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飞往三亚的飞机最终还是起飞了,轰鸣着掠过我们头顶的玻璃穹顶,将一缕刺眼的阳光短暂地切割开。而我们一家人,老老小小,还拖着行李,像一群迷路的候鸟,怔怔地站在喧闹的首都机场T3航站楼出发大厅。
从那一天起,整整三年,我们家再也没有组织过任何一次长途旅行。那八万块钱的旅行团费,扣除高额的退票手续费后,剩下的钱在我银行卡里静静地躺着,像一块冰,时刻提醒着我那个荒唐的上午。它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告诉我,有时候,维系一个家庭的,不是无条件的付出,而是清晰的边界。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我爸六十大寿的那顿家宴说起。
第1章 一场名为“孝心”的盛宴
那天晚上,我们家常去的那家“福满楼”包间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我爸陈卫国,一个做了半辈子工程师的老头,今天格外高兴。他穿着我特意给他买的暗红色唐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端着酒杯,手微微有些抖,那是兴奋,也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妈张桂兰则忙前忙后,一会儿给孙女悦悦夹菜,一会儿又张罗着给我媳妇林婉添茶,嘴里不停念叨着:“都多吃点,今天高兴。”
悦悦,我八岁的女儿,正举着一小杯果汁,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口气:“祝姥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句话,逗得满堂大笑。
我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我叫陈磊,今年三十八岁,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总监。没日没夜地拼了十几年,总算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扎下了根,有了还算体面的车子、房子和一份不错的收入。父母把我养大不容易,如今他们退休了,身体还算硬朗,我总想着要多尽尽孝心。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我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端起酒杯。
“爸,妈,”我看着二老鬓边的白发,声音有些动容,“您二老辛苦一辈子了,也没好好出去玩过。我跟林婉商量了一下,给您准备了份生日礼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宣布:“我订好了去三亚的顶级度假套餐,下下个月,等天气暖和了,咱们全家一起去!机票、酒店、吃喝玩乐,所有的费用,我全包了。”
话音刚落,包间里先是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声。
“哎呦!去三亚?”我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激动地拍着我爸的胳膊,“老头子,你听见没?儿子要带我们去三亚看海!”
我爸也是满脸喜色,嘴上却说:“你这孩子,花这个冤枉钱干嘛?我们俩在公园溜达溜达就挺好。”可他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渴望。
林婉微笑着给我爸妈的茶杯续上水,温柔地说:“爸、妈,这是陈磊的一片心意,你们就安心接受吧。他也盼着能带你们出去好好放松一下呢。”
妹妹陈娟更是夸张地“哇”了一声,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睛里闪着光:“哥!你真是太帅了!全包啊?那我跟李伟还有小宝,是不是也能沾光?”
陈娟比我小五岁,从小就被爸妈宠着,有点娇气,也有点理所当然的劲儿。她老公李伟是个老实人,在一家事业单位做个小职员,收入不高,两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笑着点头:“当然,说了是全家,肯定少不了你们一家三口。”
“太棒了!哥你万岁!”陈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搜索三亚的攻略,嘴里念叨着,“我要住那种有无边泳池的酒店,还要吃海鲜大餐,对了,还有免税店……”
看着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林婉在我身后悄悄碰了碰我的腰,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没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我条件好点,多照顾一下妹妹,也是应该的。孝顺父母,帮衬兄妹,这不就是我们刻在骨子里的传统吗?
那顿饭,在对三亚的无限憧憬中结束。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家的主题就成了“三亚之旅”。我专门请了年假,花了将近八万块,订好了五星级酒店的海景家庭套房、头等舱的机票,还规划了详细的行程,从蜈支洲岛的潜水到南山寺的祈福,甚至连每天去哪家餐厅吃饭,我都做了好几套预案。
我享受着这种为家人付出的感觉。每次看到父母翻着我打印出来的行程单,研究着哪件衣服适合在海边拍照,看到女儿悦悦每天在日历上画掉一个叉,满怀期待地倒数,我都觉得,这八万块钱,花得太值了。
期间,陈娟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
第一次是问酒店有没有给孩子准备专门的儿童乐园。
第二次是问我订的航班时间好不好,千万别是红眼航班,不然她儿子小宝会闹。
第三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哥,听说三亚免税店的化妆品特别便宜,你能不能……到时候借我点额度用用?”
