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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年我和女领导被锁仓库,她把我推到米袋上,说:这下叫天天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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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1992年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夜,最先浮上心头的,既不是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也不是水泥地透上来的刺骨寒意。

是背部陷进米袋时那出人意料的柔软,以及林晚秋站在我面前,逆着高窗透进来的那丝月光,声音里无法掩饰的颤抖。

“陈建军,”她当时说,语气里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绝望和凄凉的自嘲,“这下,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我们身后锁住的,不仅仅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更是我和她之间那道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名为“领导”与“下属”的界线。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们的人生轨迹有过无数次交汇,在会议室,在走廊,在觥筹交错的应酬场合。她越走越高,而我,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划出的航道里。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距离,一个由仓库里的尘埃与黑暗所封印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我整个职业生涯的基石,以及我对一个人内心深处所能承载的苦难的全部理解,都源于那个我们被世界遗忘的夜晚。

而这一切,都要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年终盘点,和一声老旧铁锁“咔嗒”落下的声音说起。

第1章 被遗忘的角落

1992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北风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一下一下地刮在人脸上,不见血,却疼得钻心。

我叫陈建军,那年二十四岁,是市粮油进出口公司仓储科的一个小科员。说是科员,其实就是个管账兼跑腿的,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堆码放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面、油,核对枯燥的数字,确保账实相符。

我们科长,就是林晚秋。

在整个公司,林晚秋是个传奇人物。她那年刚过三十,是公司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也是唯一一个坐上科长位置的女性。她人长得清秀,但脸上常年挂着一层冰霜,像是西伯利亚吹来的冷空气,所到之处,连空气都会冷却几分。她业务能力极强,做事雷厉风行,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我们这些在她手下干活的,没一个不怕她的。

我尤其怕她。

刚分配到公司时,我因为一个数据小数点搞错,让她在全体会议上点了名。她没骂我,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陈建军,我们仓库里出去的每一粒米,都关系着一个家庭的饭碗。你这个小数点,点错的不是数字,是责任心。”

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得我半个月没睡好觉。从那以后,我做事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再出半点纰漏。我对她,是敬畏,也是疏远。在我眼里,她不像个女人,更像一台精密、高效、永不出错的机器。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公司里大部分人都已经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悦里,无心工作了。可林晚秋把我们仓储科的人都留了下来,说是有一批出口的东北大米账目有点问题,必须在年前盘清楚。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怨气。但没人敢在林晚秋面前表露出来。

下午四点多,盘点进行到一半,林晚秋把我叫到一边。

“建军,南边那个旧仓库的账好像也有出入,你跟我过去一趟,我们俩速战速决,其他人先把这边弄完。”她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好的,林科长。”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账本,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大衣。

南边的旧仓库离办公区最远,靠近单位的围墙,平时很少用,里面堆放的都是一些备用的陈米和杂粮。我们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眼看就要下雪。

仓库的管理员是老王,一个快退休的老头,耳朵有点背,做事也有些马虎。我们到的时候,他正揣着手,准备锁门回家。

“王师傅,等一下,我和小陈进去对个账。”林晚秋的声音清冷,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王“哦哦”了两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嘟囔着:“林科长,这天都快黑了,里面可没个暖气,冻得慌。你们快点啊,我媳妇还等我回家包饺子呢。”

“知道了,最多半小时。”林晚秋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我跟在她身后,一股混杂着米糠、麻袋和陈年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仓库很大,也很空旷,一排排巨大的木质货架矗立在昏暗中,像沉默的巨人。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码放着几十袋贴着“东北油丝”标签的大米。

林晚秋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扫来扫去,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她走到米袋前,对照着账本,开始念编号。

“A073,二十袋。”

“到。”我拿着笔,在盘点表上打了个勾。

“A074,十五袋。”

“到。”

我们的对话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我一边核对,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感觉寒气能顺着裤管一直钻到骨头缝里。

林晚秋似乎没感觉到冷,她穿着一件得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酒红色的围巾,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她做事极其专注,手电筒的光柱稳定地从一堆米袋移到另一堆,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大概二十分钟后,我们核对完了最后一批货。

“好了,账实相符。”林晚秋合上账本,语气里透着一丝轻松,“走吧。”

我点点头,跟着她往门口走。

到了门口,林晚秋伸手去拉那扇沉重的铁门。

“嗯?”她轻轻“嗯”了一声,又用力拉了一下。

铁门纹丝不动。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走上前,学着她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去拉那扇门。门板发出“哐哐”的闷响,但依然紧闭着。

“怎么回事?”林晚秋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凑到门缝边,使劲往外看,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我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王师傅!老王!开门啊!”

