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小捷啊，你跟小江谈了也快一年了吧，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看看？”
周末的午饭桌上，母亲李美娟一边给女儿孟捷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孟捷扒拉着米饭，嘴里含糊地应着：“妈，着什么急啊，我们这不挺好的嘛。”
“怎么不着急？你都二十八了，妈能不急吗？”李美娟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要催你，就是想见见。一个男孩子到底怎么样，得让家里的长辈给把把关。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念叨好几次了。”
孟捷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埋头吃饭，假装没听见的父亲。她知道，母亲说的是真的。
她和男友江川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也确实到了该见家长的阶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忐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让她对“带他回家”这件事，充满了迟疑。
但看着母亲期盼的眼神，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那我这个月，就带他回来。”
01
孟捷的人生，就像她生活了二十八年的这座小城，安稳、平静，甚至有些一成不变。
她在一个最普通的工薪家庭长大。父亲孟国栋，是本地一家国营工厂的高级工程师，一辈子勤勤恳恳，获奖无数，性格也像他摆弄的那些精密机器零件一样，方正、严谨，沉默寡言。
母亲李美娟，是小学的语文老师，温柔贤惠，把所有的爱都倾注给了家庭和女儿。
孟捷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都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乖乖女”。她按部就班地上学、考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这座小城，在市里最好的中学当了一名历史老师。
她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条直线，两点一线，学校和家。直到，她遇见了江川。
江川的出现，像一道温暖而耀眼的阳光，毫无征兆地，照进了她波澜不惊的生活里。
他比她大两岁，是一名市政工程的结构工程师，负责城市桥梁和道路的设计。他不像别的工程师那样木讷，反而风趣、体贴，懂得生活。
他们是在一次朋友组织的户外徒步活动上认识的。那天，孟捷为了看一朵开在悬崖边的野花，不小心崴了脚，雪白的脚踝瞬间就肿了起来，落在队伍最后面，进退两难。
是江川，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折返回来找到了她。他二话不说，检查了她的伤势后，就蹲下身，露出了一个宽厚而坚实的后背。
“上来吧，我背你下山。”他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那天，他背着她，走了近一个小时崎岖的山路，一直将她安全送到山下的医疗站。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汗水浸湿了他灰色的速干T恤，却让她觉得，那是她二十多年来，感觉最安全的地方。
从那以后，他们的联系，便多了起来。
江川会借口“我们项目部正好就在你们学校附近”，常常在她下晚自习后，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手里拎着一杯她最爱喝的，加了双份芋圆的热奶茶。
他会在周末，带着孟捷去发现城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藏在犄角旮旯里，好吃又便宜的小馆子。
他会在她批改试卷到深夜时，算好时间，开着车，送来一份热气腾腾的夜宵，然后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她，等她忙完，再把她安全送回家。
他会在她讲到某个枯燥的历史人物时，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从一个理科生的角度，提出一些让她耳目一新，甚至捧腹大笑的奇特见解。
“你说这个秦始皇，要是当年有我们现在的项目管理软件，那长城修起来，是不是能省一半的工期和预算？”
和江川在一起，孟捷觉得，生活不再是一条单调的直线，而被点缀上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幸福的，令人心动的节点。
02
他们的感情，在几件小事后，迅速升温，变得牢不可破。
一次，孟捷因为一个学生的管教问题，和家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电话里就不讲道理，后来更是直接冲到了学校办公室，指着孟捷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儿子在家里好好的，怎么一到你班上就惹事？肯定是你这个当老师的不会教！你是不是收了别的家长的好处，故意针对我们家孩子？”
男人唾沫横飞，言语粗俗，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都不敢上前。孟捷一个年轻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那股气势压垮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江川走了进来。他本是约好来接她下班的。
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先走到孟捷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才转向那个还在咆哮的男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位先生，您好，我是孟老师的男朋友。”他先是礼貌地自我介绍，然后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我理解您作为父亲的心情，但在这里大吼大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给您的孩子，树立一个非常不好的榜样。”
“您反映的问题，我相信学校会有正规的渠道来处理。您这样公然辱骂一位老师，已经涉嫌寻衅滋事。我的车上，有行车记录仪，您刚才在楼下的言行，可能已经被录下来了。现在，我建议您，冷静下来，向孟老师道歉。”
江川的声音不大，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他没有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那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家长，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真的没了脾气，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天起，孟捷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依靠。他给她的，不是荷尔蒙式的冲动保护，而是一种，能让她永远感到安心和体面的，理性的力量。
他们的爱情，也不全是这种“英雄救美”式的激烈。更多的，是融入在日常点滴里的，温柔的甜蜜。
一个雨夜，孟捷因为第二天要上公开课，备课到深夜，压力大得几乎要崩溃。江川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等她终于弄完课件，筋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时，江川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图纸。
“当当当当！请看，这是我为你设计的，我们的‘梦想之家’！”
他将图纸在桌上铺开。那是一张用专业软件绘制的，无比精细的建筑平面图。
“你看，”他指着图纸，眼睛里闪着光，“这里，是我们的主卧。这面墙，我给你设计成一整面的落地窗，早上阳光可以直接洒在床上。这里，是你的画室，也是你的书房，朝向最好，也最安静。”
“这个，是我们的厨房，我要把它设计成开放式的，这样，我做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在客厅看电视的你。还有这个，是我们的院子，我们要在这里种满你喜欢的月季花，再给咱们未来的孩子，搭一个秋千……”
孟捷看着那张冰冷的，充满了数据和线条的图纸，却感觉，那是她这辈子收到过的，最温暖，最浪漫的情书。
她从背后抱住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背上。
“江川，你真好。”
“是你值得。”
