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索额图缓缓走下台阶。
他从春燕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手中,拈起了那三枚普通的铜钱。
铜钱上沾着泥土,也带着一个女人的泪痕和体温。
他摩挲着钱上早已模糊的纹路,浑浊的眼睛里风雷涌动。
似乎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尸横遍野的山口。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春燕跪在地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等待她和那个牢里的男人的,是生,还是死。
终于,索额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心。
他猛地站直了身子,对着门外沉声大喊。
“来人!”
管家立刻推门而入,躬身候命。
“备轿!”
索额图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要立刻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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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康熙八年的雪,落下来的时候没一点声响。
可它积在房檐上,压在树杈上,就有了分量。
那分量,能压断一根树枝,也能压垮一个家。
瓜尔佳·那顺那时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十六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他刚学会了提着鸟笼子,在后花园里跟几个清客相公摇头晃脑地念歪诗。
阿玛鳌拜不喜欢他这样。
说他没半点满洲男儿的血性,倒像个南边来的酸丁。
可阿玛太忙了。
忙得没工夫用马鞭子抽醒他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那天下午,雪刚停。
那顺正因为一只画眉的叫声比清客的还好听而得意。
府门那边就传来了天塌一样的动静。
他看见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戈什哈,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扔在雪地里。
他看见府里的管事和嬷嬷们,跪了一地,抖得像风里的筛子。
他怕了。
他不是个有血性的人。
他丢下鸟笼子,一头扎进了假山群里。
那只名贵的画眉鸟,在笼子里惊恐地扑腾着,最终没了声息。
那顺躲在太湖石的缝隙里,像一只被老鹰盯上的兔子。
他看见自己的阿玛,那个他既敬畏又有点埋怨的男人,从正堂里被推了出来。
身上穿着素白的囚衣,散着发。
像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
他想喊一声阿玛。
可那声音堵在喉咙里,变成了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一只粗糙的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进了一旁的柴房。
是老仆福安。
柴房里,阿玛鳌拜竟然就在那里。
他坐在一捆柴火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坐的不是柴火,是龙椅。
看见那顺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鳌拜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但那失望很快就变成了别的东西,一种沉得像铁的慈悲。
“别哭了。”
鳌拜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像个男人。”
那顺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跪下去,膝盖砸在混着木屑的泥地上。
“阿玛……”
“瓜尔佳家,完了。”
鳌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保不住你了,也保不住这个家了。”
他从贴身的衣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东西。
他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三枚普普通通的铜钱。
在昏暗的柴房里,泛着幽暗的光。
“那顺,我的儿。”
鳌拜很少这么叫他。
“拿着。”
他把那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塞进那顺冰凉的手里。
铜钱很沉,坠得那顺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阿玛,这是……”
“这是你的命。”
鳌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听着,忘了你是谁,忘了报仇。那念头一起,就是死路一条。你要活,像街边的野草一样活下去。”
“这三枚钱,你贴身收好。不能丢,也不能花。”
“除非,你到了活不下去,要一头碰死的时候。”
“真到了那一天,你就去赫舍里·索额图的府上。”
“把这个,交给他看。”
那顺猛地抬起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索额图。
这个名字他听过太多次了。
是阿玛在朝堂上最大的对手。
是这次把瓜尔佳家推入深渊的黑手。
“阿玛!您糊涂了!他是我们的仇人!”
那顺激动地喊。
“他害了您,他怎么可能帮我!”
鳌拜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儿子的头,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他欠我的。”
鳌拜的声音很轻。
“三十年前,穆里玛山口,他欠我三条命。”
“他会认的。”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
“快走!”
老仆福安把一套破旧的粗布衣服扔给他。
“后院的狗洞,快!”
那顺被推搡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鳌拜还坐在那里,像一尊慢慢风化的石像。
他的阿玛,那个能擎天的男人,终于还是被天压垮了。
那顺换上衣服,钻出了那个满是馊味的狗洞。
京城的风雪,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口鼻。
冷得像刀子。
他攥紧手里的三枚铜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从那天起,世上再没有瓜尔佳·那顺。
只有一个叫石头的,命比纸薄的流浪汉。
十年。
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不快,但疼。
皇帝的年号换了几次,京城里的繁华一天比一天盛。
谁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雪夜倒下的鳌拜。
石头在人世间摸爬滚打。
他去过塞外,给马队当过杂役,差点冻死在白毛风里。
他下过江南,在漕运码头上跟人抢活干,被打断过一根肋骨。
他学过各种下九流的营生,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心。
饿得狠了,他甚至跟野狗抢过食。
他身上那点少爷的娇贵气,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
他变得沉默,坚韧,像一块真正的石头。
风吹雨打,都没什么感觉了。
最后,他又回了北京。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最安全。
他落脚在南城的鸽子胡同,一个大杂院里。
02
因为有一把子力气,人又闷声不响,被胡同口的“广和”杂粮铺王老板看中,当了个扛包的伙计。
这活计,就是拿命换饭吃。
百十斤的麻袋,从车上扛到库房,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可石头觉得安稳。
他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虽然都是粗粮饼子配咸菜。
他晚上有地方睡,虽然那间小耳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他觉得,这日子挺好。
好得让他有点害怕。
杂粮铺的东家,除了王老板,还有一个厉害角色。
是老板的女儿,春燕。
春燕十八了,还没嫁人。
不是没人提亲,是她自己看不上。
她长得不算多美,就是皮肤白净,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熟透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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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子跟她的名字一点不像,倒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她嫌石头是个闷葫芦,整天不说话,看着就来气。
“喂,石头,你嘴里是缝上线了,还是含着金子?”
