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一声巨响,仿佛炸雷在院子里滚过。
“谁啊这是,要拆门吗?”
我爹正举着筷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陈锋!你个披着人皮的畜生!给我滚出来!”
男人狂怒的咆哮,粗野而沙哑,像一把带豁口的刀,瞬间劈开了满屋的欢声笑语。
饭桌上那瓶为我提干而开的好酒,瓶身微微震颤着,漾开一圈危险的涟漪。
“李大山?”
我爹喃喃自语,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我的心脏,却猛地向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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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几个小时前,我还沉浸在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感里。
长途汽车的引擎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蝉鸣与泥土芬芳。
我叫陈锋,二十六岁。
这是我离家参军的第八个年头。
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排排向后飞驰,像是我逝去的青春。
只是这一次,我的归来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我提干了。
胸口的口袋里,揣着那份带着油墨香气的任命通知书。
它很薄,却比我背上沉重的行囊更有分量。
我几乎能想象到我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一个骄傲的笑容。
我也能想象到我娘,会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絮絮叨叨说我儿子出息了。
这八年,我在部队里摸爬滚打,把骨头练成了钢,把皮肤晒成了古铜。
所有的汗水,所有的伤疤,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归乡路上最荣耀的勋章。
从镇上到村里,还有最后五里土路。
我谢绝了乡亲用三轮车捎我一程的好意。
我想走回去。
我想用双脚,重新丈量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一如童年的记忆。
路边的狗尾巴草,还是那样不知疲倦地摇曳着。
空气里有牛粪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还有阳光暴晒后尘土的味道。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
我甚至解开了军装最上面的一颗风纪扣,让带着乡野气息的风,灌满我的胸膛。
离村口越来越近,老龙河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
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碎光,几个孩童在浅水区嬉戏打闹,笑声清脆。
一切都和八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宁静,祥和,是我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时,心中最牵挂的画面。
就在我嘴角不自觉上扬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这份宁静。
“救命!”
那声音来自河中央,尖锐,短促,充满了绝望。
我猛地抬头。
只见河心一个女孩的脑袋在水面上下起伏,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水花。
她的身体正在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下沉。
是抽筋了,还是踩进了深水区的暗坑?
我来不及多想。
军人的本能,或者说是一个生于此长于此的农村孩子对水的敬畏,让我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我把行囊往地上一扔,那份宝贵的任命书就在里面。
我甚至来不及脱掉脚上沉重的军靴。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到河岸边,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激得我打了个冷战。
我奋力向河中央游去。
女孩的呼救声已经变得微弱,只剩下水花还在徒劳地翻滚。
近了,更近了。
我能看到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就在我抓住她胳膊的一刹那,巨大的变故发生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缠住了我。
她的胳膊勒住了我的脖子,双腿盘住了我的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柔软的姑娘,而是一块巨大的、正在下沉的铁。
“别动!放开我!”
我试图冲她大喊,嘴巴一张,却灌进一大口苦涩的河水。
我的脖子被她勒得几乎窒息,手脚的动作也因为她的缠绕而彻底变形。
我们两个人像一块石头,一同向着更深的水底沉去。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笼罩着我。
不行!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不能让父母的期望,变成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一股蛮力从我心底涌起。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用手肘狠狠向后一顶,正中她的肋下。
女孩吃痛,手臂的力道松了一丝。
就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我猛地翻身,挣脱了她的“死亡缠绕”。
我从背后绕过去,用标准的救援姿势,一手从她腋下穿过,牢牢扣住她的下巴,让她口鼻露出水面。
然后,我用另一只手和双腿,拼尽全力向岸边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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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下划水,都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
脚上的军靴灌满了水,沉重如铁。
那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比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武装越野都要漫长。
终于,我的脚触到了岸边的淤泥。
我连拖带拽,将她拉上了岸。
我也脱力地瘫倒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胸口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满是河水的腥味。
我咳了半天,才把呛进肺里的水吐出来一些。
旁边的女孩也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好几口水。
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此刻正紧紧地贴在身上。
我缓过一口气,刚想开口问她怎么样了。
她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我,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只有惊恐,羞耻,和一种让我完全陌生的怨毒。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左脸上。
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里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流氓!”
女孩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扎进我的心脏。
她说完,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捂着脸,哭着跑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河岸边,左脸火辣辣地疼。
我……救了她。
她……打了我一巴掌。
她说我是……流氓?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不是什么圣人。
我是一个兵,一个刚刚提干的军官。
我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
可就在今天,就在我衣锦还乡的路上,我被人当成流氓,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青筋在我的手臂上,像一条条愤怒的虬龙般贲张。
我想追上去,抓住她,问个究竟。
我想对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大声咆哮,告诉她我刚才是在救她的命!
可最终,我只是把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身边的泥地里。
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的汁液,溅了我一手。
疼痛,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
算了。
跟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姑娘计较什么。
我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拖着湿透的、疲惫不堪的身体,捡起不远处的行囊,一步一瘸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条回家的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02
推开院门的时候,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
“锋……锋啊!”
