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听部队的人说，我爸给你记了个二等功，就要把师部大院那朵最扎人的红玫瑰许给你了。”
女人翘着腿，指间的香烟升起一缕蛇一样的青烟，将她那张过于好看的脸遮得若隐若现。
“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那丫头的心，可比边境的石头雷还硬，也更难拆。”
01
八八年的南疆，空气像是被发酵过头的酒，又黏又冲，吸进肺里能烧得人五脏六腑都冒出辛辣的火气。
李伟的迷彩服早就被汗水和泥水腌成了一块僵硬的布，紧紧地糊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他趴在一片烂泥塘里，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嘴里满是腐烂草根和铁锈混合的腥味。
他一动不动，活像一截被暴雨冲断的枯木。
只有那双眼睛，像两颗在黑夜里被擦亮的狼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三米处那片翻开的红土。
红土下面，埋着他的兄弟，也埋着死神。
新兵蛋子刘浩，才十八岁，脸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此刻却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哆哆嗦嗦地踩在一块松动的土坷垃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脚下，露出了半个墨绿色的铁疙瘩，像个毒蘑菇，安静地从地狱里探出头。
“班……班长……”刘浩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哭腔，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李伟没吭声。
他知道，任何一点多余的动静都可能变成催命符。
他只是用眼神，像用钳子一样，死死夹住刘浩那双快要崩溃的眼睛。
别慌。
他用口型说。
可他自己的心跳，却像营里的军鼓，被人用两根铁棍子发了疯似的猛擂。
咚。
咚。
咚。
每一声，都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慢慢地，像一条蛇一样，开始往前蠕动。
身下的烂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啾”声。
一寸。
又一寸。
那三米的距离，像是从人间到地狱的奈何桥那么长。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来，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他不敢眨眼，任凭那汗水把他的视线烧成一片模糊的红色。
他终于爬到了刘浩的脚边。
他能闻到新兵身上那股因为极度恐惧而散发出来的，混杂着尿臊和汗臭的酸味。
“别动。”李伟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地缝里挤出来一样，“把身体的重量，慢慢地，转移到你的左脚。”
刘浩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
“班……班长……我……我腿麻了……”
“执行命令！”李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了刘浩的神经上。
刘浩猛地一哆嗦。
李伟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那颗地雷的压发装置，因为刚才那一下轻微的震动，又往下陷了那么一丝丝。
老天爷，你可别在这时候跟我开玩笑。
李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手里那把小小的工兵铲，此刻重若千钧。
他开始用铲尖，一点一点地，刮开地雷周围的湿土。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只剩下他和刘浩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不知名的毒虫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
湿土被一捧一捧地挪开。
那颗墨绿色的铁疙瘩，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是苏式连环雷。
两颗诡雷串在一起，像一对恶毒的孪生兄弟，拆错一步，方圆十米之内，连块整布都剩不下。
李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透了。
这种雷，他在训练手册上见过，可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碰到活的。
拆除的窗口期，只有不到五分钟。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疯狂地计算着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他的手，却稳得像焊在了地上。
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雷壳上，溅起一小片湿痕。
他看到了主雷下面那根细若发丝的绊线，狡猾地隐藏在泥土里，连接着另一颗副雷。
只要刘浩的脚一抬，那根线就会被瞬间拉动。
“刘浩。”李伟轻声叫他。
“到！”新兵下意识地回答。
“听着，我现在要拆引信了。”
“你什么都不要想，眼睛看着我，我让你抬脚，你就用尽你吃奶的力气，往左边扑出去，听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
李... 伟深吸了一口气。
他用两根手指，像绣花一样，轻轻捏住了主雷的保险销。
那销子因为受潮，有点锈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是老家屋后那片金黄的麦田，是母亲纳鞋底时哼的小曲儿。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专注。
“就是现在！跳！”他低吼一声，手指用力一拧。
几乎在同一瞬间，刘浩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怪叫着扑了出去。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保险销被拔了出来。
李伟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秒。
两秒。
三秒。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毒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成了。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整个人瘫倒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个破旧的风箱。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左腿，在他拔出保险销的同时，被一块锋利的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很快就把他身下的那片泥塘染成了暗红色。