她总是叉着腰,站在柜台后面数落他。
石头不回嘴,只是把麻袋扛得更稳一些。
春燕嘴上凶,心却是软的。
她看石头吃饭时,狼吞虎咽,像八辈子没吃过饱饭。
她就总是在给他盛饭时,拿饭勺悄悄多压几下。
有时铺子里炖了肉,她会把最大的一块,埋在石头的饭底下。
她看石头的衣服破了洞,就嘴里骂着“邋遢鬼”,夜里却会找出针线,笨手笨脚地给他补上。
石头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有一块地方,是暖的。
可他不敢让那块地方热起来。
他是个背着天大秘密的逃犯。
他的命,不值钱。
春燕是个好姑娘,她该嫁个本分人,过安稳日子。
而不是跟他这个不知道哪天就会掉脑袋的人扯上关系。
所以,他更加沉默了。
他把春燕的好,跟那三枚缝在裤腰里的铜钱,一起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他想着,就这么过下去吧。
扛一辈子麻袋,也挺好。
只要每天能看见她,就挺好。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鸽子胡同这片儿,归一个叫吴三的衙役管。
这吴三不是个好东西。
仗着他爹在顺天府有点脸面,就在这地界上横着走。
他早就看上春燕了。
隔三差五就找由头来铺子里晃荡。
嘴上说着查税防火的官话,一双贼眼却总在春燕身上打转。
“春燕姑娘,几日不见,又俊了。”
吴三斜倚着柜台,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春燕头也不抬,算盘打得噼啪响。
“吴爷有事说事,没事别耽误我做生意。”
吴三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
他的目光转向正在院里卸货的石头。
石头一身的汗,一身的灰,只顾着埋头干活。
吴三心里就冒起一股无名火。
他看不惯石头这副样子。
一个臭扛包的,凭什么天天守着春燕?
“喂,那个谁,过来。”
吴三冲石头勾了勾手指。
石头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没动。
“嘿,给你脸了是吧?”
吴三几步走过去,抬脚就想踹石头。
石头没躲,只是用身子护住了身后的那袋白面。
“吴三,你干什么!”
春燕从柜台后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秤杆。
她像只护崽的母鸡,把石头护在身后。
“我的伙计,你凭什么动他!”
吴三看着春燕这副护着石头的泼辣样子,心里又嫉妒又火热。
“行,春燕,你够辣。”
他指着石头,又指了指春燕。
“你们给我等着。”
吴三撂下狠话,带着两个跟班走了。
石头看着挡在身前的春燕,她的背影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有力。
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吴三这种人,不会善罢甘休。
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安稳了。
该来的,躲不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铺子里刚进了一批新米。
其中有两袋是城西张大善人府上订的,说是要送到庙里供佛的,叫“佛光米”。
这米金贵,王老板特意让石头搬到里屋单独放着。
刚安顿好,吴三就带着人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四个官差,个个按着腰刀,凶神恶煞。
“奉府尹大人令,搜查赃物!”
吴三手里拿着一张公文,晃了晃。
“有人举报,广和杂粮铺私藏贡品,意图不轨!”
王老板和春燕都吓傻了。
“吴爷,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少废话!搜!”
吴三一挥手,那几个官差就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后院石头的住处。
那间破耳房,被翻了个底朝天。
很快,一个官差就从石头的床板底下,拖出了一个麻袋。
袋口解开,金黄色的米粒撒了一地。
正是那不见了的一袋“佛光米”。
“人赃并获!”
吴三得意地大笑,一脚踩在石头的胸口上。
“好你个石头,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佛爷的米都敢偷!给我锁了,带走!”
冰冷的铁链套上了石头的手腕。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03
他知道这是个圈套。
可他没法解释。
“不是他!是你陷害他!吴三你这个天杀的!”
