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妈,把这碗药喝了,对你身体好。”女儿月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手里那碗黑乎乎、冒着怪味的药,又偷偷瞥了一眼床底下那个我藏了整整二十年、用破布缝成的小包袱。
那张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压在药碗下面的托盘上,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二十年,我装疯卖傻,吃馊饭,睡猪圈,受尽了折磨,就是为了等她长大,等她能离开这座吃人的大山,等我能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可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亲手给我拷上最后一道枷锁的,会是我疼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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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天中午,太阳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来。
村里唯一的邮递员,那个瘸着一条腿的老李头,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冲进了王大强的院子。
“大强!大强家的!天大的喜事!”老李头人还没到,嗓门就先到了,喊得整个山坳都能听见,“你家月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还是个师范大学!咱们村飞出金凤凰咧!”
“轰”的一下,整个王家院子都炸了锅。
买我的男人王大强,正光着膀子在院里劈柴,听到这话,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猛地冲过去,一把从老李头手里抢过那个红色的信封,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因为太激动,抖得连信封都快捏不住了。
他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娘,我的“婆婆”,也拄着拐杖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抢过信封,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开眼了!我们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院子里很快就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道喜声、羡慕声、啧啧称奇声,吵得我耳朵嗡嗡响。
而我,被他们叫做“疯婆子”的林秀,就蹲在院子最角落的那个臭烘烘的猪圈旁边。
我像往常一样,脸上抹着锅底灰,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嘴里流着口水,嘿嘿地傻笑着。
我抓起一把混着猪食的泥土,往自己身上胡乱地抹着,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可我的心,却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跳得比院子里所有人的声音都响。
我的眼角余光,越过那些攒动的人头,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王大强老娘手里那张红得刺眼的纸。
那是录取通知书。
那是来自山那边的、我阔别了二十年的世界的东西。
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的,除了血以外的、象征着希望和自由的颜色。
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二十年的猪狗不如,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今天!
女儿考出去了,她就要离开这座大山了。
王大强和他那个老不死娘的注意力,也都会跟着转移。
这就是我最好的机会,是我策划了无数个日夜的、唯一的逃跑机会!
我的嘴角咧得更大了,口水流得更多了。
可在那厚厚的、肮脏的锅底灰下面,我的眼睛里,正燃烧着一团压抑了二十年的、熊熊的烈火。
02
二十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每天都戴着一副“疯癫”的面具。
戴久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快分不清,我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在演戏。
我叫林秀,被拐来这座叫“锅圈洼”的鬼地方时,才十九岁。
我记得那天,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坐长途汽车回家,在路上喝了一瓶陌生人递来的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就已经躺在了王大强家那张又黑又硬的土炕上。
我哭过,闹过,也逃过。
第一次逃跑,我刚跑到村口,就被抓了回来,王大强用拴牛的粗麻绳把我捆在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槐树上,用蘸了水的皮带,狠狠地抽了我一顿。
我身上的衣服都被抽烂了,血和皮肉粘在一起,疼得我死去活来。
第二次逃跑,我跑进了后山,可这山大得无边无际,我根本分不清方向。
我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饿得啃树皮,渴了喝泥潭里的水。
最后,还是被王大强带着村里的人,像撵兔子一样给堵了回来。这一次,他打断了我的左腿。
躺在炕上,腿钻心地疼,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贫穷的、野蛮的村子,看着王大强和他娘那两张狰狞的脸,我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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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硬碰硬,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想活下去,我想回家。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疯”了。
我不再哭闹,也不再说话。
我开始傻笑,嘿嘿地笑,见谁都笑,就算王大强拿着皮带抽我,我也看着他笑。
我开始糟蹋东西。
吃饭的时候,故意把碗打翻在地上,然后趴下去,像狗一样舔地上的饭菜。
王大强气得哇哇叫,可他越打我,我笑得越大声。
我开始糟蹋自己。
我故意不洗澡,不梳头,把自己弄得浑身恶臭,头发都结成了饼。
王大强是个爱面子的人,他嫌我脏,嫌我臭,渐渐地,他就不再碰我了。
我用这种方式,保住了我最后的、仅有的一点尊严。
我还在半夜,学狼叫。
凄厉的、难听的叫声,能传出很远。
村里人都说,王大强买回来的这个婆娘,是个被鬼附了身的真疯子,是个不祥之人。
他们开始躲着我,绕着我走。
就这样,我用“疯癫”,给自己筑起了一道保护墙。
在这面疯墙的背后,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默默地记下了所有有用的信息。
村里通往镇上的那趟破旧班车,每周二和周五的早上七点,会经过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
