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久才能滚蛋回家.”
“回家。你小子家在哪儿。”
“一个……烧成了灰,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别他妈说这种屁话,瘆得慌。”
01
林默觉得这天上的太阳是一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烧得发白的铁。
烤得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像是要被熔化掉的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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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眯缝着眼睛,看见远处边境线上扭曲的热浪,像一群被惊扰了的透明的蛇,纠缠着,盘旋着,向上爬。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来,不是流,是挤。
一滴一滴,稠得像油,黏糊糊地挂在睫毛上,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油腻腻的,昏黄的膜。
“干完这票就回家娶媳妇了。”
旁边一个叫王大鹏的列兵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林默没搭理他。
他把嘴里嚼得没了味道的草根吐掉,那截可怜的草根在滚烫的地面上蜷缩了一下,瞬间就干枯了。
家。
多么遥远的一个词。
像上辈子的事。
他的退伍报告已经批下来了,红色的印章,像一个句号,戳在他两年多的军旅生涯结尾。
这是最后一次巡了。
班长张虎黝黑的脸膛被太阳晒得像一块龟裂的田地,他灌了一大口水,喉结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都他妈打起精神来。” 张虎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越是最后,越不能出岔子。”
林默把自己的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个底了。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上面有一层白色的死皮。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根被吐在地上的草根,快要被榨干了。
新来的排长高磊,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白净小子,正一丝不苟地对照着电子地图,他的额头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好像那太阳单单放过了他。
“根据SOP,标准作业流程,我们距离下一个补给点还有五公里。” 高磊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教科书的味道,“大家保持匀速前进,注意警戒。”
林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SOP。
又是SOP。
这个高排长,简直就是一本活的SOP,连拉屎都要掐着秒表。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负责侦察的无人机,发出一阵怪异的“嗡嗡”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苍蝇。
然后,那架崭新的,据说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宝贝疙瘩,就像一只被射中了翅膀的鸟,歪歪扭扭地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卧倒!”
张虎吼了一嗓子。
几个新兵蛋子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
林默却连腰都懒得弯一下。
他看着那架无人机摔在一块石头上,螺旋桨断成了几截,像一只死去的甲虫,四脚朝天。
高磊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冲过去,和随队的技术员围着那堆零件,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回事!”
“报告排长,信号突然中断,控制失灵。”
“重启,马上重启!”
技术员满头大汗地捣鼓了半天,那玩意儿却像一坨废铁,毫无反应。
高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可是他第一次带队巡逻,就出了这种洋相。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
林默懒洋洋地走了过去,嘴里叼着一根新的草根。
他蹲下来,看了一眼那堆碎片。
“排长,让我瞅瞅?”
高磊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懂什么,一边待着去,这是高科技装备。”
林默没理他,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掰直了的回形针。
他又从王大鹏那里要了一块嚼剩下的口香糖,小心地剥开,取出里面那层银色的锡纸。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林默用回形针在那无人机的某个接口里捅了捅,又把那张小小的锡纸折叠成一个细条,塞进了另一个卡槽里。
他拍了拍无人机的外壳,像是在拍一个老伙计的屁股。
“行了。”
技术员将信将疑地按下了重启按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无人机的指示灯,奇迹般地,闪烁起了绿色的光芒。
虽然一个螺旋桨废了,但核心系统居然恢复了。
高磊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你……你怎么做到的。”
林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
“以前在老家,修收音机练出来的。” 他含糊不清地说,“歪打正着,运气好罢了。”
高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觉得林默这种行为,完全是对SOP的亵渎,一种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
他更加鄙夷这个老兵油子了。
张虎则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眼神里有些东西,像水底的石头,沉甸甸的。
他知道,林默这小子,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巡逻队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轻松的气氛被这小小的插曲搅得无影无踪。
林默重新回到队伍末尾,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他只想赶紧走完这最后的路,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以为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通讯兵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流声。
“……沙沙……巡逻队注意,命令变更……沙沙……立即改道,前往3号区域……重复,立即改道,前往3号区域。”
3号区域。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瞬间让队伍里的温度降了下来。
那是一片被废弃了快二十年的混合雷场。
一个被地图用红圈标记出来的,连鸟都不拉屎的死亡之地。
“命令你们,协助工兵部队,进行外围清扫任务。”
“为……沙沙……战区演习做准备。”
林默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那“最后一次轻松的巡逻”,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声,碎了。
他满肚子的牢骚,最后只化成了一句低低的咒骂。
“操。”
02
