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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月君信》
做了谢峭九年童养媳,我依旧不懂七情六欲。
他骂我是怪物,要改娶苏氏女为妻。
谢母与我说起退婚一事,我只应了声「好」,便收拾包袱离开谢家。
行至街中时。
迎面对上谢峭的两个好友。
他们相视一笑,打趣道:
「嫂嫂来寻谢兄?」
我瞥见身侧的盛月楼,知晓定又是谢峭与他们约好在此寻欢作乐。
但这次,我还是摇了摇头。
过往是觉得无趣,如今是觉得没必要。
「我要回家了。」
前几日爹爹捎了信来。
说是要办比文招亲,给我挑个好夫婿。
1
他们笑得更加古怪。
「嫂嫂不是自小就住在谢宅?哪来的家?」
其中一人指了指我的包袱。
「包袱这样小,莫不是在街上胡乱逛一圈便又转回谢宅了?」
他们似是觉得这是个笑话,笑得更加张扬。
但我没笑。
我有家的,我的家在洛州。
家中是开酒肆的。
小时候我望着那些酒酿嘴馋,爹爹总说等我长大了便可尝酒了。
但及笄那天,我还是没尝到酒。
从洛州到京都路途遥远颠簸,爹爹给我捎的酒还未进谢宅就摔碎了。
从那以后,爹爹就没再送酒过来了。
如今,我便是要回去自己尝。
不过这些我都没说,只说:
「别再叫我嫂嫂了,我与谢峭的婚约已然作废了。」
既然要走,就不该再和谢峭有半分瓜葛。
他们愣了愣,随即换上一副惊奇模样。
「原是因着谢兄悔婚一事?这才赌气离家出走?」
我正要解释,他们又自顾自地往盛月楼走。
「万年铁树开了花,倒是稀奇。走!我们进去讲与谢兄听听!」
人走了,只留下几声嬉笑。
我望了眼欢声笑语、香气氤氲的盛月楼。
心中依旧毫无波澜。
谢峭每每出门寻乐,都会先来我院子里高调宣扬一番。
好似他是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我只会面无表情地说:「谢峭,你好吵。」
后来他许是出门累了,开始直接把人带回家来,当着我的面作乐。
我觉得碍眼,索性去佛堂和谢母一起诵经礼佛。
谢峭便骂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我不明白。
要怎样才算有心?
思虑间,有人拉住我。
「姑娘。」
是谢宅的婢女。
她喘着气,当是受了累。
「幸好姑娘还未走远,夫人差奴婢带姑娘回去呢。
「说此去路途遥远,不放心姑娘一人上路,让姑娘再留几日同南下的商队一起出发。
「况且,离九年之期还差最后一日。」
2
我自然明白。
谢母真正想说的只有最后一句——
九年之期。
八岁那年,爹爹带着我一同来京都探望远亲。
在闻名天下的京华寺上香时,遇见了谢母。
那时的谢峭恶疾缠身,有神算断言他活不过弱冠。
谢母这才来寻京华寺的清德方丈。
方丈身披大红袈裟,玉面慈悲。
「令郎命中带煞,需有特殊命格之人镇煞。」
他随手指向跪在蒲团上的我。
「此女是琉璃命格,天生心窍不通,正好相配。
「若是能结为夫妻相伴一生,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需得在令郎身边待满九年,方能分开。」
谢母听后高兴得落了泪。
当即求爹爹将我许给谢家。
爹爹本是不愿的。
毕竟这意味着我要独自一人留在京都、留在谢家。
可谢家势大,是京都首富,在朝中亦有依仗。
我家小门小户,就算不愿也没用。
于是,我住进了谢家,做谢峭的童养媳。
这之后,谢峭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身体也健壮起来。
谢母喜笑颜开,待我更好,也给远在洛州的爹爹介绍了不少生意。
但谢峭好像不太满意。
因为我总是面无表情。
他将蛇宠藏在我床上时,我不曾惊慌。
只是将蛇丢出窗外,淡淡地说:「外面才是它的家。」
他将贵妃娘娘赏我的月锦给了表妹,我也不曾恼怒。
只打量着说:「我确实不适合这样鲜艳的衣料。」
最终他将那匹月锦剪了个稀巴烂。
总之,谢峭厌极了我。
厌我没有喜怒哀乐、不懂情为何物。
可我若是懂了。
又有谁来为他解煞呢?
