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我把那张存着一万二千块退休金的银行卡,轻轻放在了高建国的面前。他愣住了,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领导派头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错愕。
这短短的十五天,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从最初的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抓住了晚年幸福的尾巴,到后来每花一分钱都感觉像被无形的眼睛审视,再到最后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一身的疲惫。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金钱重要得多,比如喘气时的那份自在,和不被人用价码估量的尊严。
一切,都要从一个月前,老高第一次敲开我的门说起。
第1章 一碗面的缘分
我叫王秀兰,今年五十八岁,退休快三年了。老伴走得早,儿子张军在北京打拼,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偌大的两居室里,常常只有我和墙上老伴的黑白照片面面相觑。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好,就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退休金三千出头,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省着点花,也够用。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早市上跟小贩们为了一毛两毛的差价斗智斗勇,然后提着一篮子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家,琢磨着怎么把这些瓜果蔬菜变成三餐。
隔壁的高建国,比我大五岁,是老国营厂的退休副厂长。他老伴前年也没了,儿女都在外地,也是个独居老人。我们住对门十几年,也就是个点头之交。他那个人,怎么说呢,总端着点架子,走路都习惯背着手,见人下巴微抬,带着一股子审视的劲儿。厂里的老邻居都说,高厂长威严了一辈子,退了休也改不了。
所以,当他那天傍晚敲开我的门时,我着实有些意外。
“秀兰同志,忙着呢?”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刚出炉的烧饼。
“是高厂长啊,快请进。”我赶紧擦了擦手,把他让进屋。
他也没客气,把烧饼放在餐桌上,自顾自地打量起我的屋子,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评估意味。“你这屋子,收拾得就是干净。不像我那儿,跟个猪窝似的。”
我给他倒了杯水,笑了笑:“一个人过日子,不给自己找点事做,不就闲出毛病了嘛。”
他点点头,呷了口水,然后开门见山:“秀兰同志,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你看,咱们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孩子们都指望不上,这往后的日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他叹了口气,平日里的威严忽然就散了,透出几分老年人特有的脆弱,“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人勤快,心眼好,做的饭菜也香,我好几次在楼道里闻着味儿都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看我没作声,继续说道:“我想着,要不,咱俩搭个伙,过日子吧?”
“搭伙?”我愣住了,这两个字像小石子一样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
“对,搭伙。”他加重了语气,“你搬到我那边去住,我那房子比你这大。你呢,就负责买买菜,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我呢,别的没有,就是退休金高。”
他顿了顿,像是在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伸出两根手指头:“我每个月,一万二。我把工资卡交给你,密码就是你生日。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委屈自己。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照顾好,让我回家能吃口热乎饭,屋里有个说话的人。”
一万二。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我一个月才三千多,每一笔开销都要精打细算。一万二,还是随便我花,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看着高建国,他脸上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他似乎笃定,这个条件,没有哪个像我一样的退休女人能够拒绝。
说实话,我心动了。
我不是贪图他的钱,而是这笔钱背后代表的东西。它代表着我不用再为菜市场的几毛钱计较,可以给孙子买他念叨了很久的乐高玩具,甚至可以偶尔给自己添件新衣服,而不是总穿儿子淘汰下来的。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跟远在北京的儿子张口要钱,不用让他觉得我是个负担。
而且,高建国说得对,老来伴,老来伴,伴的不仅是生活,更是那份心安。万一哪天摔了病了,身边有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高厂长,这事……太突然了,我得想想。”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那杆秤,已经开始剧烈地倾斜。
“应该的,应该的。”高建国站起身,恢复了他那副领导派头,“你好好考虑,我不急。这烧饼你尝尝,刚出炉的。我先回去了。”
送走高建国,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桌上的那袋烧饼,心里翻江倒海。
晚上,我给儿子张军打了个视频电话。
“妈,怎么了?您脸色不太好。”屏幕那头,儿子关切地问。
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高建国提议搭伙的事说了。当然,我没好意思提那一万二的退休金,只说是隔壁高叔叔看我一个人辛苦,想找个伴儿。
张军听完,沉默了很久。
“妈,您要是觉得孤单,想找个伴,我不反对。只要那人对您好,人品靠得住就行。您自己的幸福最重要。”儿子的话很体贴,但我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忧,“不过,隔壁那个高叔叔,我记得他以前挺严肃的,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您可得想清楚了,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我就是……就是觉得一个人太冷清了。”我找了个理由。
“要不,妈,您来北京住段时间吧?”
