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21日清晨,北京的雾气压得人透不过气,丰台废品回收公司值夜班的江新德刚把算盘推开,就听见门口有人小声招呼。那名同事一句“广播里有特别法庭的消息”击中了她的神经,手指顿在珠子上再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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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距公司两公里外的西后街,李燕平呆坐在木凳上。屋里炉火噼啪作响,她却没感到一丝暖意。收音机里的男声重复被告名单,“江腾蛟”三个字像铁锤一样一下一下砸在耳膜上。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墙上发黄的合影,那张年轻骄傲的面孔此刻成了审判席上的被告。
把时针拨回到1950年代,江腾蛟还只是南昌起义队伍里的年轻团职军官。飞机轰鸣、大厂房建设、国土测绘——共和国最缺的正是敢闯敢拼的人,他被派到空军序列,很快在飞行保障和后勤领域露头角。1955年授衔后,他风头无两,出入首长会议,接受苏联专家团的汇报,意气风发得像永远不会跌倒的骑手。
这种光环也罩在了李燕平身上。20岁那年,她在天津见到38岁的江腾蛟,对方一句“跟我到空军机关见见世面”,她便义无反顾。部队文工团的舞鞋还没凉透,她已经跟随丈夫往来北戴河、青岛疗养院,外人眼里羡慕得很:“小李命好,一嫁就嫁到将军府。”
但1960年代末的政治气候变了。林彪集团暗流涌动,空军成了风口浪尖。江腾蛟与林家往来密切的消息,在机关里从耳语变成了公开的揣测。1969年6月,他让李燕平改名“李岩”,以选拔文工人员的名义南下武汉、南昌,“挑几个合适的姑娘”,这是命令也是暗号。李燕平没有多问,她习惯了“机密”二字带来的优越感。
1971年3月上旬,江腾蛟又一次匆匆赶赴上海。他只是冷冷丢下一句:“林立果找我,有急事。”李燕平懂规矩,只管去给首长机关打条“治病假”条子。那月中旬,震惊全国的“9·13事件”爆发,他们一家瞬间沦为聚光灯下的“嫌疑人”。
同年10月,李燕平被带进空军路线教育学习班。数十张询问笔录,密密麻麻的时间、地点、人物,她几乎无一遗漏地交代。对外,她被取消所有职务;对内,一个多子女家庭顿时天翻地覆。1975年,开除党籍、军籍,随后发往湖北红安县监督劳动。她第一次拿起镰刀,被稻田里半尺长的蚂蟥咬得直跳脚,才发现“将军夫人”这层外衣撕得干干净净。
1979年,中央决定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件再作系统审理。江腾蛟作为空军系统的骨干成员被列入重新审查范围。与此同时,李燕平的农活任务告一段落,得以带着老式皮箱返回北京投亲。昔日的空军大院早已换了门牌,她只能挤进女儿江新德的两间平房。屋子狭窄,角落里堆着废纸板和玻璃瓶,却是她眼下唯一的落脚处。
那年秋天,北京开始公开播放特别法庭预告。李燕平白天不声不响,夜里却常常坐到拂晓。邻居偶尔听见她喃喃自语:“如果他判了死刑,也算给国家一个交代。”第二天清晨照样端着搪瓷盆去买煤饼,神情像什么都没发生。
与母亲的含糊不同,江新德态度直接。得知父亲即将被押上法庭,她对共事多年的班长庞春兰说了一句:“我爸该落得这个结果,罪有应得。”整间办公室陷入短暂沉默。那句带着东北口音的判词,说出时干脆利落,却也含着堵了十年的郁结。
11月公开审判开始,社会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天津礼堂。江新德没去围观,她守在单位收音机旁抄速记。宣判结果揭晓:江腾蛟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不是枪毙,也不是死缓。消息传到丰台小屋,李燕平反而松了一口气,第二天竟破天荒睡到日上三竿。有人猜她是失望,有人说她是庆幸,无从考证。
1981年初,李燕平被确定为行政十八级,以退休干部待遇安置。空军保卫部门给她发了一张灰色津贴本,数额不高,却能勉强维持生活。她没有再提往昔荣誉,只在信中叮嘱各地子女,“把家庭情况如实向组织汇报,该工作工作,该检讨检讨”。
1985年,江腾蛟刑满前夕,被转到山西太原疗养。李燕平申请随住照顾,批准文件签得很快——彼时风浪已过。午后小院里,七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轮流探望,孩子们端着搪瓷杯递热水。少将的勋表、参谋本部的公函、甚至那张天津舞台的合影,统统被塞进旧行李箱,锁好,推到床底。过往的荣光与污点在尘埃里同归于寂。
细究这桩家事,并非简单的“政治牵连”四个字就能概括。江腾蛟的陨落,是个人盲目追随政治豪赌的缩影;李燕平的跌宕,则折射出体制内“小人物”对风险与诱惑的模糊认知;至于江新德,她的冷静表态看似决绝,实际上是对家族与国家关系的一种现实选择。当家门与国门紧紧相扣,情感与立场往往只能择其一,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残酷方程。
事情终究落幕。老兵的肩章褪色,女儿的算盘珠还在拨动,李燕平用劳改时练出的粗糙手法在炉边煮粥。锅盖缝里冒出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也模糊了半生的荣辱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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