3号雷场像一块烂疮,贴在大地的皮肤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植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稀疏的杂草病态地发着黄,仿佛地下的死亡气息已经浸透了它们的根须。
工兵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像一群笨拙的白色甲虫,缓慢地在雷场边缘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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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手中的探测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每一次响起,都像是在敲击着人们脆弱的神经。
这里的雷,是历史留下的脓血。
有几十年前的老式压发雷,有敏感的松发雷,有伪装成石块、树枝的诡雷,甚至还有几个国家不同时期的反步兵地雷,像一锅乱炖的毒药,谁也不知道下一口会尝到什么。
林默他们被安排在外围警戒,说是协助,其实就是打下手,搬运沙袋,拉起警戒线。
高磊排长又找到了展示自己的机会,他拿着一本《标准排雷作业手册》,大声地给手下的兵讲解着各种地雷的理论数据,什么装药量,什么触发压力,头头是道。
林默靠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看着那些工兵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有些烦躁。
太慢了。
像老牛拉破车。
按照这个速度,等到演习开始,他们连雷场的一个角都扫不干净。
突然,一个年轻的工兵手中的探测器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尖叫。
那小伙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发现目标!”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工兵排长立刻上前,命令所有人后退,然后派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去进行人工勘察。
结果,那老兵用探针捅了半天,才发现那只是一块被埋得比较深的废弃炮弹碎片。
虚惊一场。
高磊立刻抓住机会,用教科书式的理论安抚着众人,分析着金属探测器可能出现的误判情况,彰显着他的专业和冷静。
林默却撇了撇嘴。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个被挖出来的弹片上,而是飘向了左前方一片看似平平无奇的草地。
那里的草长得比别处稍微茂盛一点,颜色也更绿一些。
泥土的颜色,似乎也比周围的要深那么一丝丝。
一阵风吹过,别处的草都是顺着风向倒,只有那一片草,晃动的姿态有些僵硬,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跟它们较劲。
他走了过去。
“喂,新来的,那块地方别去。” 一个老工兵喊住了他,“刚刚探测过,安全。”
林默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你们的宝贝疙瘩,有时候还不如眼睛好使。”
他蹲在那片草地前,没有用任何工具。
他就那么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风从东南来,带着湿气。” 林默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片土是翻过的,而且是最近半年内翻过的,所以吃水比别处多,草才长得好。”
“你看这几根草的根部,有被向上顶过的痕迹。”
“这下面,藏着一个‘Bouncing Betty’,我们管它叫‘跳雷’。”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那片草地的中心,用一个巧妙的抛物线扔了过去。
石头落地,悄无声息。
高磊嗤笑一声:“故弄玄虚。”
林默没有理他,只是静静地数着。
“一。”
“二。”
就在他即将数到“三”的时候,那片草地里突然“噗”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圆柱体猛地弹射到半空中。
如果不是因为年代久远,引信受潮失效,此刻它已经炸开,无数钢珠会把方圆十米内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刚才说安全的老工兵,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了。
高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虎走过来,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声音有些干涩。
“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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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站起来,耸了耸肩。
“我爷爷以前是村里最好的猎人。”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他教我怎么看地上的痕迹,这些玩意儿,跟捕兽夹子,一个道理。”
张虎看着他,没再追问。
但所有看向林默的眼神,都变了。
敬畏,好奇,还有一丝恐惧。
就在这时,远处扬起了一片巨大的烟尘。
几辆墨绿色的猛士越野车,像一群发怒的野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朝着雷场这边冲了过来。
车队停下,卷起的尘土还未散尽,中间一辆车的车门就“砰”地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膀上扛着的将星在浑浊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短得像钢针一样的头发,其中夹杂着些许银丝。
一张脸,如同用花岗岩雕刻而成,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铁血和威严。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就笼罩了整个雷场。
所有人都觉得呼吸一窒。
工兵排长小跑着上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都在发颤。
“军……军长!您怎么来了!”
战区最高指挥官,李振国。
一个以铁腕治军,眼光毒辣而闻名全军的传奇人物。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排雷现场,临时改变路线,亲自前来。
李振国没有看那个排长,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过整个雷场。
他的眼神,让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通透。
跟在他身后的是王参谋,一个精干的中年军官,他快步走到李振国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
李振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整个区域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就连空气,都变得像铅一样沉重。
03
“这就是你们的进度。”
李振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从那些笨重的排雷设备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工兵排长那张写满了惶恐的脸上。
“一个上午,清扫了不到二十平米。”
“你们是在用绣花针排雷吗。”
工兵排长头上的汗像下雨一样淌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在李振国的气场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高磊看到机会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军容,上前一步,大声报告道:“报告军长!我们严格遵守SOP,确保百分之百的安全!虽然进度慢,但是……”
“SOP?”
