养大了,心也野了,飞远了。”
“都一样。”高岚的眼神有些悠远,“我家芳芳在北京,工作压力大,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上次视频,我看她都瘦了一圈,心疼,可也说不上话,只能让她自己多注意身体。”
我们俩坐在沙发上,一时都没说话。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可我们俩的心里,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相似的、名为“孤独”的薄雾。
下午,我回去收拾我那间被水泡过的屋子。高岚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
屋里还是一片狼藉,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但地板上、墙角里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那些我视若珍宝的红木家具,虽然用料扎实,但经过这么一泡,边角也有些起皮了。
我心疼得直抽气。
“别急,林师傅。”高岚卷起袖子,“我们先把东西都搬出来,一件一件地擦干,晾起来。你的手艺那么好,这点小损伤,肯定能修复得跟新的一样。”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让我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俩一起,把那些沉重的家具一件件往外搬。她力气不大,但很会使巧劲。我负责搬,她负责在旁边搭手、擦拭。阳光下,我们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忙活到傍晚,总算把屋里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高岚也出了一头汗,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
“走吧,回去吃饭。”她用手背擦了擦汗。
回到她家,我俩都累得不想动弹。晚饭吃得很简单,下了两碗面条。她卧了两个荷包蛋,还切了点葱花撒在上面,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
我们俩对着坐在餐桌前,吸溜吸溜地吃着面。
吃着吃着,我看到她家厨房里有个橱柜的门,合得不是很严实,有点歪。我这木匠的职业病一下就犯了。
“你家那个柜门,是不是合页松了?”我指了指。
高岚看了一眼,“是啊,老毛病了,找人来看过,说得换个新的,一直没顾上。”
“不用换。”我来了精神,放下筷子,“我给你看看,小毛病,紧一下螺丝,再垫个木片就好了。”
吃完饭,我让她找出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柜门给卸了下来。我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合页老化变形了。我从自己那边拿来工具箱,找了一块小木片,仔细地打磨,然后垫在合页下面,重新把螺丝拧紧。
再装上去,柜门严丝合缝,开关自如。
高岚试了试,眼睛都亮了,“哎呀,林师傅,你这手也太巧了!跟新的一样!”
我心里有点小得意,摆摆手,“小意思,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活儿不算什么。”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不速之客”,我好像也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
晚上,我们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新闻,说的都是些国家大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菜市场的菜价,聊到小区的邻里八卦,再聊到各自的儿女。
我发现,高岚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她以前是单位的会计,心细,看事情也通透。她跟我讲她女儿小时候的趣事,讲她刚退休时不适应的清闲。
我也跟她讲我年轻时当学徒的苦,讲我为了做出一个满意的榫卯结构,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
我们俩,就像两个孤独了很久的旅人,偶然在一个屋檐下相遇,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各自尘封已久的话匣子。
屋子里的灯光很暖,电视机的声音成了背景音乐。我看着身边这个正在认真听我说话的女人,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这种感觉,就叫“烟火气”吧。
不是惊天动地,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一日三餐,一杯热茶,几句贴心的话。
我来这里,本是一场意外。可这屋檐下的烟火气,却像一双温柔的手,慢慢抚平了我心里的褶皱。
第三章 往事并不如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白天,我回自己那边修整房子,高岚偶尔会过来帮我搭把手,或者给我送一壶凉茶。晚上,我回到她家,吃她做的晚饭,然后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
我们之间那层邻居的客气和生疏,在这一饭一蔬、一言一语中,不知不觉地消融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把泡过水的几件小家具搬到高岚家的阳台上,准备重新打磨上漆。高岚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帮我递工具。
我正专心致志地用砂纸打磨着一个樟木箱子的边角,那是我当年亲手给我老婆做的嫁妆。
“这箱子,真漂亮。”高岚轻声说。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到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是我给我爱人打的。”我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她最喜欢樟木的香味儿,说能驱虫,放衣服最好。”
“你和你爱人,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砂纸,目光落在那个已经有些斑驳的箱子上,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三十多年前。