后山那条据说能通到山外的大峡谷,入口处有一块像人脸一样的巨大岩石。
王大强藏钱的那个小木匣子,就放在他床头的砖缝里。
我甚至还利用我“疯癫”的便利,在我每天待着的猪圈的烂泥底下,偷偷藏起了一块磨得非常锋利的碎铁片。
那是我有一次打碎碗之后,偷偷留下来的。它可以用来防身,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割断绳索。
我像一只冬眠的野兽,耐心地,把自己所有的爪牙和仇恨,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只为了等待那个致命一击的机会。
03
在我“疯”了的第二年,我生下了一个女儿。
王大强和他娘高兴坏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老王家有后了,也意味着,我这个疯婆子,被彻底地拴死在了这里。
他们给孩子取名叫“王月”,小名月儿。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我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
她是我的骨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闭着眼睛,小嘴还在不停地砸吧着。
当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无法割舍的感觉。
可同时,我又时刻提醒自己,她是王大强的女儿,是“仇人”的女儿。
她的出生,是我在这片地狱里受辱的证明。
我不能爱她,我不能对她产生过多的依赖和感情,因为那会成为我的软肋,会动摇我逃跑的决心。
月儿从小就很懂事,也很可怜。
她不像村里其他的野孩子一样,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朝我这个“疯婆子”扔石子,吐口水。
我记得她四五岁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欺负我,她会迈着两条小短腿冲过来,张开胳膊护在我身前,奶声奶气地冲人家喊:“不准欺负我妈!她是我妈!”
她会偷偷地,把她奶奶奖给她吃的那个白面馒头,藏在口袋里,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塞到我这双满是泥污的手里。
有好几次,王大强喝醉了酒,又想拿我撒气,挥起皮带要抽我。
都是小小的月儿,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怯生生地,哭着拉着他的衣角求情:“爸,别打妈……别打妈……”
她是我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冰冷的地狱里,感受到的唯一的、一丝丝的温暖。
可这温暖,对我来说,却像是一剂慢性毒药。
我爱她,我心疼她。
我看着她穿着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看着她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偷偷地哭,看着她小小的年纪就要学着喂猪、做饭、干所有沉重的农活,我的心就跟被针扎一样疼。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她送出这座大山。
她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被困死在这里。她应该去上学,去认识字,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她走了,她安全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实施我的逃跑计划。
所以,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教”她。
我会趁没人的时候,在地上用树枝,歪歪扭扭地写下我记得的那些汉字。她很聪明,看几遍就记住了。
我会把我听到的、关于山外面世界的零零星星的信息,用含糊不清的、疯子一样的语言说出来。比如“火车……铁……好长好长的房子……”
我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在她心里,种下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种子。
这颗种子,终于在今年夏天,开花了。
04
女儿要去镇上的高中领取档案和办理一些升学手续,需要在那边住上几天。
这对我来说,是天赐良机。
这些天,王大强和他那个老虔婆,所有的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庆功宴上。
他们忙着杀猪宰羊,忙着挨家挨户地发请帖,吹嘘自己家出了个大学生,对我的看管,也明显松懈了下来。
这是我逃跑计划的最后准备阶段。
我必须要把我准备了二十年的“家当”,都准备妥当。
一天下午,我趁着王大强去镇上买酒,他娘在屋里睡午觉的空当,我又开始在猪圈里“发疯”。我像往常一样,在又脏又臭的烂泥地里打滚,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
实际上,我的手,正借着身体的掩护,飞快地在猪圈角落那堆烂草底下挖掘着。
很快,我的指尖就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把它挖了出来,迅速地塞进我那件破烂棉袄的内衬里。
那是我用破布,一针一线,偷偷缝制而成的小包袱。
包袱不大,但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希望。
有几块我偷偷藏下来的、已经风干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红薯。
这是我逃亡路上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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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块我磨了十几年的、像匕首一样锋利的碎铁片。
这是我防身的武器。
还有一样东西,是我当年被拐来时,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个银锁。那是我妈在我考上师范那年,专门请人给我打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缩写“LX”,林秀。
我把包袱重新藏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那个老虔婆,比我想象的要精明得多。
就在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她像个幽灵一样,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猪圈门口。
她那双三角眼,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我,看得我后背直发毛。
“死疯子,又在刨什么?想找老鼠吃吗?”她用拐杖狠狠地捅了捅我。
我吓了一跳,连忙继续在地上打滚,嘴里发出更夸张的傻笑声,还抓起一把泥,往嘴里塞。
老虔婆嫌恶地“呸”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趴在烂泥里,一直等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敢松一口气。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我必须把疯癫,演到最后一刻。
05
女儿月儿离家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王大强家张灯结彩,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请了全村的人来吃饭。