“不去了,不去了。”我连忙摆手,“你们小两口工作忙,我去了净给你们添乱。行了,就跟你说一声,我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乱了。儿子的关心像一盆温水,可终究解不了远渴。我看着窗外邻居家透出的温暖灯光,再看看自己屋里的清冷,那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开始疯狂地生长。
第二天,我炖了一锅排骨汤,敲开了高建国的门。
他开门看到我,一点也不意外,脸上露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笑容。
“秀兰同志,想通了?”
我把保温桶递过去,点了点头:“高厂长,以后……就请多关照了。”
他接过汤,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好!以后别叫我厂长了,叫我老高,或者建国。”
那一刻,我以为我晚年的幸福生活,就从这碗排骨汤开始了。
第2章 新生活的账本
搬家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我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还有老伴那张被我擦得一尘不染的遗像。
高建国的家确实比我的大,三室一厅,装修是老派的红木风格,看得出当年也是花了心思的。只是因为缺乏打理,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空气里有股沉闷的味道。
我一过去,职业病就犯了,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扫地、拖地、擦窗户,把沙发套和窗帘都拆下来洗了。高建国背着手,在我身后踱来踱去,像个监工的领导,嘴里不停地发出满意的“嗯嗯”声。
“秀兰啊,你可真是个能手。我这屋子,从来没这么亮堂过。”他坐在干净的沙发上,由衷地赞叹。
我累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
晚饭,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又炒了两个素菜。他吃得满嘴流油,一连吃了三大碗米饭。
“舒坦!真是舒坦!”他放下碗筷,拍着肚子,“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饭后,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喏,这是我的工资卡,还有身份证、医保卡,都放你这儿。以后这个家,你来当家。”他把信封塞到我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打听过了。以后买菜、交水电费,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想买什么,就自己去买,别跟我客气。”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张银行卡,更像是一份承诺,一份托付。我心里那点因为搬过来而产生的忐忑,瞬间消散了大半。
“老高,你放心,我肯定会把这个家管好的。”我郑重地向他保证。
接下来的几天,我确实感受到了“财务自由”带来的快乐。
我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以前舍不得买的东西。进口的牛奶、新鲜的海鱼、上好的五花肉。给高建国买了两双防滑的棉拖鞋,也给自己添了一套新的保暖内衣。结账的时候,看着小票上四位数的金额,我心里一点都不慌。这种感觉,新奇又踏实。
我开始变着花样给高建国做饭,早上是小米粥配自己做的小咸菜,中午四菜一汤,晚上给他熬养生汤。他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见人也爱笑了。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老夫老妻一样生活。白天,我收拾屋子,他看报纸。傍晚,我们一起去楼下公园散步。他会跟老同事们炫耀:“这是我们家老王,手艺那叫一个绝!”而我,则在一旁微笑着,享受着那种被人认可和夸赞的虚荣。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变化是从第五天开始的。
那天,我照例去超市买菜,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人在发传单,是附近新开的一家大型超市的促销广告。我拿了一张,回家仔细研究。我发现,那家新超市的鸡蛋,比我们常去的这家,每斤要便宜三毛钱。
多年的习惯让我立刻做出了决定。第二天,我舍近求远,多走了十几分钟的路,去了那家新超市,买回了便宜三毛钱的鸡蛋。回来的时候,我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又为这个家省了一笔钱。
晚饭时,我随口跟高建国提了一句。
“老高,我今天发现一家新超市,东西比老地方便宜。你看这鸡蛋,一斤就省了三毛呢!以后我就去那儿买了。”
我本以为会得到他的夸奖,没想到,高建国眉头一皱,放下了筷子。
“秀兰,你是不是搞错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悦,“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条件?一个月一万多的退休金,还用得着为了一斤鸡蛋便宜三毛钱,多走那么多路?”
我愣住了:“我……我就是想着能省点是点。”
“省?那是你以前过苦日子过惯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教训的口吻,“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高建国的人,出门不能那么小家子气!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亏待你,连个鸡蛋都吃不起了。以后,别去那家了,丢人!”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只是想为这个家省钱,怎么就成了“小家子气”,成了“丢人”?