“我们是自由恋爱。那时候,我还是个穷木匠,她是个小学老师,家里人都不同意。可她就认准了我,说我手艺好,人老实,靠得住。”
我笑了笑,眼角有些湿润。
“她陪我吃了不少苦。我刚开自己那个小作坊的时候,没钱,她就把自己的嫁妆首饰都给当了,给我凑本钱。她说,‘卫国,我相信你这双手’。”
我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阳光下看着。这双手,曾经撑起了一个家,也辜负了一个人的等待。
“她走得早。那年林涛刚上大学,她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从发现到走,不到半年。”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住院那会儿,我正好接了个大活儿,给一个老板做一套红木家具,工期很紧。我总想着,多挣点钱,就能给她用最好的药……”
“结果,等我把那套家具做完,拿到钱,她……她已经等不及了。”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这么多年,这些话我一直埋在心里,连对儿子林涛都没说过。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高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我接过来,胡乱地擦了擦眼睛。
“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说什么呢。”高岚摇摇头,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谁心里还没点过不去的坎儿呢。能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她顿了顿,目光也望向了远方。
“我家老高,走的时候也才五十出头。他是厂里的技术员,一辈子勤勤恳恳,没享过什么福。他总说,等芳芳大学毕业了,工作稳定了,就带我出去旅游,去看看天安门,去爬爬长城。”
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可他也没等到。芳芳毕业那年,他去体检,查出来心脏有问题。医生说要动手术,风险很大。他怕拖累我和孩子,一直瞒着,就说是小毛病,吃点药就行。结果有一天在厂里,人说没就没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阳台上,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却在分享着彼此生命中最寒冷的记忆。
往事并不如烟。它们就像那些老家具上的刻痕,时间越久,纹路反而越清晰。
“后来,芳芳去了北京,劝我也过去。可我不想去,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爸的影子。书架上他看过的书,阳台上他养过的花……我总觉得,我守在这儿,他就没走远。”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家里收拾得那么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她不是在过日子,她是在守护一份念想,一份回忆。
就像我守着我那些老家具,守着我那个被水泡过的旧房子一样。
我们俩都沉默了。阳台上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高岚忽然起身,走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相册。
她在我身边坐下,翻开相册。
“你看,这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工装的英俊男人,搂着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姑娘,笑得一脸幸福。那个姑娘,就是年轻时的高岚。
“这是芳芳满月的时候,老高抱着她,乐得嘴都合不拢。”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去公园,他还给芳芳买了支棉花糖。”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故事。故事里的人,都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我也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夹层,里面有一张已经泛黄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扎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双鬓角发型,眉眼弯弯,笑得温柔又羞涩。
“这是我爱人,秀莲。”
高岚凑过来看了看,由衷地赞叹道:“真好看,很有福气的长相。”
那个下午,我们没有再干活。就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我们交换了彼此最珍贵的记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那些深埋心底的爱与悔,在另一个人的倾听中,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得以喘息。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我们虽然只做了二十年的“点头邻居”,但在此刻,她比我那个远在南方的亲生儿子,更懂我心里的苦。
而我,或许也稍微触碰到了她那份长久孤单之下,深藏的温柔与坚韧。
太阳慢慢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看着身边的高岚,她正低头仔细地看着一张老照片,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影,眼神专注而悲伤。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两个孤独的人相互取暖,并不是一件坏事。
第四章 各有各的烦恼
生活就像一池看似平静的水,但只要一颗小石子投进去,就会泛起层层涟漪。而我和高岚的这池水,很快就被各自的儿女投下了石子。
先是我儿子林涛。
自从上次电话里不欢而散后,他隔三差五就会打个电话过来,主题只有一个:卖房。
“爸,我都打听好了。咱们那小区虽然旧,但地段好,旁边要建地铁,房价正在涨。你那套房子,现在出手,能卖个好价钱。你拿着这笔钱,来我这边,我给你买套新的,或者你存着养老,不比你守着那破房子强?”
