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脑改一张废稿。
甲方是上帝,但有时候,上帝的品味真的很可疑。
屏幕上光标闪烁,像我濒临枯竭的灵感。
门铃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
不是快递,快递小哥通常是直接吼一嗓子。也不是我先生赵阳,他有钥匙。
我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猫眼外面,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脸上是介于局促和期待之间的复杂表情。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的脑子宕机了三秒,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把这张脸和四年前那个黑瘦的小姑娘对上号。
我侄女,林芳芳。
我哥的独生女。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姑。”
我没应声,手还搭在门把手上,没开,也没关。
门外的风灌进来,带着初夏傍晚的一丝凉意,吹得我有些恍惚。
四年了。
整整四年,除了过年时群发的祝福短信,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现在,她大学毕业了,拖着行李箱,敲响了我家的门。
“有事?”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冷淡,也更沙哑。
林芳芳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我毕业了,想来市里找工作。”她小声说,眼神飘忽,不敢看我,“爸妈说,您在这边人脉广,让我来投奔您。”
投奔。
这个词像一根针,不偏不倚,扎在我心上最软也最疼的那块地方。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有点僵硬。
“你爸妈让你来的?”
“嗯。”她点点头,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
“你爸的电话呢?”我问。
她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大概是想找我哥的号码。
我打断她:“不用了,我打给他。”
我关上门,把她和她的行李箱隔绝在外。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我能感觉到她的错愕和不知所措。
我靠在门后的墙上,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墙面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我翻出那个几乎从不主动拨打的号码,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像是在牌桌上。
“喂?小岚啊,稀客啊,怎么想起给你哥打电话了?”我哥林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大嗓门,带着点漫不经心。
“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芳芳在你旁边吗?”
“芳芳?她没在你那儿吗?这孩子,下午就坐车去市里了,说去找你。怎么,还没到?”
我闭上眼。
果然。
“她到了,在我家门口。”
“哦,到了就行,到了就行。”林伟在那头松了口气,紧接着说,“小岚啊,你这个当姑姑的,可得帮帮她。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刚毕业,人生地不熟,在市里就你一个亲人。你先让她在你家住下,工作的事,你多费费心,帮忙找个好点的。”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安排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听着电话里哗啦啦的麻将声,和我哥不时冒出的“吃”、“碰”,一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了上来。
“哥,你记不记得四年前,芳芳考上大学的时候?”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麻将声也小了下去。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那不是你还给了三万块钱嘛,我跟你嫂子都记着呢。”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警惕。
“对,我给了三万。”我一字一顿地说,“当时我刚换工作,手里也不宽裕,这三万是我跟赵阳攒了小半年,准备换车用的。你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芳芳学费还差一大截,我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你转过去了。”
“是是是,你这个当姑姑的,没得说。”林伟赶紧附和。
“那你们家办升学宴,怎么没请我?”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在我心里压了四年。
今天,我终于把它搬开了,扔了出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
“小岚,你……你怎么现在说这个?”林伟的声音干巴巴的,“都过去这么久了。”
“是不久,也就四年。”我冷笑一声,“四年,正好够芳芳读完一个大学。现在她毕业了,需要我了,你们就又想起我这个姑姑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恼羞成-怒,“那不是……那不是当时你嫂子觉得,你工作忙,市里离家又远,来回折腾不方便嘛!再说了,家里办酒席,都是些亲戚邻居,怕你一个城里人过来,不习惯!”
多好的理由啊。
多么体贴的借口。
忙,远,不习惯。
我当时确实忙,忙着接私活,想把那三万块的窟窿尽快补上。
市里离老家确实远,开车要三个小时。
可这些,难道是我不配接到一个通知电话的理由吗?
那天,我还是从我妈那里知道的消息。
她老人家在电话里喜气洋洋地说:“你哥家今天可热闹了,摆了十几桌,你侄女考上大学,光收礼金都收了好几万呢!”
