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女人的手指枯槁得像一段被风干的树枝,在光滑如镜的红木桌面上徒劳地划过,留不下一丝痕迹,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浸泡得发霉的怨怼。
“你这种从血山火海里爬出来,心都磨成石头的人,怎么会懂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苦。”
他没有看她,目光像是两颗被时间长河冲刷了无数年的,光滑而冰冷的石子,沉静地落在窗外那片被严冬冻得结结实实,毫无生气的湖面上。
“是吗。”他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不懂。”
01
有些气味是会追魂索命的,比如1988年夏天,那间闷热的机要室里,一股子廉价油墨、发黄的牛皮纸和年轻女人脖颈上那阵若有若无的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味道像一条湿滑黏腻的青苔小路,蛮不讲理地绕过此后三十多年的枪林弹雨和波诡云谲,一直滑到李振国的鼻尖底下,在他的记忆深处阴魂不散。
那时候,他还远不是后来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军区副司令。
他只是个叫李振国的文书,二十出头,一双细长的单眼皮,背挺得像一杆随时准备刺破青天的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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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和深入骨髓的自尊心是他的两管沉重的肩章,一左一右,死死地压着他那副单薄的肩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无可救药地迷恋着那条青苔小路尽头的一道风景。
那道风景有一个无比动听的名字,叫苏晚晴。
苏晚晴是整个团部公认的“一枝花”,这个外号也不知道是哪个喝多了酒的油滑之徒给起的,又俗气又贴切,像给一朵娇艳欲滴的野玫瑰蛮横地插上了一个写着价格的塑料标签。
她确实是好看。
不是那种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的漂亮。
是一种水蜜桃似的,饱含着丰沛的汁水,让你仅仅是看着,就觉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腑都烧得慌的好看。
她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些枯燥的红头文件上跳跃的时候,像一群受了惊的白鸽子,优雅又灵动。
她的笑声,像一整串刚刚从藤上摘下来的,挂着晨露的紫葡萄,叮叮当当地滚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让所有路过的年轻军官都忍不住弯下他们那高傲的腰,争先恐后地去捡。
李振国不敢捡。
他连弯腰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敢在每天数次借故送文件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去瞥她一眼。
他看她因为闷热而沁出细密汗珠的鬓角,看她因为烦躁而无意识微微嘟起的,像花瓣一样的嘴唇,看她被那台老旧打字机上顽固的色带染黑了的指尖。
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拼命地揉搓,又酸又胀,像一个发酵失败,永远也蒸不成白白胖胖的馒头的面团。
机要室那台破破烂烂的“英雄”牌打字机是他的同谋。
它几乎每天都要闹上几次别扭,发出“嘎吱嘎吱”的,像一个临死的老头子一样的惨叫。
每当这时,苏晚晴就会皱起她那两条像是用最细的毛笔画出来的秀气眉头,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娇憨。
然后,李振国就会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不,更像一只听到了主人召唤的忠犬,立刻从文书室的角落里弹起来,手里胡乱抓着一份早就该送的,或者根本不该由他来送的文件,冲进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房间。
“苏干事,团部的紧急文件。”他会这么说,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生锈钢丝。
苏晚晴抬起她那张能让阳光都黯然失色的脸,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便是一种了然的,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她会说:“又是你呀,李振国。”她的声音像含着一块蜜糖,“怎么,又是这台老古董罢工了,对不对?”