那顿饭,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我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里五味杂陈。他把卡交给我,说让我当家,可这个家的“风格”,却还是要由他来定。
我第一次意识到,那句“随便我花”,或许是有条件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他均匀的鼾声,而我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安稳和踏实,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第3章 一件新衣的代价
鸡蛋事件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里,时时提醒我,这个家的主人到底是谁。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买东西前会下意识地揣摩高建国的喜好。他喜欢排场,喜欢有“品质感”的东西,哪怕华而不实。我便不再去那些打折促销的超市,专挑装修气派、价格昂贵的地方去。
每次购物回来,我都会把小票工工整整地放在餐桌上,等他“审阅”。他通常会戴上老花镜,逐行看过,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像话。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人活着,不能太憋屈。”
我听着这话,心里却说不出的憋屈。钱是他的,我只是个代为消费的执行者。我的喜好,我的习惯,我的价值观,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转眼就到了十月中旬,天气转凉。我翻出自己的旧外套,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儿子去年说要给我买件新的,被我拒绝了。现在,手里握着那张“可以随便花”的卡,买件新衣服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周末,我跟高建国说想去商场逛逛。
他正在看军事频道,头也没抬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看上什么就买,别怕花钱。”
我得了“圣旨”,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
我一个人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大楼。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我却迟迟不敢下手。太贵的,怕他觉得我奢侈;太便宜的,又怕他觉得我上不了台面,给他丢人。我在商场里转了两个多小时,腿都走酸了,最后,在一家中老年服装专柜,看上了一件深紫色的羊毛大衣。
款式大方,颜色沉稳,摸上去手感也好。我试穿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似乎都精神了不少。我看了看吊牌,2680元。
这个价格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自己的退休金,不吃不喝,也得攒一个月。
导购小姐热情地介绍:“阿姨,您穿这件真好看,特别显气质。这是我们今年的新款,纯羊毛的,打完折2200块。”
2200块。我心里反复掂量着这个数字。高建国一个月的退休金是一万二,2200块,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咬牙,刷了卡。
这是我这辈子为自己买过的最贵的一件衣服。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半是拥有新衣的喜悦,一半是忐忑不安。我把购物袋藏在自己房间的衣柜最深处,没敢立刻拿出来给他看。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晚上,高建国照例要看购物小票。我那天只买了衣服,没有别的消费,只好硬着头皮把那张唯一的小票递给他。
他接过小票,凑到台灯下,眯着眼睛看。当他的目光落在“2200”那个数字上时,我看到他的眉毛明显地挑了一下。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买了件衣服?”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天冷了,旧外套穿不住了。”我小声解释。
“两千二?”他又问了一遍,像是在确认。
“打完折的。”我补充道。
他把小票放下,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落了灰的箱子。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件军绿色的旧大衣。
“秀兰,你来看看。”他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不明所以。
“你看这件,”他指着其中一件,“这是我转业时部队发的,纯毛呢的,穿了快二十年了,你看,一点没坏,暖和得很。”他又拿起另一件,“这件,是我当副厂长的时候,单位发的劳保,质量也是杠杠的。衣服嘛,能穿就行,暖和最重要,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什么?”
他没有直接批评我,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他在告诉我,我花了两千二买了一件“花里胡哨”的东西,是多么的不明智,多么的浪费。
“我……我那件旧的,实在太破了。”我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破了就补补嘛。”他把旧大衣放回箱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让消费主义给洗脑了。行了,买了就买了吧,下次注意点。”
他轻描淡写地给这件事定了性:“下次注意点。”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来,他说的“随便花”,是指在满足他基本生活需求和“体面”标准下的随便花。我可以买昂贵的食材,因为那是为他服务的;我可以买高档的日用品,因为那能提升他的生活品质。但是,为我自己花一笔“大钱”,买一件纯粹为了取悦我自己的东西,就是不被允许的,是需要“下次注意”的。
那一晚,我把新买的大衣从衣柜里拿出来,套在身上。镜子里,那件漂亮的深紫色大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我感觉自己不是它的主人,而是一个不被信任的、需要时刻被监督的管家。
我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放回了衣柜的最深处。我决定,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一次都不会穿它。
第4章 听不见的电话
自从买了那件大衣,我和高建国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会主动给我夹菜,会提醒我天冷加衣。但那种颐指气使的、不容置喙的“领导”派头,却越来越明显。
家里的所有事情,小到晚饭吃什么,大到周末去哪个公园,都必须由他来做决定。我偶尔提出一点不同意见,比如想吃点清淡的,他就会皱着眉头说:“人老了,就得多吃点肉,有营养。听我的,没错。”
我渐渐地不说话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住着华丽的笼子,吃着精美的饲料,却失去了自由鸣唱的权利。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我搬过来的第十四天。
那天是周六,也是我孙子的六岁生日。儿子张军早就跟我说过,要开个视频,让孙子跟我这个奶奶聊聊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吃过午饭,我正准备回房间给儿子打视频,高建国却叫住了我。
“秀兰,下午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我下午有点事……”
“能有什么事比这事重要?”他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说,“我的老战友老李,从省城回来了,约了几个老伙计在茶楼聚聚。你跟我一起去,也让他们见见你,认识认识。”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这是他要在他的圈子里,正式“展示”我。这对我来说,本该是件好事,证明他认可我。可一想到要错过孙子的生日视频,我就万分为难。
“建国,今天是我孙子生日,我跟孩子约好了要视频的。要不,你自己去?或者,我们早点回来?”我试着跟他商量。
他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声音也冷了三分:“一个视频电话,什么时候不能打?晚点打不行吗?老李他们难得回来一次,我面子都放出去了,说要带你过去,你现在说不去,让我怎么跟人交代?”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股不容挑战的威严,“王秀兰,你要分得清主次!我们现在是一个家,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你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你自己家那点事!”