我当时正对着电脑,眼睛发酸,听到这话,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妈还在絮絮叨叨:“你哥说,等你过年回来,让他闺女好好敬你一杯酒。”
我没说话,默默地挂了电话。
然后,我点开了我嫂子王娟的朋友圈。
九宫格照片,张张喜气洋洋。
芳芳穿着新裙子,戴着大红花,笑得一脸灿烂。我哥和我嫂子站在她两边,满面红光。背景是镇上最大的酒店,大堂里人声鼎沸,推杯换盏。
我甚至在照片里看到了好几个从外地赶回去的远房亲戚。
唯独没有我。
没有我这个出了三万块“巨款”的亲姑姑。
那三万块,是我当时几乎全部的流动资金。
我甚至都不敢告诉我爸妈,怕他们觉得我打肿脸充胖胖。
可结果呢?
我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被剔除在“我们家”之外的,提款机。
“哥,你摸着良心说,这是真心话吗?”我的声音都在抖。
“我……”林伟语塞了。
“是因为我没随礼吧?”我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因为我提前给了三万,升学宴上,我人不到,礼金自然也不会再给一份。你跟我嫂子,是不是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林岚!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彻底被我激怒了,“我们是那样的人吗?你把我们想得也太坏了!”
“是不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你不可理喻!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芳芳还在你门口站着呢!天都快黑了,你忍心让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他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用亲情和道德绑架我。
“哥,四年前你们办升学宴的时候,忘了我。今天,我也想忘了,我还有个侄女。”
说完,我没等他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我走过去,拉开了门。
林芳芳还站在那里,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听到了我刚才的通话。
她看着我,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走吧。”我说,“市里有很多青年旅社,一个晚上几十块钱。你刚毕业,应该懂得怎么用手机APP预订。”
“小姑……”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你没错。”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只是听了你爸妈的话。他们让你来,你就来了。现在,我让你走,你就走吧。”
“我……”
“你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就不是现在来找我,而是四年前,就该给我打个电话。”
我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再一次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上了锁。
门外传来压抑的哭声,然后是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赵阳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眼红肿。
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我拉起来,搂进怀里。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同积压了四年的委屈,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赵阳静静地听着,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背。
等我说完,他才叹了口气。
“做得对。”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嗯?”
“我说,你做得对。”他帮我擦掉眼泪,认真地说,“这不是钱的事,是尊重。他们把你当什么了?需要用钱的时候是亲人,用完了就扔到一边。现在又需要你帮忙了,就又贴上来。这种关系,不断也罢。”
我心里一暖,又有点不确定:“可是……她毕竟是我侄女,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了。”赵阳说,“让她吃点苦头,不是坏事。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无条件地为她付出。尤其是,在她父母先做错了事之后。”
“我哥肯定恨死我了。”
“恨就恨吧。”赵阳的语气很平静,“这么多年,但凡家里有点事,哪次不是我们出钱出力?你爸妈生病,我们跑前跑后。他们盖房子,我们给了五万。结果呢?在他们眼里,你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就活该是个扶弟魔。”
扶弟魔。
这个词,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我一直都在扮演这个角色,却不自知。
我以为那是亲情,是责任。
到头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老太太在电话里,先是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回事,然后就开始打圆场。
“小岚啊,你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粗心大意,不会办事。你嫂子呢,就是个家庭妇女,头发长见识短,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妈,这不是粗心,是没心。”
“哎呀,都是一家人,说那么重干什么。芳芳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不安全啊。你就让她先住下,等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了。”
“妈,我这儿不是收容所。”我的语气很硬,“四年前,他们把我当外人的时候,您怎么不劝劝他们?”
我妈沉默了。
我知道,她也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我的肉,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她最后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我不说你了。你哥把你骂得狗血淋头,说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说不出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哥没再打电话来,我嫂子也没在任何家庭群里作妖。
仿佛林芳芳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偶尔会忍不住想,她现在怎么样了?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工作找得顺利吗?
但这个念头一起,我就立刻掐断。
我告诉自己,这是她必须自己走的路。
我不能再心软。
直到一周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岚女士吗?”一个听起来很公式化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哦,我是XX路派出所的。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个叫林芳芳的女孩,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她说您是她姑姑,所以我们联系您一下。”
我脑袋“嗡”的一声。
“她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急切地问。
“人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现在情绪不太稳定。”
“地址给我,我马上过去!”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连外套都忘了穿。
赵阳从书房出来,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问:“出什么事了?”