李振国就不说话了,一张脸憋得像刚从屠夫刀下逃生的猪肝,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
他放下文件,一声不吭地走到那台破机器旁边,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给病人看诊。
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和机械打交道的天赋。
三下五除二,不是这里少了一滴润滑的机油,就是那里多了一个碍事的纸屑。
反正,他总能让那台“英雄”牌打字机重新发出清脆悦耳的“嗒嗒”声,像一个被驯服的烈性子姑娘。
他埋头修理机器的时候,苏晚晴就用手托着秀气的腮帮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
她身上那股子独特的香气就像一张无形的,柔软又坚韧的网,把他从头到脚都笼罩得密不透风。
那香气不是当时流行的雪花膏的味道,也不是肥皂的碱性味道,是一种李振国用他那贫乏的词汇库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来的,像是雨后被烈日暴晒过的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混合在一起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味道。
他每一次,都在那张香气织成的大网里落荒而逃。
有时候,他从排班表上知道她要值夜班,就会在晚饭后,一个人绕很远的路去炊事班后面的小果园。
他会像个最矫健的猿猴,爬上那棵结的果子最大最红的苹果树,偷一个他认为最完美的苹果。
他把那个苹果揣在怀里,像揣着一颗滚烫的心,回到宿舍后,就着昏暗的灯光,用自己的军装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擦拭。
直擦得那苹果像一颗成色最好的红玛瑙,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仿佛能滴出蜜来的光。
然后,他会像一个专业的间谍,利用夜色的掩护,蹑手蹑脚地摸到机要室的窗外,把那颗承载着他所有卑微爱恋的苹果,轻轻地放在朝外开启的窗台上。
那个位置经过他精确的计算,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那个苹果最后是吃了,还是扔了。
他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她本人,承认过那是他放的。
这就像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庄严而心酸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仪式。
他用这种笨拙的,近乎于原始的方式,祭祀着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贫瘠的爱情。
苏晚晴当然知道。
像她那样聪明的姑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只是不说破。
她对所有人都友好,但那友好是一把刻度无比精准的尺子,小心翼翼地量着每个人和她之间的安全距离。
对李振国,那尺子上的刻度比对其他人稍微近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但也就仅仅是一个指甲盖的宽度而已。
她偶尔会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笑着对他说:“李振国,你人真好,就是太闷了,像个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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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这句话,心里就像打翻了一整锅滚烫的辣椒油,五脏六腑都被烧得“滋滋”作响。
可他脸上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像用一块粗糙的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僵硬表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晚晴那双像一泓清澈秋水的眼睛,从来没有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他身上过。
她的目光,总是像被一块巨大磁铁疯狂吸引的铁屑一样,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团参谋长,王建峰。
如果说李振国是一块沉默的,被踩在烂泥里的石头。
那么王建峰就是一阵风。
是一阵从军区大院深处吹出来的,带着父辈的荣光和进口香水味的,能把所有女人的心都吹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充满了魅力的风。
他高大,英俊,笑起来嘴角会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的父亲是军区里威名赫赫的老首长,他自己也是全军最年轻有为的团参纯谋长之一,他的前途就像一条用鲜花和红地毯铺就的康庄大道,金光闪闪,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会说一些李振国连听都听不懂的,关于城市里新鲜事物的笑话。
他会像变戏法一样,从他那身永远笔挺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两块在当时无比稀罕的大白兔奶糖,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晚晴的手里,惹得机要室其他几个女兵一阵羡慕的尖叫。
他会在周末,开着他父亲那辆威风凛凛的北京吉普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带她去城里唯一的那家西餐厅,吃一份据说叫“牛排”的,血淋淋的洋玩意儿。
王建峰的作战靴永远擦得能照出人影,他的笑声永远是那么爽朗而洪亮,充满了自信。
他往那里一站,就像一棵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大树,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想到他的绿荫下面去乘凉。
而李振国,只是一棵在无人注意的墙角里,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从石缝中挣扎着长出来的,卑微的野草。
苏晚晴看着王建峰的眼神,是李振国永远也得不到,甚至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
那是一种混杂了少女的崇拜、女人的迷恋和对光辉未来的无限憧憬的,复杂而炽热的眼神。
那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又亮又烫。
李振国的心就在那道滚烫的眼神里,被烫出了一个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流着脓水的窟窿。
02
窟窿很快就被一场演习的硝烟和尘土给粗暴地填满了,堵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那是一次代号“利剑”的,规模空前的红蓝对抗演习,关系到整个军区未来一整年的荣誉和资源分配。
李振国所在的蓝军,开局就犯了致命的错误,被狡猾的红军像赶鸭子一样,包围在一个叫“蛇信子谷”的狭长地带。
三面是峭壁,唯一的出口被红军的重火力死死封锁。
所有人都像被关进滚油锅里的蚂蚁,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电台里充斥着指挥官们因为绝望而变得嘶哑的吼叫和士兵们不堪入耳的骂娘声。
当时的指挥链已经彻底乱了,李振国只是个小小的文书,跟着营部的通讯班,像条死狗一样趴在一个临时挖开的土坑里,满嘴都是混杂着火药味的苦涩泥土。