他在电话那头说得口沫横飞,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仿佛我卖了房,就能立刻走上人生巅峰。
我拿着电话,走到阳台上,压低了声音。
“林涛,我跟你说过了,那房子我不卖。那是你妈留下的,是咱们的根。”
“根?爸,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个?”林涛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不解,“现在的人,哪儿有发展就往哪儿去,那才叫本事。你守着个老房子,能守出个什么名堂来?”
“我不是为了守出名堂,我就是……”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那种复杂的情感。那是对亡妻的承诺,是对过去岁月的一种坚守,也是我这个老木匠对“家”这个字最朴素的理解。
“爸,你是不是觉得我惦记你那点钱?”林涛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最近生意上是有点周转不开。但你那房子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住那么个老房子,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你来我这边,我跟小莉还能照顾你。”
他说得冠冕堂皇,可我听得出来,字里行间还是透着一股子急切。他或许不是贪图我的房款,但他是真的不理解,也不尊重我的想法。在他眼里,老房子、旧家具,都是可以被金钱量化和替代的东西。
“我这边有邻居照应,挺好的。”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邻居?”林涛在那头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奇怪,“哪个邻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男的女的?”
我心里一紧,含糊道:“就是……就是隔壁的高阿姨。人家帮了我不少忙。”
“高阿姨?那个寡妇?”林涛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爸,你可别犯糊涂啊。你一个人,她一个人,这瓜田李下的,别让人家给骗了。现在有些女人,专门盯着你们这种有房子有退休金的孤寡老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气得手都抖了,“人家高岚是好心帮我,你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我这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林涛也提高了音量,“总之,房子的事你再考虑考虑。还有,离那个寡妇远点!”
“啪”的一声,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气得胸口发闷。儿子不理解我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揣度一个善待我的好人。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这么冷漠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高岚正在拖地,她似乎听到了我争吵的声音,动作有些迟疑。我心里一阵愧疚,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走了进去。
“没事,一个推销电话。”我勉强笑了笑。
高岚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拖地。但我知道,她肯定猜到了几分。
没过两天,高岚的烦恼也来了。
她女儿芳芳打来了视频电话。芳芳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
“妈,你最近怎么样啊?身体还好吗?”芳芳在视频那头关切地问。
“好着呢,你放心。”高岚笑得很开心,每次跟女儿视频,都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她们聊了会儿家常,芳芳忽然话锋一转。
“妈,我听小区的王阿姨说……说咱们家最近住了个男的?是隔壁的林叔叔?”
高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是啊。他家水管爆了,屋里淹了,没法住人。我就让他过来暂住几天,等房子修好了就搬回去了。”
视频那头的芳芳沉默了。她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严肃。
“妈,我知道您心善,愿意帮人。可……可他一个大男人,住在咱们家,总归是不方便。街坊邻居的,会说闲话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俩都这把年纪了,能有什么闲话。”高岚的语气有些淡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芳芳的语气也急了起来,“您一个单身女人,名声多重要啊。再说了,您了解他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
“芳芳!”高岚打断了她,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严厉,“林师傅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们做了二十年邻居,他是个本分的老实人。你不要听别人瞎嚼舌根,就把人想得那么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担心您!”芳芳在那头也委屈起来,眼圈都红了,“妈,要不您来北京吧。您一个人在家,我总是不放心。”
“我不去。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哪儿也不去。”高岚的态度很坚决。
母女俩的这次通话,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挂了视频,高岚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眼神里满是失落和疲惫。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我们俩,就像两只在寒风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好不容易靠近了一点,却被各自最亲的人,用名为“关心”的利刺,扎得遍体鳞伤。
那些天,我们家的气氛有些沉闷。我们俩都刻意回避着关于儿女的话题,但那份烦恼,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吃饭的时候,我们的话也变少了。有时候,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一顿饭,一句话都说不上。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我。如果不是我住进来,高岚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我萌生了搬出去的念头。哪怕去住个小旅馆,也比在这儿连累她强。
第五章 一碗面条的温度
那天晚上,我跟高岚摊牌了。
“高岚,我……我明天还是搬出去吧。”我坐在沙发上,声音很低,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正在织毛衣,闻言,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了?住得不习惯?”