“芳芳出事了,在派出所,我得过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赵阳二话不说,拿起我的外套跟了出来。
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揪着。
自责,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如果我那天让她住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赵阳一边开车,一边握住我冰冷的手:“别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社会险恶,这是她迟早要上的一课。”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派出所,我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林芳芳。
她穿着几天前那身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抱着膝盖,整个人看起来又小又可怜。
看到我,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审判官,眼神复杂地站了起来。
“小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赵阳递给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愣住了,然后“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警察跟我们简单说明了情况。
芳芳这几天住在一家便宜的青年旅社,今天出去面试,在公交车上被偷了钱包和手机。身份证、银行卡,还有身上仅有的一千多块现金,全没了。
她不敢联系家里,怕被骂。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凭着记忆,向警察报出了我的名字和电话。
办完手续,我们带她离开派出所。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城市的霓虹,映着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上车吧。”我说。
她迟疑着,不敢动。
“上车,先跟我回家。”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回到家,我让她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赵阳去厨房,默默地给她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等她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穿着我的一件旧睡衣,显得有些宽大。
那碗面就放在餐桌上,金黄的煎蛋卧在顶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看着那碗面,眼圈又红了。
“吃吧,吃完再说。”我说。
她点点头,坐下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眼泪又掉进了碗里。
我和赵阳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等她吃完,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我递给她一杯热水,坐在她对面。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她低着头,搅动着手指:“我……我不知道。”
“想回家吗?我可以给你买车票。”
她猛地摇头:“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
“我不想让我爸妈看笑话,也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她小声说,“他们都以为我在城里跟着小姑享福呢。”
我心里一刺。
“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你的面子?”
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着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应该来找您。”
“芳芳,你看着我。”我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四年前,你考上大学,是你们家的大喜事。我这个当姑姑的,真心为你高兴。所以,我拿出了我当时能拿出的,最多的钱,来支持你。”
“我知道,小姑,我知道……”
“但你们的升学宴,没有我。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我妈,也就是你奶奶,在电话里无意中说漏了嘴。然后,我在你妈的朋友圈里,看到了所有的照片。”
林芳芳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是我给的钱不够多?还是我这个人,不配参加你们的家庭聚会?”
“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是……是我妈……”
“你妈怎么了?”
她犹豫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把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我转了三万块钱过去之后,我嫂子王娟就动了心思。
她跟我哥说:“小岚一下子给了三万,这比得上多少人情了。到办酒席那天,她肯定就不会再另外给红包了。她人要是在场,咱们收礼金的时候,别人看见她这个大老板没掏钱,多不好看啊。”
我哥当时也犹豫了,觉得有点不地道。
但我嫂子又说:“再说了,她一个城里人,娇贵得很。咱们家那些亲戚,大老粗,说话又不管不顾的,万一哪句话得罪了她,她甩脸子走人,那场面多难看?干脆就别告诉她了,省得大家都尴尬。等过年回来,咱们再好好谢谢她。”
我哥耳根子软,被她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
至于芳芳,她当时也觉得有点不妥,但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小姑娘,在强势的母亲面前,根本没有话语权。
“我妈说,小姑你在城里过好日子,不会在乎这点小事的。”芳芳哭着说,“她说,亲戚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不用分得那么清。”
我听完,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付出是“应该的”。
我的感受,是“不在乎”的。
我的界限,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所以,这次你来找我,也是你妈让你来的?”