对于这些,我都一一满足,笑着说没问题。我甚至提前给她转了一万块钱,告诉她:“喜欢什么就买,算哥送你的。”
电话那头,陈娟千恩万谢。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做得挺到位。
我天真地以为,这将是一场完美的家庭旅行,一场用我的付出来凝聚亲情的盛宴。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盛宴会在出发的那一刻,因为两个凭空多出来的行李箱,变成一场让我永生难忘的闹剧。而那些我曾以为牢不可破的亲情,在现实的利益和算计面前,竟然如此脆弱。
第2章 阳光下的阴影
出发的日子,定在一个周六的清晨。
为了能让老人孩子舒服点,我特意叫了两辆七座的商务车,一辆接我爸妈和妹妹一家,一辆载着我们三口。约好早上七点在小区门口汇合,一起去机场。
六点半,我和林婉就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我们的行李很简单,一个28寸的大箱子,加上我和林婉一人一个双肩包。悦悦也背着她的小兔子书包,里面装着她的画笔和零食,兴奋得小脸通红,在客厅里跑来跑去。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大海呀?”她抱着我的腿,仰着头问。
“很快啦,宝贝。”我摸摸她的头,“等我们坐上大飞机,睡一觉,睁开眼就能闻到大海的味道了。”
林婉在旁边检查着证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前一天晚上,她就提醒过我:“陈磊,你再跟陈娟确认一下行李,我怕她东西又多又乱,到时候在机场手忙脚乱的。”
我当时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没事,她都多大人了,能有什么问题?再说了,我都安排好了,商务车空间大,机场有VIP通道,误不了机。”
现在想来,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真是准得可怕。
七点整,另一辆车准时停在了我们车子后面。我爸妈先下的车,精神矍铄。紧接着,李伟抱着儿子小宝下来,小宝还有些睡眼惺忪。
最后,我妹妹陈娟“嘿咻嘿咻”地从车上往下搬行李。
我当时就愣住了。
只见她脚边,除了一个明显超大的行李箱,一个儿童手推箱,还有两个用红蓝白三色编织袋套着的、鼓鼓囊囊的巨大纸箱。那纸箱看起来分量不轻,上面用胶带缠得结结实实。
“陈娟,这是什么?”我走上前,指着那两个纸箱,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陈娟看到我,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说:“哥,没什么,就是……一点土特产。”
“土特产?”我皱起了眉头,“我们这是要去三亚,带什么土特产过去?”
“哎呀,不是我们吃。”陈娟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是我一个大学同学,在三亚那边做生意,混得可好了。我这不是想着去一趟,顺便给她带点咱们这边的特产,联络联络感情嘛。以后万一有什么事,也能请人家帮帮忙不是?”
我妈张桂兰也走了过来,帮着腔:“是啊,阿磊,妹想得周到。出门在外,多条朋友多条路。不就是两个箱子嘛,车子这么大,放得下。”
我看着那两个硕大的纸箱,心里已经有些不舒服了。这次旅行,是我为了孝敬父母、犒劳妻女才精心策划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希望这是一次纯粹的、放松的家庭之旅,而不是夹杂着任何人情往来、利益交换的“社交任务”。
但看着我妈和妹妹期盼的眼神,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都到门口了,总不能为这点小事扫了大家的兴。
“下不为例。”我沉着脸说了一句,然后搭了把手,和李伟一起费力地把那两个大纸箱塞进了后备箱。箱子很沉,我估计一个至少有三十公斤。
一路无话。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林婉坐在我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她什么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支持。
到了机场,我推着行李车,领着一家人走向头等舱的专属值机柜台。机场的空调开得很足,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播报着航班信息。悦悦第一次来这么大的机场,好奇地东张西望。爸妈也显得有些拘谨和新奇。
这一切,本该是美好的。
然而,当我们将所有行李都搬上传送带时,问题来了。
值机柜台那位穿着制服、笑容甜美的地勤小姐,在看到我们行李的总重量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职业化。
“先生,您好。您一行七位,按照航空公司的规定,每位旅客可以免费托运一件不超过23公斤的行李。您这边总共有六件托运行李,但是……”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客气地对我说,“总重量严重超标了。特别是这两个纸箱,一个32公斤,一个35公斤,单件也超过了限重标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陈娟立刻凑了上来,陪着笑脸对地勤说:“美女,通融一下嘛,我们都是一家人,平均一下不就好了?里面就是些土特产,不值钱的。”
地勤小姐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公式化地回答:“女士,非常抱歉,这是公司的安全规定,单件行李超过32公斤是无法托运的,必须分装。另外,超出免费额度的部分,需要支付高额的逾重行李费。”
“那……那得多少钱?”我妈紧张地问。
地勤小姐在电脑上迅速操作了一下,然后报出了一个数字。
“根据我们的计算,您超出的行李重量总共是51公斤,按照飞往三亚的航线标准,您需要补交的逾重行李费是……四千八百四十五元。”
四千八百四十五元!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们一家人中间炸响。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陈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连一直沉默寡言的李伟,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用廉价编织袋包裹的纸箱,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我精心策划的一切,从预订酒店时的雀跃,到规划行程时的期待,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明晃晃的,却让我觉得无比刺眼。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无可避免地爆发。
第3章 尊严与一地鸡毛
“四千八百四十五?怎么会这么贵!你们航空公司是不是抢钱啊?”
