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峥,我知道我当年对不起你,我没有脸来见你。”
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在寂静的会客室里回荡。
“但是,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目光里是全然的绝望和一丝卑微的祈求。
“现在整个省里,他们说只有你......只有你敢跟他家打官司。”
“求求你,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帮帮我......”
他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01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阳光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
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和操场上扬起的尘土味。
那是一个属于白衬衫和蓝色校服的年代。
言峥的心跳得像胸口藏了一只兔子,几乎要撞破他单薄的衬衣。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攥着一封已经捏得有些发皱的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是他跑遍了镇上所有文具店才找到的最雅致的颜色。
里面的信纸,他用自己最好的钢笔,一笔一划写了整整三个晚上。
每一个字都斟酌了许久,每一个句子都代表着一个少年所能倾注的全部勇气和爱慕。
他站在学校的宣传栏旁边,这里是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必经之路。
他知道,舒窈和她的朋友们待会儿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舒窈,这个名字就像一颗蜜糖,在他的舌尖下含了三年。
她是全年级的焦点,是老师口中的优等生,是男生们目光追逐的“班花”。
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却依然掩不住那份出众的清丽。
她的头发很长,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在脑后划出好看的弧线。
而言峥,只是一个埋在书本里的普通男生。
除了成绩拔尖,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起眼。
他家境普通,沉默寡言,甚至因为常年营养跟不上而显得有些瘦弱。
他知道自己和舒窈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但少年人的爱慕,总是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舒窈和几个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像一群快活的云雀。
阳光洒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美好得不真实。
言峥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迈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
他拦在了她们面前。
女孩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几双眼睛好奇地在他和舒窈之间来回打量。
言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在发烫。
他不敢看舒窈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将那封信颤抖地递了过去。
“舒窈,这......这个给你。”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
周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窃笑,那笑声像是导火索,点燃了周围看热闹的气氛。
舒窈没有伸手去接。
她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扫了一眼言峥洗得有些泛黄的衣领,又看了看他那双因为紧张而无处安放的运动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封淡蓝色的信封上。
她的朋友在一旁推了她一下,起哄道:“窈窈,是情书呀,快打开看看写了什么。”
舒窈的脸上没有半分少女的羞涩,反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夹住了那封信的一角。
言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开始期待,期待她或许会收下。
然而,下一秒,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动作发生了。
舒窈拿着信,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清晰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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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四半,八半......
撕裂纸张的“刺啦”声,在那个秋日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淡蓝色的碎纸片像一群死去的蝴蝶,从她的指间飘落,散了一地。
她随手将最后一点纸屑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仿佛丢掉了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下巴,用一种清脆但冰冷的声音,对他说。
“言峥,别做白日梦了。”
“先看看你自己吧。”
周围的哄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将言峥彻底淹没。
他站在那里,手还维持着递信的姿势,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感觉不到脸上的燥热,也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嘲笑。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纷纷扬扬的蓝色纸片,每一片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得他体无完肤。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喇叭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路边,这在九十年代的中学门口,无疑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车门打开,校长的儿子裴川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时髦的夹克衫,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熟稔地朝着这边喊道:“窈窈。”
那一瞬间,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转移了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狼狈不堪的言峥身上,转移到了这位天之骄子的身上。
舒窈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甜美而灿烂的笑容。
她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自然地走过去,挽住了裴川的手臂。