他死死地盯着摊在面前的那张劣质的,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军用地图。
那上面印着的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各种战术符号,在他的脑子里忽然像活过来一样,疯狂地旋转,跳跃,组合。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却又充满了生机的漏洞。
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可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从红军柔软的后腰上狠狠捅进去的,近乎于自杀式的穿插路线。
那条路线,要笔直地穿过一片在地图上被标记为“未知区域”的沼泽地。
他像一个被雷劈中了的疯子,猛地从土坑里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营长面前,抓住营长的胳膊,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己那个疯狂的计划。
营长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起初他以为李振国是被炮火吓破了胆,在胡说八道。
可听着听着,那双被风沙侵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一丝骇人的光芒。
“你小子……”营长用他那砂纸一样粗糙的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李振国的钢盔,震得他眼冒金星,“他娘的真是个天才!还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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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抓起步话机,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因为信号不好而“滋滋”作响的电台,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前线总指挥,汇报了这个来自一个无名小卒的,足以扭转乾坤的建议。
而那个前线总指挥,正是意气风发的团参谋长,王建峰。
后来的事情,就像所有被人津津乐道的英雄电影里演的那样,充满了传奇色彩。
一支由十几名精兵组成的敢死队,在李振国的主动请缨下,火速成立了。
他带着这十几个人,像一把烧红了的尖刀,义无反顾地插进了那片无人敢于涉足的,充满了未知危险的沼泽地。
他们成功了。
蓝军靠着这支神兵天降的奇兵,像一把铁锤砸烂鸡蛋一样,轻而易举地捣毁了红军的指挥部,实现了军事教科书般的惊天逆转。
庆功大会开得震天响。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下,锣鼓和口号声能把人的耳膜给活活震破。
王建峰穿着一身崭新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军装,胸前戴着一朵用绸缎扎成的大红花,像一个即将步入洞房的新郎官,容光焕发地站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他被媒体和上级誉为“百年一遇的指挥天才”,他手里的那份发言稿,念得慷慨激昂,充满了感染力。
他说,这次胜利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更是他本人在危急关头,顶住巨大压力,临危不乱、大胆决策的必然成果。
他的感谢名单拉得很长,从远在后方的师长,一直感谢到炊事班里那个给他开小灶的胖厨子。
唯独,他没有提李振国的名字。
甚至连那个第一个采纳了建议,并且把计划上报的营长,也只是在他那冗长的名单里,被一句话轻飘飘地带过。
李振国就站在队伍最后一排的,最不起眼的阴影里,像一个误入别人婚宴的局外人。
他看着台上的王建峰,看着他像个帝王一样,享受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和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意气风发地走下台,径直走向站在人群中最显眼位置的苏晚晴。
苏晚晴的那双眼睛,比庆功会上所有的灯泡加起来还要亮。
李振国离得远,但他那双在深山里打过猎的耳朵,听力好得惊人。
他清晰地听到,王建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带着几分炫耀和后怕的口气,对苏晚晴说:“哎呀,晚晴,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下面一个营报上来一个愣头青提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说要从沼泽地里走,简直是胡闹,拿士兵的生命开玩笑嘛。幸亏我经验丰富,把他的计划从头到尾修正了一遍,完善了所有细节,才算是勉强能用,不然啊,后果不堪设想。”
愣头青。
胡闹。
不切实际。
李振国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辆五十吨重的重型坦克,来来回回地,狠狠地碾压了十几遍。
他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搅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滩无法分辨的烂泥,疼得他差点当场叫出声来。
他手里那个喝水的搪瓷缸子,被他无意识地,捏成了一个丑陋的麻花。
那天晚上,他躲在宿舍里,喝了很多酒。
那种劣质的,烧喉咙的白干,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从他的喉咙一路割到他的胃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功劳是可以像衣服一样,被别人轻而易举地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的。
原来真相是可以像面团一样,被有权有势的人,随意地揉捏成他们想要的任何形状。
而那个偷走了他的一切,还反过来污蔑他的人,此刻正拥抱着他心爱的姑娘,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和赞美。
没过多久,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飞遍了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苏晚晴和王建峰的婚期定了下来。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前途无量。
李振国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个窟窿,也被这个消息给残忍地堵上了。
堵上那个窟窿的,是一块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千年不化的寒冰。
他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整整一个晚上。
他拿出纸和笔,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写起了自己的遗书。
他从来没有在一个晚上写过那么多的字,他写了撕,撕了又写,那封薄薄的信纸,最后变得像一个在战场上被反复包扎过的伤员,浑身都是伤口、泪痕和补丁。
他在信里,写了那只被他擦得锃亮的窗台上的苹果,写了那台被他修好了无数次的打字机,写了蛇信子谷的沼泽和那天晚上抬头看到的,冷漠的星空。
也写了他对她的,那份卑微到尘埃里,却又疯狂生长的,该死的爱慕。