“不是。”我摇摇头,心里乱糟糟的,“我那房子,虽然还没修好,但勉强能住人了。总在你这儿待着,太打扰你了,也……也让你为难。”
我指的是她女儿芳芳的那通视频电话。
高岚沉默了。她把毛线和织针放在茶几上,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又好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林卫国,”她忽然叫了我的全名,“是因为孩子们的话,对吗?”
我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他们觉得我们是累赘,是麻烦,需要他们来‘安排’。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把年纪,最想要的不是什么新房子,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就是想活得自在一点,顺心一点。”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你搬出去,住到旅馆去,我女儿就不担心我了?林涛就不逼你卖房子了?不会的。”她摇摇头,“他们只会觉得,他们的‘关心’起作用了,下次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来干涉我们的生活。”
我愣住了,我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高岚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邻居有难,搭把手,这是最朴素的道理。我们俩,一个屋檐下,吃个饭,说个话,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就搞得自己像做错了事一样,灰溜溜地躲起来?”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一个落难的邻居,她只是一个好心的房东。我们之间的交往,比小区里那些天天聚在一起打牌说闲话的大爷大妈们,要干净纯粹得多。
可就是因为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寡妇,这份纯粹的邻里情谊,在世俗的眼光里,就被染上了别的颜色。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师傅,”高岚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怕给我添麻烦。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一搬走,我成什么了?一个连邻居落难都不肯多收留几天的冷漠的人?还是一个被女儿几句话就吓得不敢坚持自己想法的懦弱的母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她打断我,“所以,安心住下吧。等房子修好了,你想搬,我绝不拦着。但现在,别因为这些闲言碎语,乱了我们自己的阵脚。”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高岚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骨子里却有着如此强大的韧性和清醒。她不像我,遇到事情容易退缩,容易被别人的话左右。她有自己的主心骨。
跟她聊完,我心里那块因为儿子的话而压着的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大半。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提搬走的事,专心修整我的房子。高岚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照常做饭,洗衣,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俩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们不再是简单的邻居,更像是两个在世俗风雨中,决定并肩站在一起的战友。
一天晚上,我从自己那边干完活回来,累得筋疲力尽。白天,我又跟林涛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他找了个中介,直接把我的房子挂到了网上,还给我发来了链接。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我回到高岚家,一句话也不想说,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高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然后是炝锅的香味。
半个小时后,她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里出来,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汤色红亮,香气扑鼻。
“累了一天,吃点热乎的吧。”她说。
我坐起来,看着那碗面,忽然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老婆秀莲在世的时候,每次我干活累了,或者心情不好,她都会给我做一碗这样的面。她说,天大的事,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扛。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放进嘴里。面条筋道,汤汁酸甜可口,就是那个味儿,那个我思念了十年的味道。
我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吞进肚子里。
高岚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吃,没有说话。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我放下碗,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心里那股子憋闷的火气,也消散了大半。
“谢谢你。”我抬起头,看着她,由衷地说。
高岚笑了,那笑容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好看。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满足和笑意,轻声说了一句:
“好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开心了。”
我愣住了。
她接着说:“以前,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做饭也就是随便对付一口。现在,每天想着给你做点什么,看着你吃得香,我就觉得这日子,好像又有了一点奔头,有了点人气儿。”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麻烦她,是我在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可我从没想过,我的存在,对于同样孤独的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慰藉,一种陪伴。
我们俩,原来是相互的。
那一刻,我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屋檐下的一饭一蔬,这平淡如水的相处,或许就是我们这把年纪,能抓住的,最实在的幸福。
一碗面条的温度,足以温暖两颗孤单已久的心。
第六章 木头里的良心
林涛给我挂牌卖房的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讲究的是一榫一卯,方方正正,最看不得这种“先斩后奏”的歪门邪道。
第二天,我没去修房子,而是把自己关在了高岚家的阳台上。那里,堆着我从水里抢救出来的几块好料,一块是金丝楠木的边角料,一块是上了年头的老榆木。
我拿出我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刻刀,一样样在地上铺开。这些家伙什儿跟了我几十年,比我儿子还听我的话。
高岚看我一天没出门,端了杯茶过来。
“怎么了?还在为林涛的事生气?”