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北风。

“别喊了,”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沉,“他耳朵不好,估计早走了。”

我心里一凉,不死心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试图从门缝里捅一捅外面的锁。但那锁是老式的大挂锁,门缝又严实,根本够不着。

“完了,”我颓然地放下手,“门从外面锁上了。”

林晚秋没说话,她用手电筒的光照着那把锁的位置,沉默了很久。光柱有些微微的颤抖,我才意识到,她可能也慌了。

仓库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我们两个人,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盒子里,与整个世界隔绝了。我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林晚秋那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天,彻底黑了。

第2章 冰冷与微光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仓库的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就吞噬了我们。林晚秋关掉了手电筒,似乎是为了节省电量。唯一的亮光,来自仓库顶端一扇积满灰尘的高窗,窗外大概有路灯,透进来一抹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惨白光晕,刚好能让我们勉强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

“现在怎么办?”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干涩。

“等。”林晚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个字,简洁得像她平时下的命令。

“等?等到什么时候?明天早上吗?”我有点急了,“这里面晚上会冻死人的!”

白天的气温就在零下,到了晚上,这四面透风的仓库里,温度恐怕会降到零下十几度。我们俩穿的都不算特别厚实,真要待上一整晚,后果不堪设想。

“急也没用。”她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抱起了双臂,“老王明天早上肯定会来开门。现在是五点半,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十四个半小时。”

她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地计算时间。我心里那点敬畏,又加深了几分。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靠在墙上,试图保存体力。但冰冷的墙壁像是要把我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我只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我开始在原地踱步,跺着脚,希望能暖和一点。

“别白费力气了。”林晚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我停下脚步,借着那点微光,看到她已经走到了那堆米袋旁边。她拍了拍最上面的一只麻袋,示意我过去。

麻袋虽然也凉,但总比水泥地和铁门要好。我挨着她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我们谁也没说话,沉默像一张大网,把我们罩在里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感觉比我上班八小时还要漫长。寒冷是最大的敌人,它无孔不入,从四肢百骸侵入,让我的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你……你冷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废话。

“你说呢?”她反问。

我听出她声音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她也不是铁打的。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台精密的机器,终于露出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我把大衣给你吧。”我脑子一热,就开始脱身上的劳动布大衣。虽然这件旧大衣不怎么保暖,但好歹能多一层。

“不用。”她拒绝得很快,“你自己穿着吧,别两个人一起冻僵了。”

我脱衣服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把手电筒给我。”

我把手电筒递过去。她打开,没有乱照,而是把光束对准了地面。一小圈温暖的黄光,在我们脚下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仿佛带来了一丝心理上的暖意。

“你家里人……会着急吧?”她忽然问。

“我一个人住单位宿舍,没人等我。”我老实回答。我是外地人,毕业后分配到这里,举目无亲。

“哦。”她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你呢?林科长,”我鼓起勇气问,“你家里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边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我丈夫出差了,孩子在他奶奶家。”她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哦”了一声,不敢再多问。公司里有些关于她家庭的传闻,说她丈夫也是个干部,但夫妻关系不太好。不过这些都是大家私下里的猜测,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为了对抗越来越重的睡意和寒冷,我开始没话找话。

“林科长,你说……老王是忘了我们,还是故意把我们锁起来的?”