“自私?”这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地刺进我的心脏。
我为了照顾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我为了迎合他,压抑着自己的喜好;我为了让他有面子,学着去买那些我不懂也不在乎的“高档货”。现在,我只是想和我的亲孙子在生日这天说几句话,就成了“自私”?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老高,那是我亲孙子!一年就一个生日!”
“亲孙子怎么了?亲孙子比我的老战友还重要?他过生日,你人又不在跟前,打个视频有什么用?改天再打,不也是一样?”他的逻辑强大而冷酷,完全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
我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寒冷。
在他眼里,我的一切,我的家人,我的情感,都必须排在他的需求和面子之后。他给我一万二的退休金,买断的不仅仅是我的劳动力,还有我的情感、我的尊严和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权利。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我知道,争辩是没用的。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制定规则的王。
我默默地回房间,换了件得体的衣服,然后像个木偶一样,跟着他出了门。
在那个古色古香的茶楼里,我见到了他的那些老战友。他们个个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高建国把我介绍给他们,语气里充满了炫耀:“这是我们家老王,把我照顾得,比警卫员还周到!”
众人纷纷夸赞我贤惠能干,高建国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我强颜欢笑,给他们添茶倒水,听他们聊着过去的辉煌岁月。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我知道,是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借口去洗手间,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看着手机屏幕上儿子和孙子的大头照,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我按掉了儿子的电话,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奶奶临时有事,晚点给你打。祝我的宝贝孙子生日快乐!】
发完这条信息,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听着外面传来的高建国爽朗的笑声,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用金钱和控制堆砌起来的“家”,我不待了。
第5章 摊牌
从茶楼回家的路上,我和高建国一路无话。他沉浸在老友相见的兴奋中,不时哼着革命老歌。而我,则在心里一遍遍地演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回到家,他心情很好,甚至主动提出要帮我择菜。
“秀兰,今天辛苦你了。给我长脸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那些老伙计,个个都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福气。”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从卧室里拿出那个我一直没动的信封,里面装着他的工资卡、身份证和医保卡。我还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纸。
我把信封和纸,一起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推到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高建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拿起那张纸,戴上老花镜。
那是我用了一个下午,在茶楼的洗手间里,断断续续写下的账单。
“高厂长,”我平静地开口,连称呼都变了,“这半个月,我一共花了您卡里三千八百六十五块七毛。其中,买菜和日用品花了两千一百二十块,给您买拖鞋和茶叶花了两百八十块,我自己买那件大衣,刷了两千二百块。但我自己的退休金这个月发了三千二百块,所以,您卡里的钱,我不仅一分没多花,还贴了六百多块进去。”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高建国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握着那张纸的手,微微发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这个伙,搭不下去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明天就搬回去。”
“为什么?”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把椅子带倒,“我对你不好吗?我把工资卡都交给你了,一万二啊!整个小区,哪个老头有我这么大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您是很大方。”我点点头,没有否认,“但是,您给我的,不是一个家,是一个岗位。岗位职责是照顾好您的饮食起居,维护好您的体面。工资是一万二,但随时可能因为‘表现不好’而被敲打。对吗?”