我拿着一块木头,用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没说话。
木头是不会骗人的。它有多少年的风雨,有多少道纹路,都清清楚楚地刻在身上。不像人,心里的纹路,藏得太深。
“林卫国,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高岚在我身边坐下,“但你不能跟他拧着干,他是你儿子。你得让他明白,你守着这房子,守着这门手艺,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怎么让他明白?”我苦笑一声,“在他眼里,我这些宝贝疙瘩,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木头’。老房子,就是一笔可以变现的资产。他不懂,也不想懂。”
“那你就做点什么,让他懂。”高岚的眼神很亮。
我看着她,又看看手里的木头,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我决定,我要打一个“鲁班锁”。
鲁班锁,也叫孔明锁,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智力玩具,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看似简单,却内含乾坤。拆开容易,装上难。
这东西,最考验一个木匠的心性、手艺和对结构的理解。
我选了那块金丝楠木的料子。这木头,纹理细密,光泽柔和,在阳光下能看到一丝丝的金线,是做小玩意儿的上好材料。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木头的世界里。
我先用墨斗在木块上仔细地画线,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都必须分毫不差。然后,我拿起凿子和刻刀,开始开槽、打孔。
“叮、叮、叮……”
阳台上,每天都回荡着我敲击木头的声音。那声音不急不躁,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像是在跟木头对话。
高岚没有打扰我,她只是每天准时把饭菜端到阳台的小桌上,等我干完活,再默默地把碗筷收走。有时候,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平和的理解和支持。
这让我心里很踏实。
做鲁班锁,最难的是心要静。心一乱,手就抖,一刀下去,分寸错了,整块料就废了。
每当我因为林涛的事心烦意乱时,我就会停下来,闭上眼睛,用手去感受木头的温度和纹理。木头是沉静的,它能安抚我内心的焦躁。
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当学徒的日子,师父常说:“做木工活,做的不仅是手艺,更是良心。你对木头是什么样的心,木头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品。你糊弄它,它做出来的东西就没魂。”
是啊,良心。
林涛觉得房子可以随便卖,手艺可以被机器替代。他不懂,房子里有我们一家人的记忆,那是有“魂”的。我这门手艺,传下来的是祖师爷的规矩和匠人的精神,那也是有“魂”的。
这些东西,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一个星期后,六根长短不一、开有不同凹槽的木条,在我手中诞生了。每一根都打磨得光滑如玉,金丝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最后一步,是组装。
我深吸一口气,将六根木条按照特定的顺序和方向,一根一根地穿插、嵌套。这个过程,就像解一道复杂的谜题,错一步,就前功尽弃。
我的手指在木条间灵活地翻飞,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内部的结构图。
当最后一根木条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时,一个精巧的、内部卯榫相连的十字立方体,完美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把它托在手心,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温润和我的体温。
高岚走过来,拿起那个鲁班锁,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满是惊叹。
“太巧了……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我笑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把它寄给林涛吧。”高岚说。
我点点头。
我找来一个盒子,把鲁班锁小心地放进去,还附上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林涛,试试把它拆开,再装回去。什么时候你能凭自己装回去了,再来跟我谈卖房子的事。”
我没写什么大道理,也没骂他。我相信,如果他心里还有一点对我的尊重,还有一点对“家”的概念,他会明白我这番苦心。
这鲁班锁,拆开的是六根木条,考验的是智慧和耐心。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家”,靠的是彼此的支撑和包容。
我做的是木头,但我想传达给他的,是木头里的良心和道理。
寄走快递的那天,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林涛收到后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他会不屑一顾地扔在一边,或许他会试着去解。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就像一块好木头,总要经过岁月的打磨,才能显现出它真正的价值。
第七章 邻居还是家人
我那边的房子,终于修好了。
换了新的地板,刷了新的墙漆,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再也闻不到那股潮湿的霉味。
搬回去的那天,是个晴天。
高岚帮我把最后一点行李搬回屋。当我把自己的枕头放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这一个多月来,我已经习惯了高岚家的窗明几净,习惯了她做的饭菜,习惯了晚上有人陪着说说话。
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
屋子很亮堂,却安静得可怕。
“好了,都搬完了。”高岚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说,“总算把你这个‘大麻烦’给送回去了。”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可我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高岚,”我看着她,“这一个多月,真是……太麻烦你了。”
“又说这话。”她摆摆手,“行了,你好好收拾收拾吧,我回去了。”
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从今天起,我们又会变回原来的“隔壁邻居”。每天在楼道里遇见,客气地点点头,问一句“吃了没”,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门里,回到各自的孤单里去。
一想到这,我心里就堵得慌。
“晚上……晚上来我这儿吃饭吧。”我鼓足了勇气,发出了邀请,“就当是……我谢你。我亲自下厨。”
高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你会做什么?”