“他还不至于那么坏,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那倒也是。不过这次事故,他肯定要写检查了。”

“他快退休了,写个检查也无所谓。”

我们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像两只在寒夜里取暖的刺猬,想靠近,又怕扎到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什么声音?”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林晚秋也警觉起来,她迅速将手电筒的光束扫向声音的来源。光柱的尽头,两只绿油油的眼睛一闪而过,飞快地消失在货架的阴影里。

“老鼠。”她说。

我头皮一阵发麻。我最怕这东西。

“别怕,它们怕光,也怕人。”她嘴上这么说,却下意识地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这才发现,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已经缩短到不足半米。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雪花融化后的清冷香味,和她平时的形象很不一样。

手电筒的光,忽然闪烁了两下,然后,“滋”的一声,灭了。

电池耗尽了。

最后一点光明也消失了,我们再次被彻底的黑暗包围。这一次,黑暗显得更加浓重,更加有压迫感。刚才被手电筒驱散的恐惧,又加倍地涌了回来。

我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陈建军,”林晚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你害怕吗?”

我愣住了。这是我认识她两年以来,她第一次用这种近乎于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寻求慰藉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有点,”我诚实地回答,“不过,有您在,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她是个让我敬畏的领导,但在这种绝境下,她身上那股沉着冷静的气质,确实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黑暗中,她沉默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第3章 裂缝

彻底的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牙齿打颤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身边林晚秋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了一分钟。寒冷是持续不断的酷刑,我的手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全靠着一股意志力在硬撑。

“你……你睡着了吗?”我忍不住开口,想确认一下她是否还安好。

“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睡着了就醒不来了。”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紧。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在这种低温环境下,一旦睡着,体温会迅速下降,很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那……我们说说话吧。”我提议道,“说说……工作上的事?”

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能和她聊的话题。

“工作?”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陈建军,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工作狂,脑子里除了报表和数据,什么都没有?”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她没有理会我的解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和你一样大,也是个小科员。那时候,整个公司就没几个女大学生。他们都觉得,女人嘛,干工作就是混日子,到年龄就嫁人,回家相夫教子。”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不服气。男人能做到的,我凭什么做不到?为了一个项目,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为了学业务,我把所有相关的规章制度都背得滚瓜烂熟。别人下班回家了,我在办公室看资料。别人周末出去玩,我在车间里跟着老师傅学经验。”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丝毫炫耀的成分,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我能想象得到,那背后是怎样艰辛的付出。在九十年代初那个对女性还存在诸多偏见的职场环境里,她要付出比男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换来同等的认可。

“后来,我成了业务骨干,成了先进个人,最后提了科长。所有人都说,林晚秋有本事,真厉害。可没人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我一直以为她的成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聪明、能干。却从未想过,那份“理所当然”背后,堆积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我儿子出生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谈一个很重要的合同。等我赶回去,他已经出生三天了。他第一次喊妈妈,我不在。他第一次走路,我也不在。他开家长会,永远都是他爸或者他奶奶去。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个偶尔回家的客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哽咽。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我眼中的那个无坚不摧、永远冷静的女强人形象,在这一刻,开始出现裂缝。从裂缝里,我看到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同样有着喜怒哀乐和脆弱无助的普通女人。

“对不起,林科长,我……”我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什么对不起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清冷的调子,“说这些干什么,平白让你看笑话。”

“我没有看笑话。”我急切地说,“我……我很敬佩您。”

这不是恭维,是我的真心话。

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苦涩,“敬佩?有什么好敬佩的。不过是个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的可怜虫罢了。”

孤岛……这个词让我心头一震。

是啊,她就像一座孤岛。在单位,她身居高位,曲高和寡,没人敢跟她交心。在家里,她似乎也无法得到丈夫和孩子的理解。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工作,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工作隔绝于所有温情之外。

我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其实比我更孤独,也比我更寒冷。那种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其实……您不用对自己那么苛刻的。”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出了一句有些僭越的话,“偶尔……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的。”

我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边的气氛陡然一变。

那种刚刚才有所缓和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ง的、冰冷的沉默。

我后悔了。我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去对她说教?我一个刚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

“陈建军。”

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喊我,声音冷得像冰。

“在。”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像个等待训话的士兵。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

“不……不是……”

“你觉得我需要你的同情?”

