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的一天清晨,北京中关村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柳絮味。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小楼里,一盏台灯整夜未灭,灯下堆叠的演算稿像小山。陈景润抬头活动僵硬的脖子,窗外已经泛白。眼前铺开的,是那道困扰他十多年的“1+2”命题最后一步推导。
同一时刻,解放军总医院的宿舍区里,由昆用毛巾拧干衬衣,挂在窗前。湖北口音的室友打趣她:“都请好假啦?北京那边可等着新娘子呢。”由昆没有多说,只把唯一那只牛皮箱锁好,车票放在上衣口袋,心里盘算着抵京之后的行程——照计划,两人明天就要领证。
上午十点,研究所工会的同志拿着“新人宿舍”钥匙,麻利地把陈旧沙发罩上红布。墙上一个火红“囍”字歪歪斜斜,连门口的保安都在窃笑“数学家的爱情,跟公式一样直”。然而,就在此时,陈景润却迈不开去民政局的那一步。推导越收尾,他越担心因婚礼分心。叠加长年劳累,他的胃又开始抽痛,额角渗汗,思绪沸腾。
研究所午餐时间已过,同事们回到办公室,竟看见陈景润坐在木椅上,脸色苍白,手里攥着车站电报纸。他在犹豫:是去接站,还是躲进演算世界。斟酌半天,他写下八个字——“婚事缓办,望君体谅”,让事务员发往总医院招待所。
傍晚六点,列车进北京站。由昆提着箱子,下车第一眼就找寻那副熟悉的瘦高身影,却只等来一名青年事务员。对方把电报递过来后就匆匆离开。霎时间,站台熙熙攘攘,她耳边却只剩火车闷响。五行字迹像冷水,把胸口瞬间浇透。
她没有去宾馆,而是直接赶往研究所职工宿舍。灯走廊的顶灯闪着寡淡的光,走廊尽头,陈景润正伏案演算。由昆敲门,他抬头,目光闪躲。短暂沉默之后,陈景润低声说出一句话:“由昆,我们婚事缓缓。”这句话加上纸上的八字,击穿了她的防线。
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没有落下。停顿良久,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回应:“婚后我绝不妨碍你。”一句话,几乎耗尽全部力气。说完,她拎起箱子走向楼梯口,鞋跟空洞敲在地面,步步清晰。
夜深,研究所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所长披衣接起,听筒里是老学部委员的凝重询问:“听说景润的婚事出了岔子?”与此同时,华罗庚正在南京参加会议,也接到简明口信——“景润推迟结婚”。华教授当即拨长途回京,给所长留下四个字:“工作生活并重。”数学界的老前辈们深知,科学家脱离正常家庭节奏,研究难以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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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底的第一周,中央一位分管教育科技的领导来到中关村调研,他对所长说:“陈景润为国家攻关已多年,组织上有责任关心他的生活。”此话传到研究所,气氛立刻紧张。多重压力叠加,陈景润终于意识到,身旁那个默默付出的身影比任何奖章都珍贵。他抓起外套,直奔总医院。
病房里,由昆正给一名康复患者量血压。看到陈景润站在门口,她脸上没有责备,只有憔悴。陈景润略显笨拙,站直身子,手指捏得发白。两人相对无言超过一分钟,医生同事回身关上病房门,留下他们缓慢消化彼此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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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两人去西城区民政局。如果不是门口贴着“新婚登记请排队”八个大字,几乎无人识得这对新人。登记员记得很清楚:女方填完表格后,微笑递过钢笔,手却微颤;男方写名字时,把“润”字上部多写一笔,又忙涂掉,汗珠落在纸面晕开墨迹。
8月2日中午,研究所的小会议室被同事们布置成“迷你婚庆场”。十几张椅子围成半圈,中央摆着两只红色搪瓷保温杯——这是华罗庚托人送的贺礼,寓意稳稳当当。没有司仪,没有礼炮,甚至没有长篇祝词。陈景润发出惯有的憨笑,向大家略一点头,把那对保温杯放进由昆带来的行李箱。
婚后,由昆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给他煮鸡蛋、泡茶,再赶往医院接班。晚上八点回来,她把新买来的菜叶洗净,用砂锅熬一碗藕汤,置于书桌旁。陈景润原先一坐就是通宵,现在被强行按上了作息表:零点必须关灯。身体状态改善,他的推导速度又快了几分。
1981年,孩子降生。那段时期,陈景润挪出上午一小时陪妻子产检,是他少有的“偷懒”。孩子取名“由伟”,寄望继承父母的勤勉与坚韧。家里的经济拮据,陈景润把稿费一分不动交给研究所买书,由昆则利用值夜班的空档,为同事缝补白大褂贴补。
1984年之后,陈景润旧疾复发。长期伏案导致的脊椎病和心血管问题接踵而来,科研时间被迫缩短,他更焦急。由昆干脆把研究所对面的平房租下,搭起一张简易病床,方便他静养。她常说:“照顾好身体,也是做学问的一部分。”这句话他听得耳朵生茧,却始终照做。
1996年3月19日凌晨,陈景润病情急转直下。临终前,他断续吐出几个音节,重复最多的仍是“由昆”。那夜灯火微弱,由昆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心中翻滚却无声抽泣。陈景润离世,享年六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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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多年,她没有离开北医三院的门诊岗位,坚持到退休。有人劝她再组家庭,她摇头,说自己忙得很:要整理陈景润留下的演算稿,要把孩子送进大学,要把那盏陪伴丈夫熬夜的台灯好好擦亮,留给年轻学者。
1980年那场“悔婚风波”看似插曲,却成为外界窥见科学家情感世界的罕见窗口。数理公式冰冷枯燥,可在人生坐标里,家庭和事业本是相互支撑的双轴。中央领导的一句“组织上要支持”,不仅拽回了一段差点擦肩的姻缘,也让许多科研人员意识到:追求真理并不意味着割裂生活。那年夏天的红“囍”字仍贴在所里旧楼走廊,纸色泛黄,但每个路过的人都清楚地记得,当时那对新人悄声写下的誓言,没有一句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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