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这一生都在写“男女战争”,她的父母就是这个战争的原型,而想要理解张爱玲和《小团圆》,必须讲她和她的母亲。著名文学研究家许子东说大部分的五四作家,父亲都很早去世,包括胡适、鲁迅、郁达夫、老舍、巴金、茅盾……,他们从小都是父亲缺席,母爱启蒙。母亲象征大地、家乡、山河;父亲代表礼教、政治、官僚。他们反叛礼教,爱母亲爱大地。不过张爱玲童年时,父亲在,母亲几乎一直缺席,因为1924年母亲跟小姑去欧美留学了,是一个“出走的娜拉”,那年她28岁,张爱玲4岁。
《小团圆》一开篇就写九莉的母亲到港大校舍来看她。九莉说:“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显得小了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一个人都没有。”母亲好不容易来看她一次,同学们却没看见,她很遗憾,说明她母亲平时不来。不过这种美好的感情稍瞬即逝,因为修女老师问她母亲的住处,对方说住浅水湾酒店,这个酒店很贵,可九莉住学校的慈善宿舍,这种反差又让九莉感觉很丢脸。从小说一开始,九莉跟母亲的关系就不单纯,而是渴望与缺失,创痛与自卑交织的复杂情感。在现实中,张爱玲母亲黄素琼的家世也很显赫。祖父黄翼升原是曾国藩湘军中的宿将,后官居长江水师提督。然而这对金童玉女的婚姻并不幸福,黄素琼选择出国留学,后坚决离婚。从表面上看,她也是一个新时代出走的娜拉,勇敢、独立,但在那个时代,一个传统中国女性闯荡欧洲显然会遭遇巨大的生存困境。出走的黄素琼始终无法实现经济独立,只能辗转在诸多男性之间,后来更是靠变卖祖传的古董为生。在张爱玲眼中,她是一个缺席的母亲。当张爱玲逃离父亲,去投奔黄素琼,黄素琼虽然拿出一了笔钱来帮女儿去读大学,但却声明这是借款,是投资;而张爱玲所渴望的母爱,黄素琼无暇也无力给予。对母亲,张爱玲的态度是复杂的,而《小团圆》提供了更多细节,其中有一个情节是张爱玲以前从未写过的。
港大的安竹斯老师帮九莉争取到了800元港币的奖学金,这些钱装在信封里。九莉认为这是一张“生存许可证”,可以证明母亲对自己的投资是值得的,于是恨不得立马拿给母亲看:“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可是,母亲蕊秋却误会这钱来路不正,后来还在牌桌上把这笔钱输掉了,九莉从这一刻起,从感情上就完全跟母亲断裂了。通过《小团圆》,我们得知,张爱玲母女之间的冷漠和疏离,既有母亲的失责,也源于张爱玲的有意回避。她写蕊秋带九岁的九莉过马路,先是踌躇了一下再一咬牙,才抓住女儿的手,九莉呢?她感觉母亲的手“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细竹管又冷又硬,缺乏温度和关爱,这就是九莉对母亲的感受。蕊秋想要九莉成为淑女,让她锻炼优雅的仪态,学别人,九莉本就因自己的容貌自卑,这要求让她更难堪了。一次母亲破天荒地夸九莉的长相,九莉暗暗期待母亲说自己的一个优点,结果答案是“她的头圆”,这还不如不夸!在公寓跟母亲合住时,九莉很惧怕母亲对自己的打量和审视,再加上她生活自理能力差,真是寸步难行。有一次搬椅子带倒了灯具,蕊秋就骂她是“猪”,她只好装听不见。当蕊秋表示自己剩下的钱要留着给九莉读书,九莉感受到了关心,但她又怕母亲误会自己想依赖母亲的供给,于是,“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情”;可是她转而又想:“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仿佛不认为她(母亲)是牺牲。”母亲真情流露,女儿的反应却是担心。这种九曲回肠的内心戏,乍一看似乎有点病态,绝对的内耗型人格,但考虑到九莉从未跟母亲建立正常的亲密关系,这种心态就不难理解了。女儿是这样的,是因为母亲的缺席和失职:反过来,作为母亲,蕊秋希望九莉能有一个好前途,但同时也把自己的爱情、婚姻的不幸迁怒于九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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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爱玲的其他作品里,也出现过各种母亲形象,但大部分都是靠不住的。《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离婚后住在娘家,受哥嫂的欺凌,母亲却并不体谅她只是劝她嫁人。《十八春》里曼桢的母亲,为了一笔钱向曼桢的爱人世均撒了谎,更别提《金锁记》里,曹七巧这样残忍地剥夺儿女幸福的“恶母”。在传统文化里,母爱是神圣的,母亲一向代表了无私奉献。但在现实中,许多人的母亲并不完美,甚至有严重的心理缺陷,导致形形色色的情感与心理创伤,随着代际传承在延续。我们越不肯承认它,它越会在无形中操控我们。正如荣格所说:“我们意识不到的事物,构成了我们的命运。”
在小说中,九莉一直被自己对母亲的复杂情感而困扰。在九莉的整个成长阶段里,蕊秋来来去去。九莉说,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着递递拿拿,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多年后,张爱玲几乎复制了母亲的晚年,她孤身在美国,搬过很多次家,最后在一所公寓里去世。
作家王安忆说九莉对母亲有这么深的敌意,是因为她不如母亲好看,这里面有嫉妒的成分。也有研究者认为张爱玲有“恋父情结”,才恨母亲。然而,在《小团圆》里九莉对母亲爱恨交加百转千回的情感,说明她是爱母亲的。张爱玲在散文《私语》说:“我一直是用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对她,留洋的母亲代表了一个崭新的广阔的世界。在九莉眼里,母亲勇敢又时髦,神秘又美丽。她画画,画上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因为爱而不能则会生恨,爱有多深恨有多切,恨是爱的另一面。反之,她对父亲却没什么要求,因为她不爱他。
就这样,张爱玲通过九莉和蕊秋这一对爱恨交织的母女,呈现了文学史上罕有的生命样本。当母亲老了,向九莉示好,她也无力配合修复关系,她的应对是拿钱偿还母亲当初赞助自己读书的“恩情”,把自己苦心积攒的两根金条给了母亲;这个举动相当于割肉还母了,母亲忍不住掉下来泪来,九莉照着镜子充满胜利感,但又觉得母亲老了,时间是在自己这边的,未免“胜之不武”。母亲难过,女儿也不好受。最后,九莉说:“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到底要不要和解呢?从理想的角度,和解当然是好的,但拒绝和解也是一种诚实。何况,我们也应该承认,生命中有那么多的黑洞和裂痕,可能终生都难以弥合。实际上,在一个生命体的痛苦中,矛盾甚至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我们要接受矛盾本身,而不是否认它。不管怎样,《小团圆》写得真切、勇敢,不藏着掖着,特别诚恳、老实;九莉与蕊秋创造了一种空前的母女关系和情感形态,一种依存与拒斥同在,而且至死都难以和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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