信的结尾,他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个恶毒的巫师,写下了一句他认为最恶毒,却也最真诚的诅咒和提醒:“王参谋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但晚晴,我求你,一定要看清,那凤凰华丽的羽毛下面,到底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还是一颗冰冷的,自私的石头。”
他想把这封信,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地插到她的手里,哪怕换来的是一个清脆的耳光,或者一句轻蔑的“你真可笑”。
婚礼那天,军营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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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揣着那封像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一样的信,像一个幽灵,躲在礼堂外面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后面。
他看到苏晚晴穿着一身像火一样鲜红的嫁衣,她脸上的笑容,比那天中午的太阳还要刺眼,还要灼人。
王建峰英姿勃发地牵着她的手,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无懈可击,仿佛天生就该享受这一切。
所有人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将他们团团围住,说着各种各样祝福的话。
那一刻,李振国觉得自己手里那封信,成了一个无比肮脏、阴暗和可笑的笑话。
他凭什么,要用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阴暗,去打扰别人那光芒万丈的人生呢?
他像一个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默默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封信的一角。
橘红色的火苗,像一条贪婪的蛇,迅速地,无情地吞噬了那些涂满了他的心血和痛苦的字迹。
黑色的灰烬像一群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蝴蝶,在空气中绝望地挣扎了几下,然后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在他那身崭新的,却无人欣赏的军装上。
他连伸手去拍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他向组织递交了一份调动申请。
申请去全军最艰苦,最危险的,位于南疆边境的边防部队。
命令下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没有人来送他。
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简单的帆布行囊,像一片被秋风吹起的,无人问津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得到过一丝温暖,却又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地方。
03
三十多年的时间,像一条浑浊湍急,夹杂着泥沙的大河。
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所有的爱恨情仇,是是非非,都冲刷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河水把李振国这颗原本沉在河底的,又臭又硬的石子,一路翻滚着,碰撞着,最终推到了岸上,推到了一个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令人敬畏的高度。
军区副司令。
这五个字,像一道用玄铁铸成的,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铁门,把他和那个叫“李振国”的,贫穷、自卑、会为了一个姑娘而心碎流泪的年轻人,彻底地,永远地隔了开来。
他早已习惯了用沉默来表达愤怒,习惯了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来代替千言万语,习惯了让自己的所有情绪,永远都保持在一个恒定的,冰点以下的安全位置。
他的脸上,刻满了南疆丛林的瘴气和高原戈壁的风霜,也刻满了属于一个久居高位者不怒自威的,强大的气场。
只有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那股子混杂着油墨和汗水的,属于三十多年前的味道,才会偶尔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幽灵,从他记忆最深处的缝隙里,悄悄地钻出来,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提醒他,在那道厚重的铁门的那一端,曾经有过一个叫苏晚晴的,让他痛彻心扉的女人。
今天,是他退休的日子。
办公室里的东西,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已经被警卫员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需要他亲手处理,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的绝密文件。
夕阳的余光,像陈年的红酒一样,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那满头的,像雪一样洁白的银发上,镀上了一层暗淡而温暖的金色。
警卫员敲门进来,脚步轻得像一只猫,声音恭敬得像在教堂里低声祈祷:“首长,大院门口有位女士求见,她没有预约,但她说她叫苏晚晴,说您一定会见她。”
李振国正在用碎纸机销毁文件的手,有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到的,极其短暂的停顿。
也就只有零点一秒。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改变的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与他毫不相干的,普通的名字。
“让她进来吧。”他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
办公室厚重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脚步迟疑,姿态卑微,像一只在寒风中迷了路的,受了惊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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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国抬起头,目光如炬,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记忆深处那个像水蜜桃一样,能掐出水来的姑娘,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之处。
她的头发枯黄,像一蓬失去了生命力的荒草,夹杂着无数根刺眼的白发,被一根廉价的黑色橡皮筋,随便在脑后挽成一个凌乱的髻。
她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像蜘蛛网一样的皱纹,那张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如今像一张被生活这只无情的大手,反复揉搓了无数次的稿纸,所有的神采和光芒,都被岁月和忧愁给无情地磨平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连扣子都掉了一颗的蓝色外套,脚上是一双看不出原来颜色,鞋头已经严重变形的旧皮鞋。