那枚二等功的勋章，就是用这片血染红的。
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也带着死亡的味道。
02
授功大会开得又热烈又喧闹。
红布横幅挂得像过年，锣鼓敲得震天响。
李伟胸口戴着大红花，那枚金灿灿的勋章就别在红花下面，晃得人眼晕。
他不喜欢这种场面。
那些震耳欲聋的口号和掌声，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他宁愿回到那片烂泥塘里，去听毒虫的嘶鸣。
大会一结束，他就像个逃兵一样，第一个溜了出来。
没想到刚走到操场边上，就被师长的警卫员给拦住了。
“李班长，师长让你过去一趟。”
李伟的心咯噔一下。
他想不出师长这种级别的大首长，单独找他一个侦察连的小班长能有什么事。
难道是他在授功大会上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被师长看见了，要挨批评了？。
他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跟着警卫员走进了那栋挂着“师部”牌子的小楼。
张卫国师长的办公室，比李伟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一张半旧的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掉漆的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还有一股子旧纸张的霉味。
张卫国就坐在办公桌后面，摘了军帽，露出了花白的头发。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绒布，很仔细地擦拭着一副老花镜。
“报告！”李伟站在门口，吼了一嗓子。
张卫国抬起头，咧嘴笑了。
他的牙齿因为常年抽烟，有点发黄，但笑容很真诚，像个邻家大叔。
“进来进来，嚷那么大声干什么，怕我听不见啊？”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李伟没坐。
他两腿并拢，站得像根电线杆子。
“在师长面前，没有我的座位。”
张卫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洪亮，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你这个兵，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站起身，亲自给李伟倒了一杯水，搪瓷缸子，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喝水。”他把缸子塞到李伟手里，“这是命令。”
李伟这才敢坐下，屁股只沾了椅子一个边，腰杆挺得笔直。
那杯水很烫，他捧着，感觉像是捧着一块烙铁。
“李伟啊，二十三了，对吧？”张卫国重新坐回椅子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报告师长，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四了。”
“嗯，二十四，好年纪。”张卫国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想家吗？”
李伟愣了一下。
这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进了他那片早就已经平静无波的心湖里。
他想起了老家那几间破瓦房，想起了爹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他的喉咙有点发干。
“不想。”他硬邦邦地回答。
张卫国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
“不想就对了，部队就是我们的家。”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我听说了，你在雷区里，是为了救那个新兵蛋子才挂的彩？”
“报告师长，保护战友，是我的职责。”
“好一个职责！”张卫国猛地一拍桌子，把烟灰缸震得跳了起来，“我就喜欢你这股劲！有本事，有担当，是块好钢！”
李伟的脸有点发烫。
他最不习惯的就是被人当面这么夸，比挨一顿批评还难受。
张卫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欣赏，有惋惜，还有一种让李伟看不懂的，像是老丈人看女婿一样的审视。
“李伟，你在部队，也快五年了吧？”
“报告师长，四年零八个月。”
“有没有考虑过个人问题啊？”
李伟的脑子“嗡”的一声。
个人问题？。
这是什么问题？。
他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资格考虑什么个人问题。
他以为师长是在敲打他，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报告师长，我……我没有……我只想好好当兵，保家卫国！”
张卫国又笑了，他掐灭了烟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小子，你别紧张。”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要跟你谈工作，是想跟你谈谈心。”
“我，张卫国，打了半辈子仗，身上留下的枪眼比你吃的盐都多。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一样东西。”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笑得比南疆的太阳还灿烂。
“我就怕我这个宝贝疙瘩。”张卫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柔情，“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和她妈。”
“我亏欠她们娘俩太多了。”
李伟傻傻地看着那张照片，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
照片上的姑娘，真好看。
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黑葡萄，皮肤白得像牛奶。
“她叫张倩，我的独生女儿，今年二十一，在省城的大学里念书。”张卫国一字一句地说，眼睛却一直盯着李伟，那目光像是在丈量，像是在估价。
李伟感觉自己像集市上等着被挑拣的猪肉，浑身都不自在。
“我呢，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花前月下。我就认一个死理：我张卫国的女儿，必须嫁给一个真正的英雄。”
“李伟同志。”张卫国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在下达作战指令。
“到！”李伟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女婿。”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伟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看到了师长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却无法理解那些字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师长要把他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女儿……嫁给我这个泥腿子？。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笑话。