“我没有……”

我的每一次辩解,都被她更冷厉的质问打断。我感觉她像是被我那句话刺到了最痛的神经,整个人都竖起了防备的尖刺。

就在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突然站了起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大的、令人畏惧的气场。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毕生难忘的动作。

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从米袋上拽了起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一个一米八的小伙子,在她面前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紧接着,她猛地一推。

我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米袋堆上,整个人向后仰倒,陷进了那一片柔软的粮食里。

我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俯下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的米袋上,将我困在她的阴影之下。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酒气的味道——不对,不是酒气,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的香味,此刻却因为我们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浓烈起来。

高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刚好勾勒出她低垂的脸庞和散落的几缕发丝。

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陈建军,”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耳边低语,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破釜沉舟般的凄厉,“这下,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第4章 米袋上的眼泪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她那压抑着巨大风暴的、急促的呼吸。

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慌、错愕、不解……无数种情绪在我心里翻江倒海。这是我那个不苟言笑、永远保持着距离的林科长吗?她想干什么?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她就那样撑在我上方,一言不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是眼泪。

这个发现,比她把我推倒在米袋上这件事本身,更让我震惊。

那个坚强得像钢铁一样的女人,哭了。无声地,压抑地,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她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随着那些滚烫的泪水,瞬间瓦解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脆弱和疲惫。她不是在威胁我,也不是在挑衅我。她只是……崩溃了。

我那句“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紧锁多年的情绪闸门。而这个被世界遗忘的、与世隔绝的仓库,恰好成了她唯一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地方。

在这里,她不是林科长,不是妻子,不是母亲。她只是林晚秋,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会哭会痛的普通人。

而我,陈建军,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下属,恰好成了她这场情绪风暴唯一的见证者。

“林……林科长……”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您……您别这样……”

我的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泄了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像是小兽受伤般的呜咽。她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我的胸口,仿佛想把所有的委屈、不甘、疲惫和孤独,都哭进这无边的黑暗里。

我彻底慌了神。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成这样,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我的领导。我下意识地想推开她,但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能推开她吗?

把她推开,就等于把她重新推回到那座孤岛上。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她的身体很单薄,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我依然能感觉到那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肩胛骨。

我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难受时,我妈拍着我那样。

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劝解,只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哭一场的肩膀,哪怕这个“肩膀”只是一堆柔软的米袋,和一个不知所措的下属。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上,已经分不清是她的眼泪,还是泪水冷却后的冰凉。

渐渐地,她的哭声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仓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从我身上撑了起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双手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没事。”我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刚才那一幕,太过冲击,也太过……亲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她的眼泪中,已经彻底坍塌了。

“我失态了。”她闷闷地说,“忘了我刚才的样子吧。”

“我……”我想说“我不会忘”,但觉得不妥,又想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又觉得太假。最后,我只能说:“林科长,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就说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我保证,今天晚上的事,出了这个门,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我丈夫,”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像一阵风,“他外面有人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虽然公司里早有风言风语,但从她嘴里亲口证实,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在装傻。”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了孩子,为了父母的面子,为了我这个所谓的‘先进干部’的形象。陈建军,你信吗?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觉得是我太要强,太专注于工作,忽略了家庭,才把他推开的。他们都劝我,让我退一步,让我忍,说男人嘛,在外面逢场作戏难免的,只要心还在家里就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我无法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地面对着这一切。在单位,她要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回到家,她还要忍受丈夫的背叛和亲人的不解。

那座孤岛,原来四面都是悬崖。

“今天,”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家拿文件,正好撞见他……带那个女人回家了。就在我们结婚的床上。”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哭,也没闹。我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转身就走了。我甚至还很冷静地帮他们关上了门。”她说着,又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碎,“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我坚定地说,“您一点都不可笑。该被嘲笑的,不是您。”

我的话似乎让她有了一丝触动。她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我。

“你知道我从家里出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她问。

我摇摇头。

“我想去单位。因为只有在单位,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是个被需要的人。只有埋在工作里,我才能暂时忘了自己是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

“所以,你才临时决定要盘点这个旧仓库的账?”我恍然大悟。

“是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没想到……老天爷还真是‘帮忙’,直接给了我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有的敬畏、疏远、隔阂,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我眼前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科长,而是一个遍体鳞伤、需要帮助的女人。