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李振国的时候,还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那令人心动的轮廓。
只是,那泓曾经清澈得能倒映出蓝天白云的秋水,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里面充满了浑浊的恳求、悔恨,和一种近乎于绝望的,让人不忍卒读的东西。
李振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戴着冰冷铁手套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古井,不起波澜,可看到她这副凄惨落魄的模样,那口古井的井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是你。”他说,声音比他预想中要沙哑一些。
“是我,振国。”苏晚晴的声音在剧烈地发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苦苦顽抗的,即将凋零的树叶,“你……你还认得我。”
客厅里的气氛,像一块刚刚浇筑完成,正在迅速凝固的水泥,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警卫员用最好的茶叶泡好的热茶,已经彻底凉透了,谁也没有伸手去碰一下。
苏晚晴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僵硬地坐在那宽大舒适的真皮沙发的边缘,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双手死死地绞着一个带子已经快要断裂的,人造革的手提包,仿佛那是她在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救生圈。
她开始说话,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像一个业务极其不熟练的说书先生,试图用一些干巴巴的,早已褪了色的回忆来给这冰冷的场面暖一暖场。
她说起当年机要室那台总也修不好的破打字机,说起大院里那棵如今已经长得遮天蔽日,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树,她说起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人,和一些早已无人记得的事。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了口的锥子,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凿开两人之间那堵由三十多年的光阴和世事变迁筑成的,坚不可摧的厚墙。
李振国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近乎于冷酷的姿态。
他安静地听着,既不点头附和,也不开口打断。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像一个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审讯官,用他那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耐心地等待着眼前的这个嫌疑人,自己暴露出来访的真正意图。
终于,苏晚晴那点可怜的追忆,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比坟墓还要安静的沉默。
“你……是有什么困难吗?”李振国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一丝私人感情,像是在接见一位前来反映问题的,素不相识的普通群众。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刺破了苏晚晴用尽全力才勉强维持住的那层薄薄的,脆弱的镇定。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就在她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李振国的秘书敲门进来了。
秘书是个一丝不苟,表情严肃的中年军官,他甚至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眼坐在那里的苏晚晴,径直走到李振国身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声汇报:“首长,关于作战部参谋王梓航涉嫌倒卖‘红盾-2025’军事演习核心数据一案,调查组已经有了最终的处理意见。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涉案金额巨大,性质极其恶劣,建议立刻将其逮捕,并移交军事法庭,启动最高级别诉讼程序,从重从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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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国听完,那张如同花岗岩雕塑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像是在宣读判决书一样的语气,只说了一句:“按规定办。”
这四个字,像四颗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冰冷坚硬的子弹,精准地射进了这间温暖如春的房间里。
当苏晚晴听到“王梓航”这三个字的时候,她整个身体,就像是被一万伏的高压电瞬间击中了一样,猛地剧烈一颤。
她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失,变得比墙壁上的石灰还要惨白。
她那双原本就已经充满了绝望和哀求的眼睛里,最后那一丝微弱的光亮,也“噗”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04
秘书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且体贴地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李振国和苏晚晴。
还有那句像催命符一样,在空气中回荡的,冰冷的“按规定办”。
苏晚晴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她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咯咯作响,像一部即将散架报废的老旧机器。
突然,她做出了一个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李振国,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像一滩烂泥一样,从柔软的沙发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了那冰冷坚硬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这个曾经骄傲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连走路都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女人,此刻,像一条为了活命而摇尾乞怜的,卑微的虫子,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振国!李副司令!”她终于哭出了声,那哭声嘶哑、难听,像一块被硬生生撕裂的破布,“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高抬贵手!”