陈娟的尖叫声,瞬间打破了值机柜台前的平静,引得周围不少旅客纷纷侧目。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地勤小姐依旧保持着职业素养,耐心地解释:“女士,国内航班的逾重行李费是按照航线公布票价的1.5%来计算的,每公斤都是明码标价,我们也是严格按照规定执行。”
“哥!”陈娟猛地转向我,语气里带着哭腔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快把钱付了呀!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想让我们全家都耽误在这里吗?”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焦急、委屈,甚至还有一丝埋怨。仿佛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她的自作主张,而是我的犹豫不决。
我妈张桂兰也急了,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阿磊,别让妹难堪。不就是几千块钱嘛,妈知道你挣钱不容易,这钱妈来出,妈有退休金。”说着,她就要去翻自己的布兜。
我一把按住了我妈的手。
“妈,这不是钱的事。”我的声音很冷,冷得我自己都有些陌生。
我转向陈娟,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问她:“陈娟,我再问你一遍,这两个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都……都说了是土特产啊!”陈娟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好,土特产。”我点点头,然后对地勤小姐说,“麻烦你,帮我把这两个箱子拿下来,我们不托运了。”
“哥!你干什么!”陈娟尖叫起来,“这东西是我答应了要给我同学带的,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不托运,我怎么跟人交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你的面子?”我气极反笑,“为了你的面子,就要我来承担这近五千块钱的额外费用?为了你的面子,你就可以不和我商量,就把这两个‘炸弹’带到机场来?你做这件事之前,怎么就没想过我的面子,没想过我们这个家?”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陈娟心上。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陈磊!你怎么跟妹说话呢?”我妈急得眼圈都红了,她挡在陈娟面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她是你亲妹妹!你帮她一下怎么了?你现在有本事了,出息了,就看不起妹了是不是?为了几千块钱,你就要跟家里人闹成这样?你让外人怎么看我们家!”
我妈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看不起她?我什么时候看不起她了?她结婚的时候,是我出的嫁妆钱;她买房首付不够,是我拿出了我准备买车的积蓄;她儿子上幼儿园,也是我托关系找的学校。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亲情和尊重,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理所当然和得寸进尺。
“妈,您别说了。”林婉走过来,轻轻拉住我妈的胳膊,柔声劝道,“陈磊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心里有点堵。咱们先别急,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这还怎么好好说!”陈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就是几千块钱吗?对你陈大总监来说算什么?你花八万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为这点小钱跟我斤斤计"
“够了!”
我一声怒喝,打断了她。整个值机区域的人都朝我们这边望过来,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同情和看热闹的意味。我爸陈卫国,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此刻脸色铁青,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一边。
女儿悦悦被这阵势吓坏了,紧紧地抱着林婉的腿,小声地哭了起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那份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陈娟,我告诉你,这不是几千块钱的事。这是尊重的问题。”
“我花八万块,是为了让爸妈,让林婉和悦悦,也包括你们一家,能有一个开开心心的假期。我提前几个月开始规划,查攻略,订酒店,我希望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的。我把所有人都当成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来对待。可是你呢?你把这次旅行当成了什么?是你走亲访友、拉拢人脉的工具!”
“你从头到尾,有没有问过我一句,哥,我带这么多东西方便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没有!你甚至都没有告诉我实话!你现在跟我谈面子,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把我的面子,把我们全家的体面,放在哪里了?”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每一个字都打在陈娟的脸上。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往下流。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带着全家人,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上演着一出关于尊严和一地鸡毛的家庭伦理剧。
我看着哭泣的女儿,看着一脸为难的妻子,看着唉声叹气的父亲,和那个还在试图用亲情绑架我的母亲和妹妹。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和失望感,瞬间淹没了我。
去三亚?