3
未曾想,我前脚刚进谢宅,后脚谢峭就回来了。
倒是怪。
往常他不在盛月楼待至宵禁是不会归家的。
谢峭急急扯住我的包袱,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怎么?你终于吃……终于知道我的好了?」
我实在不懂。
回洛州和知道他的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于是我说:
「你一直很好,要是能少来我院子里就更好了。」
他实在是吵闹。
谢峭的表情又变了。
应当是生气了。
我总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扯坏了我的包袱,衣裳首饰散落一地。
还有爹爹寄过来的那封信。
我没什么反应,只是蹲下将物件一一拾起,将那封信揣进怀里。
谢峭更气了。
他弯下腰,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看他。
「许心音!有时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望着他。
看见他泛了点红的眼尾,以及额上隐隐现出的青筋。
但还是只觉得吵闹。
我将脸从他手里抽开,边捡着东西边道:
「心还能是什么做的呢?就是血与肉和在一起,便成了心。」
收拾好后,我重新站定。
认真地建议谢峭:
「你若真想知道,便去衙门的验尸房里看看好了,那些死者的心挖出来,同我的一样。」
谢峭脸上瞬间没了光彩。
随即,他冷笑一声:
「幸好我弃了你。
「许心音,你这样的人,活该孤苦一辈子。」
4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觉得胸口有点闷。
或许,这样的话砸在心上是会让人痛的。
可我感觉不到。
谢峭甩了袖子正要走,谢母来了。
「峭儿!」
她轻呵一声。
「莫要对心音无礼。」
谢峭虽是个奇怪的人,谢母却是好的。
这九年里,我吃穿用度都与富家小姐一般无二。
爹爹虽远在洛州,也因着谢家的帮扶在洛州开起了酒楼。
所以我才去而复返,愿意多留几天。
谢母理了理谢峭的衣裳,半是斥责半是慈爱。
「她是你的恩人,是我们谢家的恩人。」
谢峭咬着牙,似是很不愿意承认我的恩人身份。
「我可不想她做我的恩人。」
谢母看了我一眼。
叹了声:「罢了。」
转而又对谢峭道:
「你既定了要娶苏家小姐,也该收收心了。
「三日后商队南下,你随着一同去,学点东西,也正好护着心——」
话被谢峭突兀地打断。
「再过半月便是苏锦生辰,我要留在京都为她庆生。」
说这话时,他还特意看向我。
但我不明白。
他不去便不去,我倒还清静些。
谢母一时无言。
片刻后,又换了个话头。
「京华寺你总该去了吧?当初受清德方丈指点,你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明日与心音一起,去还个愿。」
明日是九年之期的最后一日,确实该还愿了。
还完我也能无后顾之忧地回洛州。
谢峭看了我一眼,终是不情不愿地应下。
5
翌日。
我没想到,苏家小姐苏锦也会来。
她与谢峭虽还未定亲,但举止已经十分熟稔了。
同坐一辆马车,二人的手就没分开过。
苏锦偶尔喂谢峭一颗蜜饯,谢峭时不时为她理理碎发。
谢峭还想吻她,被她羞红着脸制止。
「还有人在呢……」
二人都转头看向我。
谢峭扯了扯嘴角,讥笑道:
「她就是块没有心的石头,懂什么?
「就是爹娘死在眼前,怕是也不会掉一滴泪。」
苏锦许是觉得不妥,捏了捏谢峭的手。
后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我垂下眼,默不作声。
谢峭没说错。
五岁那年,娘亲死的时候,我一滴泪也没流。
不哭也不闹,立在棺材旁边像块木头。
乡亲们都骂我是怪物,是天煞孤星。
只有爹爹护着我、哄我。
「音音不是怪物,音音会帮爹爹酿酒,帮娘亲烧饭,音音是很棒的小娃娃。」
后来进了谢家,谢峭也这样哄过我。
他帮我打跑那些嘲笑我的孩子,说这不是我的错。
再往后一些。
他红着脸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摇头。
他就握着我的手耐心解释。
「喜欢就是瞧见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起她,时时刻刻想与她在一起。」
可我还是不懂。
他急了,追问:
「那音音会不会常常想起我?想与我待在一处?」
我又摇头。
我与他本就待在同一座宅子里,还要怎么更近呢?