“林科长,”我挪了挪身体,坐得离她近了一些,“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很俗套,也很无力,但却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她没有回答。

仓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冻得快要僵硬了。我看到林晚秋也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

“这样下去不行。”我说,“我们得想办法取暖。”

我站起身,借着微弱的光,在仓库里摸索起来。终于,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几只破旧的麻袋,还有一些散落的、用来垫货物的油毡布。

我把这些东西都拖了过来,在米袋堆旁边铺开。

“林科长,过来。”我招呼她,“我们靠在一起,再把这些盖在身上,会暖和一点。”

她犹豫了一下。

“别想那么多了,”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强硬,“现在保命要紧。”

她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把那几只麻袋和油毡布,像盖被子一样,盖在了我们俩的身上。

我们紧紧地挨着,肩膀靠着肩膀,腿贴着腿。隔着厚厚的衣物,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从她身上传来的,那冰冷的体温。

第5章 黎明前的光

在极致的黑暗与寒冷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被无限拉近了。

我们并肩靠在米袋上,身上裹着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和油毡布,像两个在暴风雪中相依为命的旅人。起初,气氛还有些尴尬,我们都能感觉到彼此身体的僵硬。但很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为了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我们不自觉地靠得更紧了。

我能感觉到她冰冷的身体,正一点点地从我这里汲取着热量。而我,也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心里那份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消散了不少。

“谢谢你,建军。”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她第一次没有叫我“陈建军”,也没有加“小陈”的前缀,而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这声“建军”,让我心里莫名地一暖。

“谢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我们现在是革命战友,当然要互帮互助。”

她被我的话逗得轻笑了一声,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紧绷的气氛确实缓和了不少。

“你……好像和我印象里不太一样。”她说。

“哦?那您印象里,我是什么样的?”我好奇地问。

“木讷,老实,有点怕事,但做事很认真。”她评价道。

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您评价得还挺准的。”

“但是,”她话锋一转,“你刚才……很有担当。”

我心里一热。这句夸奖,比年终发给我一百块钱奖金还让我高兴。

“其实我刚才也吓坏了,”我老实说,“尤其是您……您把我推到米袋上的时候。”

提到这个,她沉默了,似乎有些窘迫。

“对不起,我……”

“没事,”我打断她,“我已经明白了。您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头往围巾里缩了缩。

“建军,”她又问,“你为什么会来我们公司?我看你的档案,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单位。”

“我爸就是老粮油系统的,干了一辈子。他觉得这工作稳定,饿不着。我就听他的了。”我笑了笑,“没什么大志向。”

“稳定……”她咀嚼着这个词,语气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有时候,稳定也意味着一潭死水。”

“可能吧。不过我觉得也挺好,每天对着这些米啊面的,感觉心里踏实。”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喜欢这种简单、纯粹的工作,每一粒粮食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你是个简单的人。”她说,“简单,也挺幸福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羡慕我。或许在她看来,我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毫无波澜的人生,也是一种奢侈品。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我的大学生活,聊她刚工作时的趣事,聊那些已经泛黄的、属于八九十年代的共同记忆。我们刻意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用一些轻松的言语,来对抗这漫长的黑夜。

在交谈中,我发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林晚秋。她不是那台冷冰冰的工作机器,她也喜欢文学,学生时代还写过诗。她也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只是从来不敢在人前哼唱。她甚至还跟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其实是开一家小小的书店,而不是在办公室里跟一堆报表打交道。

那个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林科长形象,在我心中一点点地剥落,露出了里面那个真实、鲜活、有着柔软内心的林晚秋。

不知道聊了多久,我们都累了。

困意和疲惫像是潮水般涌来。

“我有点撑不住了。”我的声音开始含混不清。

“再撑一会儿,”她在我耳边说,声音也充满了倦意,“天就快亮了。”

我点点头,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的头一歪,不知不觉地,就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很瘦,有些硌人。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那一瞬间的迟疑。

我以为她会推开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一些。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头,也缓缓地,靠在了我的头上。

那一刻,仓库里依旧是那么黑,那么冷。但我的心里,却像是升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而明亮。我们之间,没有了上下级的隔阂,没有了男女之别的尴尬,只剩下两个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的、孤独的灵魂。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是被一阵“哐当哐当”的巨大响声惊醒的。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靠在林晚秋的肩膀上,而她也靠着我,似乎睡得正沉。我们身上盖着的麻袋,沾满了清晨的寒霜。

天亮了。

那扇高窗,不再是透着惨白的光,而是洒下了一片金色的晨曦。光柱中,无数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

“开门!开门啊!林科长!小陈!你们在里面吗?”