还去什么三亚?
就算现在我把这四千八百四十五块钱付了,带着这一肚子委屈和愤怒,到了那个碧海蓝天的地方,我们还能找回最初的那份快乐和期待吗?
不可能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我走到值机柜台前,对那个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地勤小姐说:
“你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我们这七个人的票,现在办理退票,能退多少钱?”
第4章 返程的航班
我的话一出口,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妈张桂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上。
陈娟停止了哭泣,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我爸,都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只有林婉,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心疼。她走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无声地给了我力量。
“先生,您确定要退票吗?”地勤小姐也被我的决定惊到了,她小心翼翼地确认道,“现在距离起飞时间很近了,按照规定,只能退还机场建设费和燃油附加费,机票款本身是无法退还的,您的损失会非常大。”
“我确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八万块的团费,大部分是机票和酒店的预付款,我知道这一退,至少要损失五六万。这笔钱,是我加班加点,牺牲了无数个陪伴家人的夜晚挣来的。
心疼吗?
当然心疼。
但比起金钱的损失,我更无法忍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如此践踏。我不想用我的钱,去为一个不尊重我的人的“面子”买单。我更不想让我的女儿看到,她的父亲在原则问题上,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妥协退让的。
今天我可以为这四千八百块钱妥协,那明天呢?是不是还会有更过分的要求在等着我?人性的贪婪和理所当然,就是这样被一点点的“大度”和“算了”喂大的。
“陈磊!你疯了!”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八万块钱啊!那都是你的血汗钱!就为了一点小事,你就要把钱都扔水里吗?你听妈的,快,把行李费交了,咱们上飞机,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妈,晚了。”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陈娟也慌了,她彻底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哭着说,“我不该自作主张带这些东西,我不该骗你。你别退票,求求你了!这钱我来出,我马上就出!”
她说着,就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准备转账。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如果在一开始,在我质问她的时候,她能坦诚地告诉我实情,并且主动承担责任,或许事情还不会走到这一步。但她没有。她选择了隐瞒、狡辩,甚至在矛盾爆发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指责我的“小气”。
是我的决定,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她害怕的不是自己错了,而是害怕失去这次免费旅行的机会。
“李伟,你倒是说句话啊!”陈娟见求我没用,又转向她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丈夫。
李伟涨红了脸,搓着手,看看我,又看看陈娟,结结巴巴地说:“哥,陈娟她……她也是好心,想跟同学搞好关系……你就……你就别生气了。”
他的话软弱无力,毫无说服力。
我不再理会他们,只是平静地对地勤小姐说:“麻烦你,办理吧。”
地勤小姐看了看我们这混乱的一家,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开始在电脑上操作起来。一张张打印出来的退票凭证,就像一份份宣判书,宣告着这场精心策划的旅行,以最惨淡的方式,提前终结。
周围的旅客已经从看热闹,变成了小声的议论。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也扎在我家人的身上。
我爸陈卫国,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终于走了过来。他没有看我,而是走到那两个巨大的纸箱前,弯下腰,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刺啦”一声,划开了其中一个纸箱的胶带。
箱子被打开了。
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土特产。
满满一箱,全是包装精美的品牌服装,吊牌都还没剪。另一个箱子划开,也是一样。
“这就是你说的土特产?”我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他指着箱子里的衣服,质问陈娟,“你同学是开服装店的?”