“你别小看人。我轻易不露手,露一手保准吓你一跳。”我拍着胸脯说。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那点厨艺,也就仅限于煮面条和炒鸡蛋。
但她答应了。
“好啊,那我可等着尝尝林大师的手艺了。”
她走后,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却感觉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为了晚上的这顿“答谢宴”,我拿出了做一套红木家具的劲头。
我跑到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最嫩的青菜。回来后,我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对着菜谱,笨手笨脚地开始准备。
切菜的时候,差点切到手。烧鱼的时候,油溅出来烫了一胳膊的泡。手忙脚乱了半天,总算凑出了三菜一汤。
卖相不怎么样,味道……我尝了一口,咸得发苦。
晚上七点,高岚准时敲响了我的门。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蓝色碎花衬衫,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
我局促地把她请进来,指着桌上那几盘“杰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个……献丑了。”
高岚看着那盘黑乎乎的红烧鱼,和那盘炒得蔫不拉几的青菜,非但没有嫌弃,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师傅,你这手艺,还是留着对付木头吧。”
我老脸一红。
“没事,心意到了就行。”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很认真地嚼了嚼,然后点点头,“嗯,虽然咸了点,但能吃出来,鱼是新鲜的。”
这顿饭,吃得有些尴尬,但气氛却不坏。
我们聊着天,就像过去一个多月的每个晚上一样。只是这一次,地点换成了我家。
吃完饭,她自然而然地站起来就要收拾碗筷。
“别动!”我按住她,“说好了我请客,哪有让你洗碗的道理。”
我把她按在沙发上,自己手脚麻利地把碗筷都收进了厨房。
当我系上围裙,站在水槽前洗碗的时候,高岚走了进来,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林卫国。”她轻声叫我。
“嗯?”我回头。
“以后……”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以后你要是不想做饭,就还来我这边吃吧。”
我心里一动,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接着说:“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做。就当是……搭伙过日子了。你给我买米买菜,我负责做饭,谁也不欠谁的。”
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丝毫的扭捏。
“搭伙过日子”,这五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温暖。
这不是什么海誓山盟,也不是什么浪漫的告白。这只是两个孤独的成年人,在经历了生活的风雨后,找到的一种最实际、最温暖的相处方式。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忽然觉得,邻居还是家人,这个界限,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当你在深夜里感到孤单时,知道隔壁那扇门里,还有一盏灯为你亮着。当你在饭点不知道吃什么时,知道隔壁的厨房里,有个人正想着你的口味。
这种感觉,比任何名分都来得实在。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把家里收拾干净,躺在自己的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我侧耳倾听,仿佛还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细微声响。我知道,她就在那里,离我很近。
我们不再是同一个屋檐下的房客与房东。
我们是邻居,但从今晚开始,我们更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第八章 新的开始
自从定下了“搭伙”的约定后,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每天早上,我依然会被隔壁的饭香叫醒。洗漱完毕,我就端着自己的碗筷,溜达到隔壁去吃早饭。
白天,我窝在自己的小作坊里,捣鼓我的木工活。高岚则会去逛逛菜市场,或者跟小区的老姐妹们跳跳广场舞。
到了晚上,我会提着当天买的菜,准时出现在她家厨房门口。有时候我帮着择菜,有时候就靠在门边,跟正在忙碌的她聊聊天。
晚饭后,我们一起看电视,或者各自看书,偶尔说几句话。然后,我再溜达回自己的家。
一墙之隔,两个家,却因为这一日三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小区的闲言碎语不是没有。有几个长舌妇,看到我天天往高岚家跑,总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那老林,八成是看上高寡妇的房子了。”
“什么呀,我猜是高寡妇寂寞了,找个伴儿。”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可能会气得睡不着觉。但现在,我只是笑笑,懒得去辩解。