我把鸡蛋事件、大衣事件,以及今天孙子生日的事情,一件件,平静地说了出来。我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您说,想找个人,回家能吃口热乎饭,屋里有个说话的人。饭,我顿顿给您做热的。可话,您让我说了吗?我想买便宜点的菜,您说丢人。我想给自己买件衣服,您说我浪费。我想给孙子打个电话,您说我自私。在这个家里,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尊重。我所有的行为,都必须以您的标准为标准。我不是在过日子,我是在上班,而且是做一个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还没有任何个人权利的保姆。”
高建国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
“我……我那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吗?我那是……”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您是为了您自己好。”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您需要的不是一个伴侣,而是一个完全服从您的附属品。用您那一万二的退休金,来证明您的价值和控制力。高厂长,我王秀兰虽然穷,但我有我自己的儿子,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还没到要出卖自己尊严来换取温饱的地步。”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里积压了半个月的郁结之气,瞬间消散了。我挺直了腰杆,前所未有地轻松。
“那件大衣,两千二,就当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这张卡,您收好。明天一早,我就搬走。”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留下高建国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就像我刚来时一样。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间时,高建国正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看到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走到门口,换好鞋,对他鞠了一躬。
“高厂长,谢谢您这半个月的‘照顾’。保重。”
然后,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当我用钥匙打开自己家门的那一刻,闻着屋子里熟悉的、带着一丝灰尘的清冷气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这里小,这里静,但这里,是我的家。在这里,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自由地呼吸。
第6章 回归与新生
搬回自己家的第一天,我睡了一个昏天黑地的午觉。醒来时,夕阳正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窗外孩子们放学的嬉闹声,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场。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在熟悉的摊位间穿梭。我跟卖豆腐的王大姐拉家常,跟卖菜的李大哥为了一根葱讨价还价。最后,我提着一篮子新鲜却便宜的蔬菜,心满意足地回家。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久别的游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根。
晚饭,我只给自己做了一碗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没有红烧肉,没有四菜一汤,但我吃得无比香甜。每一口,都是自由的味道。
吃完饭,我终于拨通了儿子的视频电话。
“妈!您昨天怎么了?打电话也不接,我跟乐乐(孙子)等了您好久。”儿子焦急的声音传来。
屏幕里,孙子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问:“奶奶,你是不是不喜欢乐乐了?生日都不要我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没有,没有,奶奶怎么会不喜欢乐乐呢。是奶奶不对,奶奶昨天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了。奶奶给你道歉,好不好?”
“妈,到底出什么事了?”张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擦了擦眼泪,把这半个月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以为他会生气,会责备我当初的决定。没想到,儿子听完后,长久地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妈,对不起。是我没本事,没能把您接到身边好好照顾,才让您受这种委屈。”
“傻孩子,这不怪你。”我连忙说,“是妈自己想岔了,以为钱能换来安稳。现在我明白了,人呐,活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顺了,比什么都强。”
“您想明白就好。”儿子似乎松了口气,“妈,您别担心钱的事,我下个月开始,每个月再给您打两千块钱。您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不用,不用,我有钱。”我笑着,心里却暖洋洋的。
挂了电话,我从衣柜最深处,拿出了那件深紫色的羊毛大衣。我撕掉吊牌,把它穿在身上,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虽然眼角有了皱纹,头发也夹杂着银丝,但眼神是明亮的,腰杆是挺直的。这件价值两千二的大衣,穿在身上,终于不再是负担和讽刺,而是我用自己的尊严,为自己换来的一份体面。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再也没有见过高建国。我出门买菜,刻意避开了他平时散步的时间。我不想见他,不是因为恨,而是觉得尴尬和无谓。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高建国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果篮。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头发乱糟糟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秀兰……”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来跟你道个歉。”
我把他让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我的家。他打量着这个小而温馨的屋子,眼神复杂。
“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很久。”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说得对。我这一辈子,在厂里当领导当惯了,总觉得所有人都得听我的。我以为我给你钱,就是对你好,就是天大的恩情。我没想过,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亲人。”
他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泪光:“我老伴走后,这屋子就我一个人。太静了,静得吓人。你来了之后,家里有了烟火气,我心里踏实。可我……我不知道怎么对人好,我只会用发号施令的方式。我把对下属那套,用在了你身上。我错了。”
我看着他苍老而落寞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的孤独老人,只是用错了方式。
“高厂长,事情都过去了。”我轻声说,“您也别太往心里去。”
“你……还愿意回来吗?”他期期艾艾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我改,我以后都听你的,行吗?”
我摇了摇头,微笑着说:“老高,谢谢你。但是,我不回去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眼里的光,彻底黯淡了下去。
我继续说:“不过,我们还是邻居。以后你要是想吃我做的饭了,就打个电话,我给你做好了送过去。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随时可以来敲我的门。远亲不如近邻,搭伙过日子不行,搭个手,还是可以的。”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好,好。搭个手。”
送走高建国,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公园里,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我忽然明白了,晚年的幸福,不在于你拥有多少退休金,也不在于住多大的房子,而在于内心的那份从容和独立。
你可以依靠别人,但不能依赖别人。你可以寻求陪伴,但不能放弃自我。
第二天,天气很好。我穿上了那件深紫色的新大衣,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去了老年大学,报了一个我一直想学的国画班。
当我在宣纸上,画下第一笔兰草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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