陈娟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嗫嚅着:“不……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在网上做代购,让我……让我帮忙人肉背过去的,能省不少邮费,她……她说会给我好处……”
真相大白。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联络感情的人情往来,而是一场赤裸裸的生意。她为了那点所谓的“好处”,不惜搭上我们全家的旅行,把我当成了免费的搬运工。
我妈也愣住了,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深深地看了陈娟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道:“阿磊,退得好。”
说完,他走到悦悦身边,弯下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擦了擦孙女脸上的泪痕,沉声说:“悦悦,不哭了。咱们回家。爷爷带你去公园看大飞机。”
父亲的支持,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我心中大部分的阴霾。
我拿着一叠退票凭证,走到家人面前,平静地宣布:“走吧,回家。”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
两辆商务车依旧一前一后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但车里的气氛,已经从出发时的满怀期待,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
悦悦大概是哭累了,靠在林婉的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开着车,目视前方。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后一辆车里,我爸妈、妹妹一家的剪影。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到。
我知道,这个家,因为我的这个决定,暂时是被撕裂了。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有些脓疮,必须挤破,才能有愈合的可能。
第55章 一碗阳春面的温度
从机场回来的那个下午,我们家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冰封住了。
两家人在小区门口默默地分开,谁也没有说一句“再见”。我和林婉带着悦悦回到自己家,我妈则拉着失魂落魄的陈娟,和我爸、李伟他们一起回了老房子。
一进门,林婉就去给悦悦洗脸、换衣服,哄她睡觉。我则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机场那混乱的一幕。陈娟的哭闹,我妈的指责,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还有悦悦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这一切,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八万块钱,买了一场空欢喜,和一地鸡毛。
值得吗?
我反复问自己。
“喝点水吧。”林婉端着一杯温水,坐到我身边。悦悦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接过水杯,握在手里,却没有喝。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我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在外面,我可以是果断决绝的项目总监,但在家里,面对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我也会迷茫。
林婉摇摇头,她伸手帮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轻声说:“陈磊,你没有错。你只是在告诉他们,你的底线在哪里。家人之间,爱是应该的,但尊重更重要。你不能永远做一个只管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老好人’,那样你太累了,对他们也不是真的好。”
妻子的话,像一剂良药,精准地抚慰了我内心的焦躁。
是啊,我太累了。这些年,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总想着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以为只要我给的够多,这个家就能和和美美。但我错了。没有边界的给予,只会养出无尽的索取。
那一晚,我失眠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
我没有去我爸妈家,他们也没有给我打电话。陈娟更是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甚至能想象到,在我妈的庇护下,她此刻一定觉得委屈至极,认为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冷酷无情,毁了她的一切。
公司里,同事们都以为我正在三亚享受阳光沙滩,纷纷在微信上发来羡慕的表情。我只能一一回复“玩得很开心”,然后将手机扔到一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穿着华丽戏服的演员,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演着一出无人欣赏的独角戏。
直到周末的下午。
我正坐在书房里发呆,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的。
电话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短:“下班了吗?回家来一趟,做了你爱吃的菜。”
我的心,猛地一紧。
挂了电话,我和林婉对视了一眼,她鼓励地点点头:“去吧,爸叫你,肯定是有话要说。正好,把话说开了也好。”
我独自一人开车回了父母家。
老旧的楼道里,飘着熟悉的饭菜香味。我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到的不是一桌丰盛的菜肴,而是我爸一个人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客厅里空荡荡的,我妈和陈娟他们都不在。
“爸,妈和陈娟呢?”我问。
“让带着陈娟,回她姥姥家住几天,都冷静冷静。”我爸头也不回地说,手里熟练地切着葱花。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忽然有些鼻酸。他一辈子不苟言笑,也很少下厨,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我妈在操持。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永远都是这样,沉默而笨拙。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端上了桌。几根翠绿的葱花,几片青菜,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汤面上飘着几滴香油。
这是我小时候,每次考试考砸了,或者在外面受了委屈,我爸才会亲手给我做的面。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我,自己在对面坐下,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清淡,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阿磊,”我爸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机场那天的事,你做得对。”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和妹,这些年被我,也被你,惯坏了。”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我以前总觉得,男人嘛,就该多担待一些,家里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可我忘了,家也得有规矩。没有规矩,人心就散了。”
“妹那件事,错不在那几千块钱的行李费,也不在那两箱子货。错在,她心里那杆秤,已经歪了。她觉得你的付出是天经地义,你的成功是她可以随意支取的资本。这个念头,如果不打掉,以后会出更大的乱子。”
父亲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原来,这个家里,最懂我的人,竟然是这个平日里最沉默的父亲。
“那那边……”我有些担心。
“就是心软,耳根子也软。她心疼你,也心疼妹,总想和稀泥。这次,也该让她好好想想。”我爸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钱没了可以再挣,家人之间,心要是凉了,就难暖回来了。但你是她儿子,她是,这根线,断不了。给她点时间。”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委屈和迷茫,都烟消云散了。
