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钦瑞生前照片。来源于《澎湃新闻》微信公众号)
- 暴琳琳换上了微信昵称“念钦”。她患上重度抑郁,脑海里经常浮现丈夫的笑脸。
- 女儿在作业本上写下:“爸爸工作很忙,
- 我的新年愿望是去看爸爸。”
- 她不知道,爸爸已经被系统“照顾”到死。
撰文|燕十三
出品|有戏
2022年7月,河北暴钦瑞等10人因涉嫌“寻衅滋事”被石家庄警方采取“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关押于新乐宾馆。
在为期12天的“指居”中,他们遭受了包括殴打、电击(工具:手摇电话机)、吊铁笼、限制性体位等多种酷刑。
33岁的暴钦瑞突发不适死亡,最高检鉴定其死因为肺动脉血栓栓塞,与遭受的酷刑直接相关。
此后,11名涉案警员被判刑。
其中,10人选择了上诉。
1、宾馆里开出的法治样板间
河北新乐宾馆,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婚宴请柬上的地名:灯光柔和,床单整洁,隔壁可能还有KTV。
但从2022年7月起,这里成了另一个版本的“国家招待所”。十个村民被带进来,没人预订,也没人敢退房。
房间里没有热水壶。
只有铁椅、PVC管、手摇电话机。
还有一个特制铁笼。
![]()
(新乐宾馆。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摄)
一个名叫暴钦瑞的33岁男人,在这家宾馆住了十二天——然后死了。
官方说法一度是“心脏病突发”。
后来,最高检重新鉴定,说他死于肺动脉血栓栓塞,是因为长期被固定、殴打、电击、吊笼子。
换句话说,他的血栓,是被刑讯逼供逼出来的。
人死了,案子却活得很好:
警察有单位、有同事、有升迁;尸体进了殡仪馆,舆论进了真空。直到三年后,一纸判决才姗姗来迟。
这自然不是悬疑小说,而是河北的法制纪实文学作品《新乐宾馆》:由公安局联合监制,最高检友情出镜,死者由系统亲自打造。
2、法治的魔术:从“取证”到“取命”
案子的起因,是一起举报。一个同村人举报暴家“涉黑涉恶”,警方迅速组建“5·25专案组”。
河北的专案组传统一向高效——
高效到可以跳过法治,直奔酷刑。
“上手段”成了他们的行话。扇耳光是开胃菜,用PVC管打脚心是家常菜,电击生殖器是压轴戏。
电流通过身体,抖动、抽搐、惨叫,构成了一种令人晕眩的正义背景音。
![]()
(新乐宾馆一楼,暴钦瑞等人曾在这里“指居”。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摄 )
他们有一整套设备管理系统:手摇电话机四部、铁笼一只、镐柄若干——一个非法的刑讯工坊,却能精准执行。
于是,法律的定义被重新发明。
“监视居住”被翻译成“限制体位”,“审讯”被演绎成“人肉通电”,“公安专案”成了“集体犯罪”。
每一个环节都合法合规地包裹着非法。每一个命令,都带着体制的既视感——“再坚持一下”,“还差点口供”。
暴钦瑞死前,在铁椅上的时间超过十天。
他不是被击毙的,而是被“固定”死的——
像个被制度拧干的血袋。
3、尸体的申诉权
暴钦瑞死后,最先发声的不是检察院,也不是公安系统,而是他的妻子。
她去殡仪馆认尸,看到的不是丈夫,是一张被电击与钝器共同编辑的身体。
肋骨塌陷,皮肤焦灼,四肢僵硬。医生写下的诊断是“心跳呼吸骤停”,这种官样的死因,本身就像一份防御性话术。
她质疑,申请重新鉴定。
第一次鉴定来自山西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结论暧昧:“不排除心脏病。”
两位鉴定人后来承认,他们不知道案情。也就是说,他们做了一份失明的鉴定。
直到最高检司法鉴定中心介入,才有人承认——
暴钦瑞的死,与酷刑直接相关。
一个国家的正义系统,需要两年时间才能承认一个死人不是“自然死亡”。司法鉴定的速度,足以让尸体风干成沉默的证据。
4、攻守同盟:公安系统的兄弟情
死亡发生后,专案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而是掩盖。监控硬盘被拆走,铁椅、铁笼被藏匿,微信群解散,工作笔录清理。
他们召开了“善后会议”,决定统一口径——
这不是犯罪,而是团队精神。
后来有民警供述,他们被要求“一条心”。
这句话的语气里,有一种熟悉的集体伦理:不是“我们遵纪守法”,而是“我们别露馅”。