春燕哭喊着,像疯了一样要去撕打吴三。
被两个官差死死架住。
吴三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
“想救他?简单。”
“今天晚上,洗干净了,到我府上来。”
“不然,我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石头被拖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春燕那张绝望而惨白的脸。
顺天府的大牢,是个能把活人变成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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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潮湿,空气里飘着血腥味和霉味。
石头被吊在刑架上。
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背上。
皮开肉绽。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骨头里的那点傲气,是瓜尔佳家给的,也是十年苦难给的。
这点疼,他受得住。
吴三坐在他对面,悠闲地剔着牙。
“石头,嘴还挺硬。”
“我也不跟你废话。”
“两条路,你选。”
“第一,你画押认罪,我把你发配到宁古塔去,给披甲人为奴,一辈子翻不了身。”
“第二,让春燕嫁给我。我不仅放了你,还给你一笔钱,让你滚出京城。”
石头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三。
“你做梦。”
“行,有种。”
吴三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脸。
“我就喜欢你这副死样。我倒要看看,你跟春燕,谁先服软。”
几天过去了。
王老板变卖了家产,四处托人,想要把石头捞出来。
可送出去的银子,都像泥牛入海,最后全落进了吴三的口袋。
一天,牢头给石头送饭。
饭里有一张小纸条。
是春燕托人带进来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等我。
石头看着那两个字,心如刀绞。
他知道春燕要做什么。
他不能让她那么做。
他不能让那个像阳光一样的姑娘,为了他,掉进泥潭里。
他想起了阿玛的话。
山穷水尽,活不下去的时候。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要求见春燕最后一面。
他说,他要招供了,但在画押前,要亲口跟她说清楚。
吴三以为他服软了,得意地答应了。
春燕被带进了大牢。
她看到石头那副不成人形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石头……”
“别哭。”
石头的声音,沙哑得像漏风的匣子。
他挣扎着,拉住春燕的手。
在狱卒不耐烦的监视下,他用指甲,一点点抠开缝在裤腰最里层的那个布包。
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
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他终于摸出了那三枚铜钱。
那三枚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浸透了十年的铜钱。
他把铜钱塞进春燕的手里。
“春燕,帮我……最后一次。”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疯狂而决绝的光。
“去……当朝索相的府邸。”
“把这个,交给他。”
“告诉他,故人之后,前来讨还三十年前,穆里玛山口的三条人命。”
春燕握着那三枚沉甸甸的铜钱,整个人都懵了。
索相?
索额图?
那个活在传说里的大人物?
这怎么可能?
可她看着石头那双眼睛,她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用力点头,把铜钱死死攥在手心里。
她转身,冲出了这座人间地狱。
索额图的相府,像一头匍匐在京城心脏地带的巨兽。
春燕跪在那对威严的石狮子前,感觉自己像一只蝼蚁。
门房把她当成疯子,要拿棍子赶她走。
她不走。
她抱着门前的石墩,用尽全身的力气喊。
“民女有天大的要事,求见索相!”
“关乎三十年前穆里玛山口的三条人命!”
她一遍遍地喊,喊得嗓子都哑了,流出血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门房觉得丢了相府的脸面,正要来硬的。
府门里,一个穿着体面的老管家,快步走了出来。
他脸色凝重地打量了春燕几眼。
特别是听到“穆里玛山口”那几个字时,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让她进来。”
老管家沉声说。
春燕被带进去了。
穿过层层院落,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
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她做梦都想象不出的世界。
书房里,燃着名贵的檀香。
她见到了索额图。
那个权倾朝野的索相,就坐在书案后面。
他看起来比想象中要老一些,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倦意。
春燕不敢抬头,跪在地上,把那三枚铜钱高高举起。
她哆哆嗦嗦地,把石头教给她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索额图的脸上,起初没什么表情。
他见过来攀附、来告状的人太多了。
可当他听清“穆里玛山口”和“三条人命”时,他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
他从春燕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手中,拈起了那三枚普通的铜钱。
04
铜钱上沾着泥土,也带着一个女人的泪痕和体温。
他摩挲着钱上早已模糊的纹路,浑浊的眼睛里风雷涌动。
似乎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尸横遍野的山口。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的自己,被三个如狼似虎的敌人围在中间,手里的刀已经卷了刃,绝望像冰冷的雪水一样浸透全身。
他也看到了一个如同天神下凡的身影,骑着马,吼声像炸雷,手里的巨刃卷起一片血雾,硬生生地为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三刀……
往事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权力和岁月筑起的堤坝。
那个曾经和他并肩作战,也曾经被他亲手扳倒的政敌,那个不可一世的“满洲第一勇士”,那份被政治斗争的泥沙掩埋了太久的、属于巴图鲁之间的恩义,在这一刻,灼热了他的手心。
他手里攥着的,哪里是三枚铜钱,分明是三条滚烫的人命。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春燕跪在地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等待她和那个牢里的男人的,是生,还是死。
终于,索额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心。
他猛地站直了身子,原本因年岁而有些微躬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重新出鞘的利剑。
他对着门外,沉声大喊。
“来人!”
老管家立刻推门而入,躬身候命。
“备轿!”
索额图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管家大吃一惊,连忙道:“相爷,天色已晚,宫门即刻就要下钥,您这是……”
索额图没有理会他的话,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要立刻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