我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站起身,对着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从父母家出来,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条彩色的河流。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明亮。
我知道,这场风暴,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我也知道,雨过之后,总会有天晴的时候。而这一次,我希望天空能比以往,更加清澈。
第6章 未曾寄出的行程单
父亲的那碗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郁结的锁。
我开始明白,逃避和冷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个家庭,就像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当它出现裂痕时,需要的不是互相指责,而是所有人一起动手,去修补它。
周一的晚上,我妈带着陈娟从姥姥家回来了。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激动,而是带着一丝疲惫:“阿磊,有空吗?你和林婉带悦悦过来吃顿饭吧。”
我知道,这是和解的信号。
我和林婉商量后,决定坦然面对。我们带上悦悦,买了一些水果,像往常一样,回到了父母家。
一进门,气氛还是有些尴尬。陈娟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敢看我。李伟则局促地站在一边。
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还是林婉打破了僵局。她拉着悦悦,笑着对陈娟说:“姑姑,你看悦悦给你画的画,她说最喜欢姑姑了。”
悦悦把一张画得五颜六色的画递给陈娟。陈娟接过来,看着画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小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嫂子……对不起。”她站起身,对着我和林婉,深深地鞠了一躬,“机场那天,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自私,不该骗你们,更不该……不该那么说我哥。”
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悔意。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从小跟我屁股后面跑,抢我零食,也总是在我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来的妹妹,长大了,却在生活的琐碎和计较中,渐渐模糊了亲情的模样。
我没有立刻说“没关系”。
我让她坐下,然后平静地开口:“陈娟,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很高兴。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生气的,从来都不是那几千块钱。”
“我气的,是你把我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我为你做的一切,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爱你,我希望你过得好。这是一种情感,而不是一种义务。”
“家人之间,可以互相帮助,但不能没有边界。你可以向我求助,但不能理直气壮地索取。你可以有你的小心思,但不能用欺骗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因为一旦信任被打破,再想建立起来,就太难了。”
我的话,说得很重,也很直接。
陈娟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裤子上。李伟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也对我说道:“哥,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没劝住她。以后,我们一定改。”
我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眼圈也是红的。她把菜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阿磊,妈也有错。妈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却没教好妹做人的道理。以后,妈不和稀泥了。谁对就是谁对,谁错就是谁错。”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第一次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讲。没有指责,没有争吵,只有反思和坦诚。
那顿饭,吃得很慢,也很安静。
饭后,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上。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我对陈娟说,“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知道你和李伟日子不容易,想多挣点钱可以理解。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可以用这笔钱,去做点小生意,或者学点什么技能。什么时候挣了钱,什么时候再还给我。密码是你的生日。”
陈娟愣住了,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哥……”
“拿着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路要自己走,才踏实。以后有什么难处,跟哥说,我们一起想办法。但别再走歪路了。”
陈娟哭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感动的。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陈娟和李伟真的用那笔钱,在小区附近盘下了一个小店面,开了一家水果店。他们每天起早贪黑,自己进货,自己看店,虽然辛苦,但脸上却有了踏实而满足的笑容。
我妈也不再一味地偏袒,学会了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有时候陈娟抱怨生意难做,我妈会说:“自己选的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我和父母、妹妹家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亲近了。我们不再是单方面的给予和接受,而是变成了平等的、互相尊重的成年人之间的交流。我们会一起吃饭,聊聊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分享各自的烦恼和喜悦。
那场被取消的三亚之旅,像一道深刻的伤疤,留在了我们家每个人的心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伤疤结了痂,痂下长出了新的血肉。我们都从这场风波中,学到了宝贵的一课。
三年后的一个周末,我正在书房整理旧文件,无意中点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
里面是一份制作精美的PPT,标题是——“我们一家人的三亚阳光之旅”。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上面有我预订的酒店照片,有详细到每个小时的行程安排,有每一家餐厅的推荐菜品……那些曾经的期待和心血,隔着屏幕,依旧能感受到当初的温度。
我笑了笑,正准备关掉。
悦悦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她趴在我的背上,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好奇地问:“爸爸,这是哪里呀?好漂亮。”
“这是三亚。”我回头,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这里玩呀?”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我沉吟了片刻,然后微笑着关掉了那份旧的行程单。
我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在上面敲下了新的标题——“陈家的新旅程”。
这一次,我相信,我们一家人,会带着对彼此的尊重和理解,真正地走向那片碧海蓝天。而那八万块钱,它没有白花。它买回来的,是一个家庭最宝贵的财富——清醒的爱和健康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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