这是我们这个穷山沟里几十年未有的大喜事。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声、吹牛声、碗筷碰撞声,吵得人头疼。
而我,被一根粗麻绳拴着,锁在了院子角落那间又黑又潮的柴房里。
王大强嫌我丢人,怕我冲撞了贵客。
我透过门板上的一条缝隙,像看戏一样,看着外面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王大强喝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他端着酒碗,挨个桌子地敬酒,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是怎么教女有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他那个老娘,更是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开了花,像一朵晒干了的菊花。她被一群老娘们围在中间,享受着众人的吹捧。
我的女儿月儿,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衣服,那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看的衣服。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补丁衣服、怯生生的山里丫头了。
她显得那么大方、得体,挨个给村里的长辈们敬酒,嘴里说着得体的客套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看着她,我心里五味杂陈。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
她就要离开这个地狱了,去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
而我,却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扮演着我的疯子角色。
就在这时,我看到月儿敬完一圈酒后,端着酒杯,状似无意地,朝着我所在的柴房这边,悄悄地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穿过那条狭窄的门缝,和我的眼神,在空中对上了。
她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我一时间看不懂。
里面有同情,有不舍,还有一丝……一丝我看不明白的、类似于愧疚的东西。
我以为,那只是女儿对即将离开我这个“疯娘”的正常情绪。
我心里甚至还闪过了一丝暖意。
我对自己说,林秀,再忍一忍,等我逃出去了,等我找到我的家人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把月儿也接出来。
我要让她知道,她有一个正常的、爱她的母亲。
我要让她彻底摆脱这个罪恶的、不属于她的家庭。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用一个母亲的眼光,去看她。
后半夜,宴席终于散了。
客人们歪歪扭扭地走了,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杯盘。
王大强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扶进屋里,一沾炕就打起了雷一样的鼾声。
他那个老娘,也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早早就睡死了过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雨,下得太好了。
这正是我逃跑的最好掩护。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很久,确定整个院子都陷入了死寂。我从怀里掏出那块磨得锋利的铁片,摸到柴房那把老旧的铜锁前。
我紧张得手心全都是汗。我用铁片,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撬动着锁芯。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欣喜若狂,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像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雨夜的空气,冰冷而又清新。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感觉连肺腑里积攒了二十年的浊气,都吐了出去。
我蹑手蹑脚地摸到猪圈旁边,从我早就做好记号的烂泥底下,挖出了我的那个小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我弓着腰,准备从后院那个平时用来钻猪的狗洞里,钻出去。
那里,直接通向后山。
胜利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06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洞口冰冷的、混着泥水的地面时。
我的身后,突然“嗤”的一声,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
一盏老式的煤油灯,被点亮了。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了头。
我的女儿月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她穿着她那身崭新的红衣服,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她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放着那盏摇曳的煤油灯。
她脸上的表情,在跳动的、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她一步一步地,缓缓地向我走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将手里的托盘,递到了我的面前。
托盘上,除了那盏煤油灯,还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浓重刺鼻草药味的药。
“妈,”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一道晴天霹雳,在我的头顶轰然炸响,“喝了它,你就哪也去不了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死死地盯着她那张我看了二十年、爱了二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去接那碗药。
我死死地盯着月儿的眼睛,想从那双我曾经觉得无比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可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灯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什么都看不出来。
月儿见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她突然把托盘往前又递了递,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急促得像连珠炮一样的气音说道...
我愣住了,彻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