芳芳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让我来,但我自己也想来。我觉得……我觉得我欠您的。”
“你欠我的,不是一个住处,一份工作。”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欠我一个及时的解释,和一个真诚的道歉。可惜,它迟到了四年。”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芳芳,你听好。”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你可以在我家住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我会借钱给你,补办身份证和手机卡。我也可以帮你修改简历,告诉你一些面试的技巧。但是,只有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之后,你必须搬出去。工作要自己找,房子要自己租。你的人生,要靠你自己走。”
她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消化我的话。
“至于你欠我的三万块钱,”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不要你现在还。等你什么时候,能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地站稳脚跟,再来谈这件事。”
“小姑……”
“我不是在赶你走,我是在教你长大。”我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个城市很大,机会很多,但没有一个是白白掉下来的。你父母没教你的道理,今天,我这个姑姑来教你。”
那一晚,我和芳芳聊了很久。
我给她讲了我在这个城市打拼的不易,讲了我为了一个项目熬过的无数个通宵,讲了我和赵阳为了买这套房子,节衣缩食了多少年。
我让她明白,我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眼神从最初的迷茫,慢慢变得清明,最后,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坚毅。
第二天,我哥的电话又来了。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理直气壮,而是带着一丝试探和尴尬。
“小岚啊……芳芳在你那儿吧?”
“嗯。”
“那个……她没事吧?昨天你嫂子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她,急得不行。”
我心里冷笑,现在知道急了?
“没事,在我家,好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干巴巴地说,“那个……小岚,之前的事,是哥不对。你嫂子那个人,就是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
“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但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清楚。”
“你说,你说。”
“第一,芳芳在我这里,我会照顾她,但只是暂时的。她需要学会独立。第二,以后我们家的事,我希望你能自己做主,而不是什么都听我嫂子的。你是她哥哥,不是她儿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第三,”我加重了语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是兄妹,但我们也是两个独立的家庭。亲情不是一味地索取,而是相互的尊重和扶持。如果你们始终把我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那对不起,这条路,我走不通。”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
“……我知道了。”很久之后,林伟才闷闷地回了三个字。
挂了电话,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我带着芳芳去补办了各种证件,给她买了一部新的平价手机。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帮她把那份写得乱七八糟的简历,改得清晰明了,重点突出。
我还模拟了好几次面试场景,把她紧张到结巴的毛病,一点点纠正过来。
芳芳很聪明,也很努力。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依赖父母和亲戚的小姑娘,开始主动地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研究各个公司的背景。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
她在一个离市区稍远但交通还算便利的地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了一个房间。
搬走那天,她什么都没让我帮忙。
她自己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背着一个新买的双肩包,站在门口跟我告别。
“小姑,谢谢您。”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湿润。
“路上小心。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不用了。”她笑着摇头,眼睛里闪着光,“您借我的钱,我都记着账呢。等我发了工资,第一个月就还您。”
我点点头:“好,我等着。”
她走了,背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从容。
赵阳从我身后抱住我:“看,她长大了。”
我靠在他怀里,嗯了一声。
是的,她长大了。
而我,也终于从那个名为“亲情”的泥潭里,拔出了脚。
之后的大半年,我和芳芳的联系不多。
偶尔,她会在微信上问我一些工作上的问题,我都会尽力解答。
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公司氛围很好,能学到很多东西。
她还说,她开始记账了,每个月强制自己存下一笔钱。
我哥和我嫂子再也没有因为钱的事情找过我。
过年的时候,他们带着芳芳来我家拜年。
我嫂子王娟,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嘴里说着“以前是嫂子不懂事,你别见怪”。
我没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让他们进屋坐。
饭桌上,我哥主动敬了我一杯酒。
“小岚,哥对不起你。”他一口喝干,眼睛有点红,“谢谢你,把芳芳教得这么好。”
我笑了笑,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重要的是,我们都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真正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那之后的一个周末。
我收到一条银行的转账短信,五千块。
紧接着,是芳芳的微信。
“小姑,这是第一笔。剩下的,我会慢慢还给您。”
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是她自己做的四菜一汤,看起来有模有样。
“我现在一个人也过得很好。谢谢您,让我学会了怎么生活。”
我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回复她:“不用还了。这是姑姑送你的,毕业礼物。”
她很快回过来:“不一样的。四年前那笔钱,是您给一个孩子的资助。而我现在还给您的,是一个成年人,对自己人生的担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我失去的,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宴席。
而我得到的,却是一个家人的真正成长,和一段被重新定义的、健康的亲情。
我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拿起手机,删掉了我哥、我嫂子、我妈、还有芳芳的备注。
然后,一个一个,重新输入。
哥哥。
嫂子。
妈妈。
侄女。
这一次,不再是绑架,不再是负担。
只是亲人。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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