裴川将玫瑰花递给她,又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舒窈接过花,靠在他的身边,回头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言峥。
那眼神里,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和一丝怜悯的施舍。
两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坐上车,扬长而去。
桑塔纳卷起的尘土,轻轻覆盖在那些淡蓝色的纸片上。
那个画面,那句话,那个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了言峥十七岁的心上。
成为他整个青春里,最尖锐、最疼痛,也最清醒的一根刺。
那场公开的羞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了言峥青春期所有的幻想。
但他没有沉沦,也没有颓废。
当晚,他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将那些被他小心翼翼捡回来的碎纸片,用胶水一片一片地粘好。
他没有再看上面的内容,只是将它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锁了起来。
连同被锁住的,还有那份卑微的爱慕和一颗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
从那天起,言峥变了。
他不再只是沉默寡言,而是变得近乎冷漠。
他把那份无处安放的屈辱感,全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当别的同学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时,他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当别人在讨论最新的流行歌曲时,他在背诵拗口的英语单词。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书本、试卷和笔。
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次筋疲力尽,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舒窈那轻蔑的眼神和裴川那辆油亮的桑塔纳。
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执拗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要离开这里,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要去一个单凭能力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方。
高考成绩出来,他以全校前列的排名,考入了国内顶尖的政法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觉得,自己终于拿到了离开这座小城的船票。
大学四年,他更是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申请了助学贷款,课余时间做着好几份兼职,从发传单到做家教,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支付生活费。
图书馆成了他的第二个寝室,法律条文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他以近乎贪婪的姿态,疯狂地吸收着专业知识。
当同学们在恋爱、在社团活动中挥霍青春时,言峥在模拟法庭上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辩论。
他逻辑严谨,言辞犀利,渐渐在法学院里崭露头角。
毕业后,他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验,进入了省城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
他从最基础的助理做起,整理卷宗,起草文书,跟着前辈跑腿。
他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为了一个证据细节反复推敲,为了一个法律适用问题查遍所有资料。
婚姻家庭法领域的案件,大多琐碎而充满了人性的纠葛。
他见过为争夺财产反目成仇的夫妻,也见过为孩子抚养权歇斯底里的母亲。
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真实案例,磨平了他最后的青涩,也让他变得更加冷静和理性。
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出色的专业能力,他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从助理到独立律师,再到合伙人。
最终,他创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成为了省内婚姻家庭法领域公认的权威。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泛黄衬衣的瘦弱少年。
他西装笔挺,沉稳干练,眼神里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坚定和从容。
而舒窈的人生,则沿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航道,驶向了众人眼中“圆满”的彼岸。
那次“撕信事件”后,她和裴川的关系成了全校公开的秘密。
裴川每天开着车接送她上下学,给她送各种昂贵的礼物。
舒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享受着同学们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当然要选择一条最轻松、最光鲜的道路。
高中毕业后,裴川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校长,动用关系,让她轻松进入了一所本地不错的大学。
而裴川自己,则早早地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大学一毕业,两人便举办了一场轰动全城的盛大婚礼。
婚车是清一色的豪华轿车,宴席摆了上百桌。
舒窈穿着昂贵的婚纱,戴着闪耀的钻戒,笑得像个公主。
那一天,几乎所有的老同学都去了,言峥也收到了请柬,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婚后,舒窈便辞去了工作,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富太太生活。
她的生活就是逛街、购物、做美容、和名媛们喝下午茶。
她的社交媒体上,永远是精致的妆容、名牌包包、世界各地的旅行照,以及和裴川偶尔秀出的恩爱合影。
在同学聚会上,她总是大家默认的中心。
当同学们还在为房贷、为孩子升学、为工作晋升而烦恼时,舒窈已经云淡风清地讨论着哪个牌子的新款更值得入手。
她成了同学圈里“嫁得好”的典范,一个活生生的、令人艳羡的成功样本。
只是,没人知道,那光鲜亮丽的袍子下面,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美好。
时间是最好的导演,它不动声色地安排着每个人的剧本。
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和少女,早已在各自的航道上,驶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深海。
他们以为,这两条平行的航线,再也不会有交汇的可能。
02
二十多年后的又一个秋日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言峥律师事务所光洁的地板上。
窗外,是这座省会城市最繁华的中央商务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言峥的办公室就位于这片钢铁森林的顶端,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办公室的装修风格和他本人一样,冷静、简约、注重质感。