是老王的声音!他焦急地在外面拍打着铁门。

我瞬间清醒,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我的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林晚秋也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外面的天光,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她那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脸色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异常苍白。但这副模样,却比她平时那副精致而疏离的样子,要生动得多,真实得多。

“我们在里面!”我冲着门口大喊,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嘶哑得厉害。

很快,我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嚓”一声,那把困了我们一夜的铁锁,终于被打开了。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拉开,耀眼的阳光涌了进来,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门口,站着一脸惊慌失措的老王,他身后,还有我们科室的好几个同事。

“我的天!林科长,小陈!你们……你们怎么在里面待了一宿啊!”老王看着我们俩这副狼狈的样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昨天……我以为你们早走了,就把门给锁了……我我我……我该死!我该死!”

同事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科长,你们没事吧?”

“快快快,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我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这些关切的声音,恍如隔世。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边的林晚秋。

她已经站直了身体,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威严。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尘,仿佛刚才那个在我面前崩溃痛哭、与我依偎取暖的脆弱女人,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我没事。”她对大家说,声音虽然沙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科长的身份,“老王也不是故意的,大家别围着了,该干嘛干嘛去。陈建军,你也是,赶紧回宿舍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

她说完,便迈开脚步,第一个走出了那间囚禁了我们一夜的仓库。

当她走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昨晚的事,谢谢你。”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清晨的阳光里。她的背影,依然是那么挺直,那么孤单。

第6章 无声的默契

从仓库出来后,我遵照林晚秋的“指示”,回宿舍结结实实地睡了一整天。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我发了一场高烧,浑身酸痛,头重脚轻。挣扎着去单位食堂打了点饭,刚吃两口,科室的同事小张就找了过来。

“建军哥,你可算醒了!科长让我来看看你。”小张一脸关切,“她说你要是病了,就让我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睡一觉就好了。”我摆摆手,心里却有些复杂。

“那就好。对了,这是科长让我给你的。”小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她说这是给你的营养费,让你买点好吃的补补。”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十块钱。在1992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相当于我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这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哎,建军哥,你拿着吧。科长说了,这次的事,让你受委屈了,这是她个人的一点心意,跟单位没关系。”小张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我口袋,“科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没再推辞。我知道,这五十块钱里,包含的不仅仅是补偿,更是一种无声的感谢,和一份希望我能守口如瓶的嘱托。

那次“仓库事件”之后,公司里自然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老王被要求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念了。公司领导也找我和林晚秋谈了话,表达了慰问。但因为我们俩都默契地将事情描述成了一次单纯的、由于管理员疏忽导致的意外,所以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没有掀起更大的风浪。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在黑暗的仓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和林晚秋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

在工作场合,她依然是那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林科长。她对我,和对科室里其他同事一样,要求严格,公事公办。开会时,如果我的报告有疏漏,她照样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我们之间,仿佛又砌起了一堵高墙,那晚的经历,像是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开会时,目光会不经意地在我身上多停留几秒。她批评我的时候,语气虽然依旧严厉,但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一次,我因为家里有急事,需要请假回一趟老家。按照规定,请三天以上的假,需要主管领导签字,再报到人事科审批,流程很麻烦。我拿着假条,硬着头皮去找她。

她看了看假条,又看了看我焦急的脸,什么也没问,直接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

“家里事要紧,”她说,“工作上的事,我让小张先顶一下。路上注意安全。”

那份干脆利落,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还有一次,公司组织聚餐,酒桌上,分管我们业务的刘副总喝多了,非要拉着林晚秋喝酒。林晚秋那天身体不舒服,脸色很差,但又不好驳领导的面子,很是为难。

就在她端起酒杯,准备硬着头皮喝下去的时候,我脑子一热,站了起来。

“刘总,”我端着自己的酒杯,笑着说,“我们林科长是女同志,酒量不行。这杯酒,我替她喝了,我敬您三杯,您看行吗?”