比苏式连环雷还要荒唐。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说“师长，你搞错了”，想说“我配不上”，想说“这不可能”
可他面对的是张卫国。
是那个在战场上说一不二，跺一跺脚整个师都要抖三抖的铁血师长。
他的话，不是商量，是通知，是命令。
在部队里，服从命令是天职。
李伟的大脑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他看到张卫国那双充满期待和不容置疑的眼睛。
他看到相框里那个姑娘灿烂的笑容。
最后，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僵硬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音节。
“是。”
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无耻的骗子，窃取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天大的福气。
那福气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走出师部小楼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毒。
阳光照在那枚二等功勋章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李伟却觉得，那光，有点发黑。
03
师长要把“掌上明珠”许给二等功臣李伟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整个师部大院。
这风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有羡慕的酸味。
有嫉妒的辣味。
还有纯粹看热闹的，带着汗臭的咸湿味。
侦察连的营房里，李伟成了比大熊猫还稀罕的动物。
战友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是敬佩，是服气。
现在，那眼神里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他，把他看得模糊而不真实。
“可以啊，伟哥，不声不响地就成了师长的乘龙快婿了！”
“这可真是福气不小啊！一步登天了！”
“以后可得罩着点咱们这些穷兄弟啊！”
李伟不说话。
他只是像一头沉默的牛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把81式自动步枪。
枪管被他擦得乌黑锃亮，能映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觉得那些道贺和玩笑，比子弹还伤人，打在他身上，虽不致命，却留下一个个看不见的窟窿，往里头“呼呼”地灌着冷风。
关于那位只存在于照片和传说中的师长千金张倩，营房里的流言蜚语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来自那些刚入伍不久，消息不太灵通的新兵。
他们把张倩描绘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听说啊，那张倩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貌美如花！”
“而且还是省城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温柔贤淑，知书达理！”
“我的天，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英雄配美女吗？绝了！”
另一个版本，则来自几个在师部大院里长大的老兵油子。
他们提起张倩，脸上都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温柔贤淑？你们是没见过那丫头片子发飙的样子。”一个老兵剔着牙，神神秘秘地说。
“我跟你们讲，那年我才刚当兵，亲眼看见她把隔壁炮兵团的两个刺头兵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为什么啊？”新兵们好奇地问。
“那俩小子嘴贱，说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被她听见了。好家伙，那丫头二话不说，从墙上摘了根晒衣服的竹竿子，追着那俩小子打了三条街！”
老兵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横飞。
“她还会武术？”
“何止是会！听说从小就跟着师里的武术教头练，擒拿格斗，样样精通。咱们师长那两下子，有一样学一样，那性格，也跟师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臭又硬，泼辣得很！”
“一句话，那就是个不好招惹的‘混世魔王’！”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李伟的脑子里打架。
一个是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文静姑娘。
一个是传言里那个手持竹竿追打男兵的泼辣丫头。
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李伟看着自己床头柜上那张师长托人送来的，张倩的单人生活照。
照片已经有点卷边了。
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大学图书馆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侧着脸，好像在听窗外的鸟叫。
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美好，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伟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他不敢去碰那张照片。
他怕自己手上的老茧和火药味，会弄脏了那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姑娘。
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忐忑”的东西，像一窝刚出生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04
“先写信，互相了解一下，培养培养感情嘛。”
这是张卫国师长的原话。
于是，写信，就成了上级交给李伟的一项必须完成的，比排雷还艰巨的任务。
对于李伟来说，让他扛着炸药包去炸一个碉堡，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让他拿起笔，对着一张白纸说那些“心里话”，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的手，是用来握枪的，不是用来写字的。
那支小小的钢笔，在他手里，比一根烧红的铁条还烫手。
他趴在桌子上，憋了好几天，脸都憋紫了，就像便秘一样。
连队的文书看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好心好意地拿来一本《情书大全》借给他。