他们的感情，就在这样一件又一件，具体而微的小事中，变得无比深厚。他们早已认定，彼此就是那个，要相伴一生的人。
03
“小捷，我们……是不是该见见家长了？”
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江川拉着孟捷的手，在河边的公园里散步，终于，还是他先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爸妈早就念叨着，想见见他们未来的儿媳妇了。”他看着孟捷，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孟捷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嗯……好啊。”她有些迟疑地答应着。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江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没有啦，”孟捷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是真的紧张。这种紧张，不仅仅是普通女孩带男朋友回家的那种羞涩，更源于她对自己家庭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的家，在外人看来，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但只有孟捷自己知道，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总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伤，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父亲。
孟捷的记忆里，似乎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的影子，但那个影子模糊得像一场梦。每当她想问起，父母都会立刻岔开话题，眼神里流露出她看不懂的悲伤。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家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她只知道，家里有一间房，永远上着锁，父亲偶尔会一个人在里面待上一整天。
她害怕，江川这个外来者，会不小心，触碰到这个家里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但她知道，这一步，是迟早要迈出去的。
在母亲又一次的电话“催促”下，她终于和江川定好了时间。
“这周六，你来我们家吃饭吧。我爸妈……他们都挺想见你的。”她在电话里，对江川说。
“真的？太好了！”电话那头的江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让叔叔阿姨一次就通过！”
04
周六那天，为了迎接这位“准女婿”的第一次登门，李美娟从早上就开始忙活。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和肉，准备做上一大桌子拿手好菜。
孟国栋也难得地，没有去厂里加班。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时不时地，朝门口瞥上一眼。看得出来，他也很重视这次会面。
下午五点，门铃准时响了。
孟捷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江川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正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紧张和真诚的微笑。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江川。”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李美娟看到江川一表人才，说话又得体，心里已经喜欢上了七八分。她热情地把江川迎进门，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
孟捷也松了口气，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她拉着江川，走到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的父亲面前，笑着介绍道：“爸，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江川。”
孟国栋缓缓放下手里的报纸，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准备好的，略显僵硬的客套笑容。
然而，就在他看清江川脸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05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孟国栋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收缩。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一种，如同见鬼一般的，混合着震惊、恐惧、和滔天恨意的表情。
他手里的茶杯，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裤腿，他却恍若未觉。
“国栋！你这是怎么了？”李美娟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大跳。
孟捷和江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
“叔……叔叔？”江川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老人，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会是这样一种如同见了杀父仇人般的反应。
孟国栋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江川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布满了血丝。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的嘴唇哆嗦着，像是在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
他指着江川，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带到了旁边的椅子。
“我不同意。”
孟国栋的声音，沙哑，而决绝，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
“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孟捷和江川的头上。
“爸！您说什么呢！”孟捷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冲到父亲面前，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你甚至都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您为什么就不同意？”
“叔叔，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您不高兴了？”江川也慌了，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从进门到现在，有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孟国栋没有回答他们。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推开女儿，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那间常年上锁的，家里唯一的禁地。
几秒钟后，他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牛皮纸的档案袋。档案袋的边角，已经因为常年的摩挲，而变得毛糙。
他走到女儿面前，将那个档案袋，重重地，放在了她的手上。那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自己看吧。”
孟捷看着父亲，又看了看手里这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的档案袋，心里，被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档案袋上那根缠绕了多年的，早已褪色的棉线。
当她看清了那些纸张上的内容，她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一样，彻底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