这种攻守同盟,不只是心理默契,更是一种制度默认。因为他们深知:即便东窗事发,也不过是“过激办案”
即便判刑,也可能几年后复职;
甚至有人在案发后升官,升成了副支队长。
死者死得彻底,活人活得坦然。
这种“组织保护”,让犯罪变成行政意外,让酷刑变成工作瑕疵。
5、被迫害者的再迫害
故事的荒诞在于:
当酷刑者被判刑后,受害者家属又被抓了。
2025年5月,暴继业等人——也就是被刑讯逼供的人——被警方再次拘留,罪名依旧是“寻衅滋事”。
死者家属没有得到赔偿,反而成了嫌疑人。
如果说第一次是酷刑逼供,第二次就是制度逼疯。一种幽暗的逻辑再次显现:在某些地方,死去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一整个逻辑体系。
“发现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的文书,可以随意盖章;“指定居所”可以随意指定;“专案组”可以随意成立。
一切都流畅得像机关单位的会议流程。
只有人命显得格外多余。
6、正义的下落
三年后,11名涉案警员被判刑。
最重的16年,最轻的一年九个月。
从数字上看,法律的刀子落下了;
但从现实上看,那刀子只是割到了空气。
因为他们几乎全部上诉。
这场“正义”又被拉回了原地。
而暴钦瑞的尸体,仍未下葬。
暴琳琳换上了微信昵称“念钦”。
她患上重度抑郁,脑海里经常浮现丈夫的笑脸。
女儿在作业本上写下:
“爸爸工作很忙,我的新年愿望是去看爸爸。”
她不知道,爸爸已经被系统“照顾”到死。
这才是最沉重的部分:
酷刑者还有辩护权。
死者家属连真相的知情权都要反复申请。
7、法律的空心化:程序正义的反讽
这场案件,几乎把刑诉法的漏洞演练到了极致。
“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原本是针对无固定住所或危害国家安全犯罪的例外制度;
但在现实里,它变成了警察系统的私人领域——不受检察监督、没有家属探视、没有录音录像的透明度。
宾馆、招待所、培训中心、民宿——
到处都能被“指定”。
在这张灰色地图上,法律被悬挂,生命被吊笼。
有人说,这是“极个别案件”。
但每一次个别,都是结构在自证。
从“雷洋案”的猝死,到“孙志刚案”的收容致死,从新乐宾馆到无数“指定居所”,酷刑的形式变了,姿势变了,设备更现代了,唯一不变的是:真相总比死人慢。
8、为什么他们敢?
因为体制的保险箱太结实。
当酷刑成为办案默认,暴力就成了职业惯性。
他们不是疯子,他们是熟练工。
他们有师傅、有模板、有考核标准。
他们知道“上手段”的限度。
他们知道“签口供”才算完成任务。
他们不是违纪者,而是制度的孩子——
那种长大后依旧会喊“忠于组织”的孩子。
而当一个体制允许“为了破案可以牺牲一点程序”,那一点程序,迟早会变成一个人的命。
9、当正义失去救赎的意义
有人说,“11名警员被判刑,说明法律还在运作”。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像止痛药广告——
药确实有用,但疼痛说明病还在。
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修复总要靠尸体启动?
为什么每次都要有人死,系统才醒一点?
为什么一个人被电死在铁椅上,要三年后、两次鉴定、两级检察机关、两地法院,才能认定他不是“自然死亡”?
当正义需要如此漫长的行政旅程,它已经失去了救赎的意义。
10、制度的回音
暴钦瑞死于2022年。
三年后,他的家人仍在等“公平公正的判决”。
但在河北的某个司法档案里,他的死可能只是一页表格——“案件已办结”。
他的名字会被统计进“警务人员违法案件”一栏,归档,编号,盖章。
铁笼、手摇电话机、PVC管被销毁,变成证物处置报告上的几行字。
所有的尖锐都被格式化成柔顺的语言:“查处一起刑讯逼供案件,体现了依法治国决心。”
于是,正义再次实现了形式上的闭环。
但我们都知道,那闭环其实是个圈——
一个足够套住下一个人的圈。
宾馆不是宾馆,是秘密监狱;
警察不是警察,是剧本里的暴力职员;
“指定居所”不是制度漏洞,而是人命陷阱。
暴钦瑞死了三年,死因查清了,真相曝光了,警察判刑了,体制表态了——
唯一没变化的,是那句审讯室里最常见的台词: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