李伟翻了两页，脸就红得像猴屁股，把书扔到一边，骂了一句“酸倒牙”
最后，他还是决定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完成这项任务。
他把写信当成了写思想汇报。
第一封信。
“尊敬的张倩同志：你好。我是侦察连一班班长李伟。奉张师长命令，与你建立通信联系。我的基本情况如下：姓名，李伟。年龄，二十三。政治面貌，党员……”
信的结尾，他想了半天，写上了一句：“希望你努力学习，将来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革命战友，李伟。”
第二封信。
“张倩同志：见信如晤。近日，我连队组织了五公里武装越野，我取得了全连第一名的好成绩。这得益于党和部队的培养，以及……”
第三封信。
“张倩同志：这封信，主要是向你汇报一下我近期的思想动态。通过学习英雄人物事迹，我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革命军人，要时刻保持……”
一封封信，写得像军令，像战斗檄文，质朴得近乎笨拙。
每一封信寄出去，都像一颗颗投入大海的石子。
没有回声。
没有涟漪。
李伟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收发室老王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可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老王冲他摇摇头的样子。
时间一长，连队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那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他耳边绕。
“看见没，剃头挑子一头热。”
“那还用说？人家是省城里的大学生，天之骄女，能看得上咱们这种大头兵？”
“听说那张倩在学校里，追她的高干子弟能从校门口排到西直门呢。李伟？他算老几啊。”
“就是，二等功有啥了不起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到了地方，还不是一个泥腿子。”
这些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绣花针，又细又密，扎在李伟那颗已经被荣誉感和自尊心填满的心上。
他不怕疼。
他怕的是那种被轻视，被怜悯的感觉。
那比子弹打在身上还让他难受。
他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照片里张倩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在嘲笑他，在审视他，在无声地告诉他：李伟，你不配。
他把那些挫败和煎熬，都发泄到了训练场上。
他比以前更疯，更狠。
五公里越野，他背着两块砖跑。
障碍训练，他像一头不要命的豹子，一次次刷新着部队的记录。
只有在把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之后，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个叫张倩的姑娘，忘记那些石沉大海的信。
05
暑假还没到，一个叫赵峰的年轻人，就提前点燃了战火。
赵峰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跟张卫国家是世交。
这小子从小就跟在张倩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倩倩妹妹”，心思就跟写在脸上的字一样，谁都看得明白。
听说师长把张倩许给了一个农村来的兵，赵峰第一个坐不住了。
他利用探亲的机会，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直接杀到了师部大院。
他带来的，都是这个年代最时髦，最稀罕的东西。
一台日本进口的夏普牌双卡录音机。
几盘邓丽君和罗大佑的原声磁带。
还有几本烫金封面的英文原版小说。
他把这些东西，像献宝一样，堆在了师长夫人周雅兰的面前。
周雅兰是知识分子出身，身上有种旧式女人的温婉，最看重的就是门当户对和共同语言。
她对丈夫那个草率的决定，心里本来就有一百个不乐意。
现在一看到赵峰，两下一对比，心里的天平就歪得没边了。
“周阿姨，您看您说的，我跟倩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不就是我亲妹妹嘛。照顾她是应该的。”赵峰的嘴像抹了蜜，把周雅兰哄得眉开眼笑。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的确良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梅花牌手表。
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中英文夹杂。
“倩倩在学校可是个celebrity（名人），好多男生追她呢。不过您放心，有我看着，没人敢欺负她。”
“上回她们学校搞英语角，倩倩做主持人，那口流利的English（英语），连外教都夸她呢。”
“哦对了，周阿姨，这是我托我爸从香港带回来的护肤品，您试试。倩倩也一直用这个牌子，说very good（非常好）。”
赵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刷子，不轻不重地刷在周雅兰的心坎上。
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和张倩站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都读外文书，听流行音乐，用进口护肤品。
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圈子。
而那个叫李伟的兵呢？。
他会什么？。
他会开枪，会埋地雷，会五公里越野。
他懂什么是邓丽君，什么是莎士比亚吗？。
他恐怕连英语有二十六个字母都不知道吧。
这种对比是无声的，却是最致命的。
赵峰临走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周阿姨，我听说张叔叔把倩倩……许给了一个侦察连的兵？”
周雅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你张叔叔就是个老顽固，一辈子都在部队，看人就只看军事技能。唉，这事儿……”
赵峰立刻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阿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倩倩是什么样的性格您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非得把天给掀了不可！这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尊重倩倩自己的意见。毕竟，婚姻不是战场立功，不能靠命令啊。”
这几句话，句句都说到了周雅兰的心里。
她越发觉得，赵峰才是女儿最理想的归宿。
而那个李伟，不过是丈夫一时兴起，找来的一个不合时宜的“活英雄”罢了。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那个夏天，悄然拉开了序幕。
战场，就设在即将放假回家的张倩身上。
06
张倩要放暑假回家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在师部大院里炸开了锅。