可谢峭好像很失望,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这样许多次以后,他便没耐心了。
再后来。
他就开始当众言语讥讽我、频频做些出格的事。
像是想用这些刺激我,让我有异样的反应。
可我做不到。
就如同现在,我也只是轻轻闭上眼,不愿再与他们接触。
我只觉得有些累。
有些……想家。
6
京华寺烟雾袅袅,清香绕鼻。
谢峭虽纨绔,却也先来向清德方丈行了礼。
「我如今康健,全仰仗方丈九年前的指点。若寺庙有需要修缮之处,尽管吩咐谢家便是。」
方丈没回他的话,而是看向我。
「婚约可是废了?」
声音清透,似能扫去一切尘埃。
我点头。
他又道:「可是要离开谢宅了?」
我又点头,想顺便和身旁的谢峭说说。
毕竟这件事他还不知道。
转头却看见他拉着苏锦去了一旁的偏院。
「那儿花开得好,正好摘些为锦儿做花环。」
听闻,苏锦笑得比花还艳。
我觉得这般有些无礼。
方丈却说:「无碍。」
他转身进了殿。
「你既解了他的煞,积了福报,心窍也该开上一开了。」
我愣了愣。
心头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方丈是说,我能懂情了?」
他笑笑。
「近日来,你该有些体会了吧?」
我想起昨日与谢峭说话时的感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何时能完全恢复?」
「这便看你的造化了。」
话落,纵使我再怎么问,方丈也只是笑而不语。
我不再纠缠,取出备好的香火钱打算放进功德箱。
方丈却拦住了我。
「姑娘留着吧,或许有用处。」
他既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强求。
上完香后便打算寻谢峭一同回府。
可陡然一声惊雷。
天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将我拘在了檐下。
身后,方丈又开口:
「你与他是否缘尽,皆看今日了。
「这雨会越下越大的,姑娘快些返程吧,再晚就回不去了。」
7
接过僧人给的油纸伞,我立马去找了谢峭。
可他却说要晚些回。
「山中雨景正好,锦儿还想多赏会儿。
「你这般没有心的人,怕是也不会懂得这其中妙处吧?」
我望向远处。
雨幕中,山峦在雾气里隐隐约约,像褪了色的青瓷。
是好看的。
「可方丈说雨会越下越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峭没理我。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吩咐车夫返程。
雨已经下得大了。
溅在地上像炸开的烟花。
马车行在泥泞的山路上,不太稳。
谢峭将苏锦揽在怀里,生怕她磕了碰了。
我则紧紧抓着窗沿。
行至半路,车突然不动了。
车轮陷在泥里,推不动分毫。
车夫为难地看了看我们。
「只能驾马回去了,但马一次至多只能驮两人。」
我懂他的意思。
我们三人中,有一人要留在这里等。
苏锦担忧地朝谢峭怀里躲了躲。
谢峭看向我,双眸隐在雨里,探不清情绪。
「许心音,你留下。
「锦儿身子娇贵,我得先护她回去。」
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
「反正你也不懂得怕,不过是在这多等几个时辰,晚些回家罢了。」
可那不是我真正的家。
我在心中默默地说。
不能再等了。
明日,我便要起身回洛州。
8
车夫牵着马,谢峭怀抱着苏锦坐在马上。
他们走了。
我又坐回车里。
听着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
天渐渐暗下来。
一直没有人来寻我。
我确实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点冷。
发自内心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侧的山上传来些动静。
有些碎石滚了下来。
我当即下车,转道往更近些的寺庙走。
可即便打了伞,雨还是从脚底漫至四肢百骸。
等走到寺庙门口的时候。
天已经全黑了,我整个人也湿透了。
寺门口立着两道人影。
一人是清德方丈。
另一人穿着藏青袍衫,身形颀长,是个男子。
面容隐在昏暗里看不真切。
但观其气度,当不是寻常人。
他只浅浅望了我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
我微微颔首,收了伞走到方丈身前。
「叨扰了,回程路上出了些意外,今夜能否借住寺中?」
方丈却像是早有预料般,唤出个小僧,手中托着件干净的灰色布衫。
「看来谢宅,姑娘是回不去了。」
我接过布衫行了礼道谢。
「不瞒方丈,我已不打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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