满桌的人都愣住了。所有人都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小科员,居然敢在这种场合“出头”。刘副总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我当时心里也直打鼓,手心全是汗。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林晚秋忽然开口了。她放下自己的酒杯,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对刘副总笑道:“刘总,您看,我这兵带得不错吧?知道心疼领导了。行,就让小陈替我,他年轻,酒量好。”

她的话,既给了刘副总台阶下,又肯定了我的行为。一场潜在的尴尬,就这么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那晚,我果然被灌得酩酊大醉。最后,是林晚秋让小张把我送回了宿舍。

从那以后,科室里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大家隐隐感觉到,林科长似乎对我“另眼相看”。有人猜测,我是不是她家的什么远房亲戚。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之间,没有半点旁人想象的那种关系。我们只是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是那晚在寒夜里相拥取暖的“战友”,也是白天在职场上心照不宣的“同盟”。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哭,也没有再听她提起过她家里的事。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林科长。但我知道,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疲惫和伤痕累累的心。

我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我会在她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后,默默地帮她把桌上的茶杯续满热水。我会在她因为肠胃炎脸色发白时,悄悄在她抽屉里放一盒胃药。我做的这些,都很微不足道,也很隐蔽。

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

我们之间,从未就此有过任何交流。但我们都明白,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已经在我们之间悄然建立。

第7章 远去的背影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而微妙的氛围中,悄然流逝。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里,公司发生了不少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进出口贸易的业务量越来越大,我们仓储科也跟着忙碌了起来。林晚秋的能力得到了公司更高层领导的赏识,关于她要被提拔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我,在她的“关照”下,也从一个普通科员,被提拔成了业务组的组长。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组长,但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进步很快的了。我知道,这其中固然有我工作努力的因素,但更离不开林晚秋在背后的推荐和提携。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偿还那个冬夜里,我给予她的那份沉默的支撑。

我们之间的默契,也越来越深。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变得越来越信任我,很多重要的工作,都放心地交给我来办。我成了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我们始终恪守着那条界线。在公开场合,我们是严谨的上下级;在私下里,我们没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集。那个仓库里的夜晚,像是被我们共同埋进了一个时间的深坑里,谁也不再去触碰。

只是偶尔,在某个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看到她望着窗外的夜色,露出片刻的失神。我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每当这时,我便会默默地起身,为她倒上一杯热茶,然后悄悄地退出去,给她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关于她丈夫的事情,我后来也陆陆续续地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她几乎是净身出户,只要了孩子的抚养权。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憔悴得让人心疼。但她从未在工作中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她依然像个不知疲倦的战士,带领着我们整个科室,打下一个又一个硬仗。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者说,自己有资格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交代给我的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尽善尽美,让她能少操一份心。

1994年的秋天,提拔的文件终于下来了。

林晚秋被任命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分管仓储、物流和进出口业务,成了公司领导班子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一位女性副总。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们科室所有人都为她感到高兴,嚷嚷着要让她请客。

她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答应周末请全科室的人吃饭。

那顿饭,是在市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吃的。席间,林晚秋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她感谢了每一个人,说没有大家的支持,就没有她的今天。

轮到我们这桌时,她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建军,”她举起杯,“这两年,你成长得很快,辛苦了。”

“都是科长……不,是林总您栽培得好。”我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

“以后,仓储科这边,就要靠你多担待了。”她看着我,意有所指。

我心里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公司就公布了新的人事任命。我被提拔为仓储科的副科长,主持科室的全面工作。

在我被正式任命的那天下午,林晚秋把我叫到了她那间宽敞明亮的副总经理办公室。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

“坐吧。”她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

我有些拘谨地坐下。

“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问我,“从今天起,你也是个小领导了。”

“压力很大。”我实话实说。

“有压力是好事,能压着你往前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我,“这是我以前整理的一些工作笔记和管理心得,或许对你有用。”

我双手接过那个厚厚的档案袋,感觉沉甸甸的。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几本笔记,更是她多年心血的凝结,和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许。