所有知情的人，都像等着看大戏开锣一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
大家都想亲眼看看，这场“英雄配才女”的年度大戏，到底会怎么开场。
是像传言里说的那样，才子佳人，一见钟情？。
还是像老兵们预测的那样，火星撞地球，天雷勾地火？。
张卫国师长亲自下了命令，特批了李伟一个星期的假。
让他把个人卫生搞好，把胡子刮干净，准备迎接这次“历史性的会面”
李伟觉得自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生死未卜的战斗。
那件他最挺括的，压在箱子底下的“的确良”军装，被他翻出来，洗了烫，烫了又洗。
军装上那两道笔直的裤线，被他用搪瓷缸子灌满开水，压得能割破人的手。
他对着宿舍里那块能照出人影的破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怎么笑。
可镜子里那张脸，黝黑，粗糙，嘴角咧开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准备混进天鹅群里的癞蛤蟆，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不协调的滑稽。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放在火上烤。
他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宁愿现在就接到命令，让他去边境再拆一百颗连环雷，也不愿意去见那个只存在于照片和传言里的张倩。
因为雷区的危险是看得见的，是可以用技术和勇气去征服的。
而那个未知的姑娘，和她所代表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无法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雷区。
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等着他。
而他，赤手空拳，无处可逃。
张家的客厅，空气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拧一把都能挤出尴尬的水来。
红木的八仙桌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摆着四只白瓷茶杯，茶叶在滚烫的水里舒展着身体，飘出阵阵清香。
但这香气，却驱散不了房间里的沉闷。
张卫国师长板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给某个看不见的犯人计算着最后的行刑时间。
师长夫人周雅兰则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整理一下窗帘，一会儿又给李伟的茶杯续上水，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一副面具。
李伟就像一尊被临时安放在这里的雕塑，穿着那身能夹死苍蝇的军装，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他的后背挺得像一块钢板，汗水却已经把里面的衬衣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痒。
他能清晰地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每响一下，都像是一根小锤子，敲在他的心脏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蓝色牛仔服，白色帆布鞋的姑娘，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旅行包，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
她整个人，就像一道刺眼的阳光，瞬间劈开了这满屋子的陈腐和压抑。
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假小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明亮得有些咄咄逼人。
她的出现，让这个充满了军装和严肃气息的客厅，显得格格不入。
她就是张倩。
比照片上更生动，也更……有攻击性。
“爸，妈，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清脆，但语调里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例行公事的通报。
她把那个巨大的旅行包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然后，她没有理会父母那瞬间变得无比热情的脸，径直走到了李伟的面前。
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羞涩，只有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挑衅。
李伟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倩倩，回来了啊，快坐快坐，路上累了吧？”张卫国那张严肃的脸，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指着李伟，用一种极其自豪的，像是在介绍一件绝世珍宝的语气说：“倩倩，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在信里跟你提起的战斗英雄，李伟同志！”
张倩的嘴角，突然向上勾起了一抹冷得像冰碴子的笑。
她看着李伟，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福气不小啊！”
话音未落，她动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
李伟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凌厉的风就扑面而来。
她猛地挥起右拳，一记标准的直拳，带着呼啸的风声，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打在了李伟结实得像铁块一样的肩膀上。
“砰！”
一声闷响。
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能发出的力量。
毫无防备的李伟，被这一拳打得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晃了一下，屁股下的椅子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张卫国师长夫妇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用这种方式，来迎接这场他们精心安排的“历史性会面”
周雅兰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张卫国则是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抽搐着。
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倩接下来会大吵大闹，掀翻桌子的时候，她却做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