李振国那两条浓黑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想去扶她,但那只伸到一半的手,最终还是克制地,收了回来。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她,问道:“王梓航,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儿子!”苏晚晴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他是我和建峰唯一的,命根子一样的儿子啊!”
这个答案,其实并没有让李振国感到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觉得,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荒唐。
三十多年未见,她千方百计地找上门来,不是为了叙一句旧,不是为了道一声歉,而是为了一个犯下了叛国重罪的儿子,来向他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下跪求情。
“他鬼迷心窍,他被猪油蒙了心,他犯了大错,他该死!”苏晚晴语无伦次地,一边哭诉着,一边用自己的额头,一下一下地,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可我们王家,三代从军,满门忠烈啊!他爷爷,他爸爸,都是把一辈子献给部队的英雄!我们家不能……不能出一个这样的败类,不能让老王家的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啊!”
她抬起那张早已经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的,狼狈不堪的脸,看着李振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哀求道:“振国,算我求你了!看在……看在当年我们都在一个大院里的那点情分上,看在建峰他……他好歹也当了你那么多年领导的面子上,你放梓航一条生路吧!他要是真的上了军事法庭,他这辈子,就彻彻底底地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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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情分?
王建峰的面子?
李振国听到这两个早已被他扔进记忆垃圾堆里的词,嘴角不受控制地,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到极点的嘲讽。
他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像一座无形的,由喜马拉雅山化成的大山,重重地压在苏晚晴的身上,压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知道,这种程度的哀求,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她像一个在赌场上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终于咬了咬牙,决定拿出自己最后的,也是她一直以来认为最致命的,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的“杀手锏”。
她抬起头,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一种绝处逢生的,近乎于疯狂的光芒,她一字一句地,用一种近乎于控诉的语气说道:“振国,你难道全都忘了?你忘了92年那次南疆的边境冲突了吗?你忘了在402高地上,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吗?建峰!是王建峰啊!他为了掩护你,为了把你这条命给换回来,自己差点把命都丢在了那里!他的那条腿,就是为你瘸的!他回来以后,这么多年,他总是在我耳边念叨,他说这是他欠你的!李振国,现在,我不要你还他一条命,我就求你,当还他这个人情,救救他的儿子,我们家唯一的,那根独苗吧!”
她把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声泪俱下。
因为在过去的,漫长的三十年里,她的丈夫王建峰,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向他们的儿子,向所有的亲朋好友,讲述这个“英雄故事”的。
这是支撑她今天敢于走进这扇大门,跪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最大,也是唯一的依仗。
她坚信,这个用命换来的,天大的人情,足以融化任何坚冰,足以让铁面无私的李振国,为之动容。
然而,她错了。
大错特错。
当李振国听到这里的时候,他那张如同万年冰封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
从那道缝里流露出来的,不是她预想中的感动,更不是愧疚。
而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悲哀,和极致的嘲讽的,复杂到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恐怖的表情。
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暴怒,甚至没有提高一丝一毫的声调。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属于老年人特有的僵硬,和属于一个老军人雷打不动的沉稳。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书房最里面那个,据说连他妻子都没有钥匙的,常年上锁的重型保险柜前。
他熟练地转动密码盘,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柜门。
他从最底层,那个积满了灰尘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已经泛黄发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牛皮纸档案袋。
他走回来,像一个冷酷的,准备亮出底牌的荷官,把那个档案袋,轻轻地,推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满脸泪痕的苏晚晴面前。
“你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海,“你把它看完,然后,你再抬起头来,告诉我,当年在402高地上,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命。”
苏晚晴用一双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档案袋。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那是一份同样泛黄的,用已经褪色的蓝黑色钢笔,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写的报告。
报告的标题是——《关于92年南疆402高地反击战个人战斗经过的详细报告》。
报告的最后,是龙飞凤凤舞的三个字。
落款人,李振国。
苏晚晴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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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瞳孔,在看清楚第一行字的瞬间,就猛地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她只看了不到几行,就猛地抬起头,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歇斯底里的老猫一样尖叫起来:“不!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你在说谎!这是你为了报复我们家建峰,伪造出来的!是你伪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