深色的实木办公桌上,文件摆放得井井有条,唯一带些温度的,是一盆精心养护的君子兰。
他刚送走一位前来咨询的客户,正端着咖啡,站在窗前,俯瞰着这座他奋斗了半生的城市。
助理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言律师,外面有位女士,没有预约,坚持要见您。”
言峥微微皱眉,他不喜欢不按规矩办事的人。
“告诉她,我的时间需要提前一周预约。”
“我说了,但她......她的情绪好像不太稳定,她说她叫......舒窈。”
助理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言峥的表情。
听到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言峥端着咖啡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快得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只泛起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
二十多年了。
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早已结痂的往事,他以为自己早就彻底忘记了。
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闯入他的生活。
片刻的沉默后,他转过身,将咖啡杯放在桌上。
“让她进来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言峥抬眼看去,眼前的女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女,几乎无法重叠。
她依然穿着名牌的套装,提着当季新款的手袋,看得出是在努力维持着体面。
但那身昂贵的行头,却无法掩盖她满身的疲惫与憔悴。
她的妆容有些花,遮不住眼下的青黑和浮肿。
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如今充满了惊恐、慌乱和深入骨髓的倦意。
她不再是那只骄傲的天鹅,更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鸟。
她局促地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气度沉稳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尴尬,有羞愧,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期盼。
会客室里,两人相对而坐。
巨大的红木茶几隔开了彼此的距离,也隔开了二十多年的光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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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窈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几次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言峥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
他起身,动作从容不迫地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尽显一个专业律师的沉稳和礼貌。
玻璃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仿佛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舒窈一直苦苦支撑的伪装。
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终于,她再也无法抑制,声音嘶哑地开了口。
“言峥......”
仅仅是叫出这个名字,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年对不起你,我没有脸来见你。”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但是,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
“裴川他......他不是人!”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多年的痛苦闸门。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自己那段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烂的婚姻。
原来,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在婚礼之后,面对的并不是幸福的生活。
裴川在婚后不久,就逐渐暴露了他的本性。
他根本不是那个在人前温文尔雅的绅士。
他的控制欲极强,舒窈所有的社交活动,都必须经过他的允许。
他脾气暴躁,生意上稍有不顺,回家就会拿她当出气筒。
一开始只是辱骂,后来,便发展成了动手。
第一次被打的时候,舒窈整个人都懵了。
她哭过,闹过,也想过离婚。
但裴川每次事后都会跪下来求她,扇自己的耳光,痛哭流涕地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而她的父母和亲戚,也都劝她。
“男人嘛,在外面压力大,发点脾气正常。”
“为了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离婚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生活?别人会怎么看你?”
为了面子,为了孩子,也为了维持那份来之不易的“富太太”生活,她选择了隐忍。
她用最贵的护肤品,遮盖脸上的伤痕。
她在社交媒体上,继续扮演着那个被丈夫宠爱的幸福女人。
她以为,只要她忍下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但她的退让,换来的却是裴川的变本加厉。
他开始夜不归宿,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不敢质问,因为任何一句质疑,都可能换来一顿更严重的毒打。
最近,裴川因为投资失败,亏了一大笔钱,情绪愈发暴躁。
而他的出轨对象,一个年轻气盛的女孩,竟然直接找上门来,让她让位。
家里的遮羞布,被彻底扯了下来。
舒窈终于崩溃了,她提出了离婚。
而裴川的回答,是撕掉了离婚协议书,并且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恶狠狠地威胁她,如果敢再提离婚,就让她净身出户,连孩子的面都别想再见到。
“他说他在外面有的是人,有的是办法对付我。”
“我找了好几个律师,他们一听对方是裴家,都不敢接我的案子。”
“他们都劝我,让我私下和解,别去鸡蛋碰石头。”
舒窈的眼泪已经流干,声音里只剩下绝望的沙哑。
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目光里是全然的绝望和一丝卑微的祈求,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无比轻视的男人。
“言峥,现在整个省里,他们说只有你......只有你敢跟他家打官司,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求求你,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帮帮我......”
她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也悉数抛下,只为了求得一线生机。
言峥静静地听完她所有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平淡地落在舒窈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缓缓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