她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鸡食撒了一地。
她飞也似的向我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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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也闻声从屋里出来,他比我娘要内敛,只是站在门口,眼眶却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娘。”
我喊了一声,喉咙有些哽咽。
“哎哟,你这身上咋湿成这样了?”
我娘这才发现我的窘迫,惊呼起来。
“没事,路过河边,脚滑了一下。”
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把我受辱的事情说出来,给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蒙上阴影。
父母没有怀疑,只是心疼地催促我赶紧去换身干净衣服。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切还是我走时的模样。
我脱下湿透的军装,看着镜子里,自己左脸上那个清晰的五指印,眼神一点点变冷。
换好衣服出来,我把那份任命通知书,郑重地交到我爹手上。
“爹,我提干了。”
我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份通知书,读了三遍。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变了调。
我娘在一旁,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嘴,无声地流泪。
那一刻,我心头所有的阴霾,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散了。
我觉得,为了眼前这一幕,我受什么委屈都值了。
我爹当即决定,晚上要喝两杯。
我娘则拿出了家里最肥的一只老母鸡,说要给我好好补补。
晚饭,丰盛得像过年。
黄澄澄的鸡汤冒着热气,我爹把最大的一个鸡腿夹到我碗里。
“我儿子,是军官了!”
他喝得满脸通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像个骄傲的孩子。
我娘坐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家的温暖,像一剂良药,慢慢抚平了我心里的那点疙瘩。
我开始觉得,为了一巴掌,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置气,实在有些可笑。
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端起酒杯,敬我爹娘。
就在这温馨的氛围达到顶峰的时候,院门,被擂响了。
“哐!哐!哐!”
那不是敲门,是砸。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爹放下酒杯,皱起了眉头。
“谁啊这是,吃炸药了?”
他嘟囔着,起身去开门。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刚开了一道缝,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
我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三条黑影,像索命的恶鬼,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不高,但异常壮实,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是李大山。
我们村有名的“犟牛”,脾气又臭又硬,得理不饶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本家的兄弟,个个面沉似水,来者不善。
李大山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死死地锁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与怒火。
“陈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在部队学的就是怎么欺负女人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屋里所有的暖意。
我爹当场就炸了。
他虽然老实,但事关儿子的名誉,他一步也不会退。
他顺手抄起门后立着的扁担,横在胸前,挡在我面前。
“李大山!你嘴巴放干净点!你满嘴喷粪,跑到我家来撒什么野!”
我娘也反应过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冲了上去,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李大山。
“你凭什么污蔑我儿子!我儿子是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是刚提干的军官!你这是要毁了他一辈子啊!你安的什么心!”
李大山被我娘捶得连连后退,但他脸上的凶狠,没有丝毫减退。
他一把推开我娘,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我污蔑他?我闺女亲口说的还有假?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你这个畜生在河里又摸又抱,占尽了便宜!现在哭得要死要活,饭都不吃一口!你们陈家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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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她的命!”
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站了起来。
桌上的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
我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李大山。
“她掉进河里快淹死了,是我把她捞上来的!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从未受过如此的冤屈。
“嗬!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啊,口气都大了!”
李大山身后的一个兄弟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欺负了人,还敢这么横?我们今天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就是!救人?救人能把人姑娘的衣服都给扯坏了?救人能把人姑娘摸得浑身上下都是印子?你骗鬼呢!”
另一个也跟着起哄。
院子里的争吵声,很快惊动了四邻。
邻居们一个个从家里出来,围在我家院门口,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那些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听说了吗?陈锋把李大山家的闺女给……那个了。”
“不会吧?陈锋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那可说不准,在外面当了几年兵,谁知道学了些什么回来。”
“看李大山那架势,不像假的啊,这事儿怕是难办了。”
这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我父母的耳朵里。
我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扁担的手,青筋暴起。
我娘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发现,在这种事情上,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真相是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晓月“说”了。
重要的是,李大山“闹”了。
重要的是,全村人都在“看”着。
我,陈锋,一个刚刚提干的军官,在回家的第一天,就陷入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桃色丑闻里。
03
争吵,还在继续。
我的辩解,被他们用更恶毒的揣测和更肮脏的言语,一次次地驳回。
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张巨大的、油腻的蜘蛛网上。
无论我怎么挣扎,都只会让这张网,收得更紧。
我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所取代。
我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愤怒和偏执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争辩了。
就在这混乱的对骂声中,李大山似乎也耗尽了耐心。
他看着我们一家人强硬的态度,知道今晚不可能轻易讨到他想要的“公道”。
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停止了咆哮。
院子里,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安静,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冷笑。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夜枭的啼叫,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所有争吵,戛然而止。
他通红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炭,死死地瞪着我,瞪着我身上这件干净的衣服,瞪着我那份来之不易的前途。
他用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对着整个院子,也对着院外所有围观的耳朵,吼出了他的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