李振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打断了他。
“你叫什么。”
“报告军长!新晋排长,高磊!”
“军校的高材生吧。” 李振国冷冷地说。
“是!” 高磊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书本告诉你,地雷的理论数据,作业流程,但它有没有告诉你,战场是活的。”
李振国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无比,像两把刀子,插进高磊的眼睛里。
“书本有没有告诉你,敌人布雷的时候,根本不会按照你的SOP来!”
“你这种只知书本,不知战场的兵,上了战场,就是第一个死的。”
高磊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所有的骄傲和理论,都被对方一句话碾得粉碎。
他呆立在原地,像一尊尴尬的雕像。
就在这时,雷场核心区域的探测小组突然传来惊呼。
“报告!发现……发现一个大家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台最先进的地磁探测仪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巨大的,结构异常复杂的金属反应。
专家们迅速围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剥开表面的浮土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连环雷”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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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核心,是一枚老式的苏制反坦克地雷,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而在它的四周,如同众星拱月般,串联了至少七八枚不同型号的反步兵地雷,有压发的,有松发的,甚至还有一枚被伪装成水壶的诡雷。
所有的引信,都通过细密的钢丝连接到了核心的那枚反坦克地雷上。
这是一个“雷王”
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死亡陷阱。
任何常规的拆解方法,都可能导致连锁引爆。
它的威力,足以把这个小小的山头从地图上抹去。
几个工兵专家围着那东西研究了半天,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
“太复杂了。”
“结构闻所未闻,简直就是个艺术品。”
“引信是联动的,而且可能有二次触发装置。”
最后,领头的专家走到了李振国面前,艰难地开口:“报告军长,这个装置我们无法拆解,风险太高。建议……建议进行远程引爆。”
直接引爆,虽然安全,但会彻底破坏这里的地形,对后续的演习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李振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风声,喘息声,心跳声,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乐章。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一个懒洋洋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却异常清晰。
“不能引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个靠在树边,嘴里还叼着草根的上等兵身上。
林默。
“核心下面有压力感应的二次诡雷。”
“现在炸了,会把整片山坡都掀了。”
高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尖声呵斥道:“林默!闭嘴!这里什么时候有你一个步兵说话的份!”
林默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扔掉嘴里的草根,径直走向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雷王”,仿佛那不是一个死亡陷阱,而是一个他没见过的老玩具。
他无视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直接对那个工兵专家说。
“给我一把工兵铲,一根细钢丝,还有半瓶水。”
工兵专家愣住了,他看向李振国。
李振国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的背影。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给他。”
军长发话了。
没人再敢有异议。
林默接过东西,蹲在了“雷王”的旁边。
他没有从正面着手,而是绕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被一块岩石半遮挡的死角。
那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几乎没有任何操作空间。
他没有使用任何探测设备。
他把半瓶水,一滴一滴地,缓缓地,滴在“雷王”边缘的泥土上。
水珠渗入土壤,留下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他在观察。
观察水渗透的速度和路径,以此来判断土壤内部的结构和空隙。
这种方法,简直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巫术,荒诞,却又带着一种神秘的,令人信服的韵律感。
然后,他拿起了那根细钢丝。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完全不像一个常年握枪的士兵的手。
钢丝在他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
他将钢丝轻轻地,温柔地,探入被水浸润的土壤缝隙中。
他的动作,轻得像是在为情人梳理头发。
拨动,旋转,试探。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次精准无比的外科手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
高磊的嘴巴无声地张着,他感觉自己军校四年学到的所有知识,都在这个老兵油子面前,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张虎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手心里全都是汗。
他既希望林默成功,又害怕他失败。
林默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用钢丝绕开了三根相互交错的绊线,然后,找到了那个最关键的主引信。
那是一个极其古老而刁钻的弹簧式压发引信,上面还带着一个防拆卸的保险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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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一切都会瞬间化为灰烬。
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拆除引信。
林默放下了钢丝。
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在观摩镜后死死盯着这一切的李振国面前,他的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以一个极其怪异,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弯曲,扣合。
那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出的手势。
那是一个需要经过千锤百炼,将手指的柔韧性和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如同舞蹈一般优雅,却又充满了杀机的姿势。
他的手指,就用这个特殊的姿势,捏住了那个小小的引信保险栓。
然后,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扭转。
“咔哒。”
一声轻响。
如同死神的叹息。
主引信,被解除了。
整个“雷王”系统,变成了一堆无害的废铁。
而在几百米外的指挥车里,一直举着高倍望远镜的李振国,在看到那个手势的瞬间,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