就像高岚说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我们心里坦荡,就不怕别人的唾沫星子。
让我意外的是林涛。
那个鲁班锁寄过去后,快一个月了,他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以为他根本没当回事,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直到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视频电话。
视频里,他显得有些憔悴,眼圈发黑,但眼神却很亮。他没说卖房子的事,而是把镜头对准了他书桌上的一堆小木条。
“爸,这玩意儿也太难了!”他抓着头发,一脸的挫败,“我拆是拆开了,可怎么也装不回去了。我照着网上的教程试了好几种方法,都不对。”
我看着他那副抓狂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寄给你的那个,跟网上的不一样。”我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改过的结构。”
他愣住了,随即一脸的佩服,“爸,你真行。这东西,没点真本事还真玩不转。”
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夸我的手艺。
“爸,”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房子……我不逼你卖了。你想守着,就守着吧。”
我心里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天天琢磨这个破锁,什么生意都顾不上了。我才发现,要把这几根木头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得花多少心思,得有多大的耐心。一栋房子,一个家,道理应该也一样吧。”
“我以前总觉得,钱能解决一切。现在想想,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您这手艺,比如……您对那个家的感情。”
听着儿子的话,我的眼眶湿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那个小小的鲁班锁,竟然真的解开了我们父子之间多年的心结。
“爸,对不起。”他在视频那头,低下了头,“还有……高阿姨那边,是我小人之心了。您跟她说声抱歉。只要您过得开心,我没意见。”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
高岚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跟儿子和好了?”
我点点头,把林涛的话跟她学了一遍。
她听完,也欣慰地笑了,“我就说嘛,孩子不坏,就是有时候转不过那个弯儿。想通了就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屋子里一片祥和。
我和高岚对坐着,喝着茶,心里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宁静。
我们都解决了各自的烦恼,或者说,我们都学会了如何与那些烦恼和平共处。
“林卫国,”高岚忽然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没用的老太太。”她笑了笑,眼角泛起温柔的涟漪,“每天能有个人等着我做的饭,能有个人听我说说废话,这种感觉,真好。”
我看着她,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我也要谢谢你。”我说,“谢谢你让这个冷冰冰的小区,变得像个家。”
我们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子还在一天天继续。
我的木工作坊,又接了一些给老街坊修补旧家具的零活。高岚的退休生活,也因为我的加入,变得更加有滋有味。
我们没有再往前走一步,没有去触碰那层朦胧的窗户纸。我们都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们是邻居,是饭友,是伙伴,更是相互扶持的家人。
有时候,傍晚我从作坊回来,会看到高岚正在阳台上浇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安然而美好。
我会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一会儿。
我知道,门的那一边,有饭菜的香气,有温暖的灯光,有一个人在等我。
这就够了。
对于我们这样走过了大半生的人来说,最好的感情,或许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这种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陪伴。
一场意外,让我和隔壁的高寡妇开始了“同居”生活。
而这场意外,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的幸福,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你身边,是否有一个愿意陪你吃三餐四季、听你诉喜怒哀乐的人。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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