“谢谢林总。”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叫我林总了,”她摆摆手,“以后在没人的地方,叫我晚秋姐吧。”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晚秋姐……

这个称呼,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它彻底打破了我们之间那层最后的、名为“职级”的隔阂。

“我……我……”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笑了。那是我见过她最轻松、最真诚的笑容,像秋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建军,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看着我,认真地说,“以后,好好干。”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手里的档案袋,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想起那堆柔软的米袋,想起她绝望的泪水和我们相互依偎的体温。

那扇锁住我们的铁门,像是一个命运的开关。它在那个夜晚,将我们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生,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她在那场困境中看到了我的可靠,而我,也从那场困境中,窥见了一个强大灵魂背后的脆弱与坚韧。

我们都没有辜负那个夜晚。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我知道,从今往后,她的路会越走越宽,越走越高。而我,也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地追赶着她的背影。

那个曾经孤单而挺直的背影,在我的眼中,似乎不再那么遥远了。

第8章 心中的回响

岁月如梭,一晃二十多年过去。

我从仓储科的副科长,到科长,再到后来公司改制后的物流部经理。我结了婚,有了孩子,鬓角也爬上了几缕白霜。当年的毛头小伙,已经成了单位里被人尊敬的“陈经理”。

而林晚秋,或者说晚秋姐,她的人生更是像开了挂一样。她从副总经理,到常务副总,最后在我们这家老牌国企面临巨大市场冲击、濒临困境的时候,被委以重任,出任了集团的总经理。

她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带领着我们这些老部下,硬生生地将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企业,从泥潭里拖了出来,重新焕发了生机。她成了我们这个行业里一个真正的传奇,一个说一不二的“铁娘子”。

这些年,我们依然保持着那种默契。她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良师益友。工作上,她对我要求极其严格,从不因为私交而有半点放松。但在我遇到个人困难时,她总会第一时间伸出援手。我儿子上学、我爱人生病,都是她悄悄帮我联系了最好的资源。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变成了一种近乎于亲人的情感。

那个仓库里的夜晚,成了我们之间一个永恒的、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但我们都知道,那个夜晚,是我们这段持续了二十多年情谊的起点。

它像一颗种子,在最寒冷的黑夜里被埋下,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彼此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退休前的那年冬天,我又一次因为年终盘点,走进了南边那间旧仓库。

仓库早已翻修一新,装上了明亮的照明灯和暖气。当年的木质货架,也换成了坚固的钢结构货架。一切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米糠和麻袋的味道。

我走到当年我们被困的那个角落,看着那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米袋,不禁有些失神。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看到那个蜷缩在黑暗中无助哭泣的年轻女人,和那个手足无措、却鼓起勇气拍着她后背的愣头青。

“陈经理,看什么呢?”一个年轻的下属好奇地问我。

我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那天盘点结束后,我给晚秋姐打了个电话。她那时已经快退休了,工作清闲了很多,听说她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报了个国画班,日子过得恬淡而充实。

“喂,建军啊,有事吗?”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温和而沉静。

“没事,姐。就是今天去旧仓库盘点,忽然想起了咱们当年……”我笑着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温暖的怀念。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呢?”她说。

“怎么可能忘。”我说,“那是我这辈子,上得最重要的一堂课。”

“哦?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我学到了,一个人的坚强,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别无选择。我也学到了,在最深的绝境里,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不是语言上的安慰,而是一份沉默的陪伴和无言的懂得。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有时候,一扇锁上的门,为你关上了一扇窗,却也可能为你打开了一整个世界。”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建军,”她最后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得感慨,“你真的长大了。”

挂掉电话,我走出仓库,外面正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1992年的那个冬天,似乎又回来了。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温暖。

我知道,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仓库,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时刻,被困在某个黑暗、寒冷的角落里,感到孤立无援。但总会有那么一束光,一个人,一个瞬间,会告诉你,黎明终将到来。

而那个夜晚,林晚秋的眼泪,和我笨拙的安抚,就是我们彼此生命中,在那段最难熬的时光里,相互点亮的那一束微光。它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我们此后漫长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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