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张姐啊!我淑芬,对对。我下个月六十大寿,你可一定要来啊!就在咱们市最好的福临门大酒店,三楼整个宴会厅,我儿子全包了!”
客厅里,王淑芬拿着电话,满面红光,嗓门洪亮得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我儿子林峰,你是知道的,自己开公司当老板,有出息!这宴会,他说了一定要给我办得风风光光!”
电话那头的张姐不知说了句什么,王淑芬的语气忽然一变,她捂着话筒,压低了声音,朝正在阳台默默修理花架的女婿方毅瞥了一眼,满脸嫌弃。
“哎,别提那个了……还不是就那样,一个搞装修的,能有什么大出息?整天弄得一身灰,上不了台面。到时候啊,还得让他坐远点,免得给我丢人!”
阳台上,方毅握着钳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这样的话,结婚十年,他早已听得麻木了。
01
方毅是个老实人。
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给他的一致评价。他出生乡下,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十几岁就出来闯荡,从一个小工,做到了现在拥有一支小小装修队的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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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什么大本事,但胜在手艺好,为人实诚,在江川这个三线城市里,也算是扎下了根,买了房,买了车。
十年前,他不顾岳母王淑芬的百般阻挠,娶了当时还是小学老师的林霞。
王淑芬瞧不起他,这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写在脸上的事。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一个城里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姑娘,嫁给方毅这个“乡下泥腿子”,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如果不是林霞死心塌地,非方毅不嫁,这门亲事,根本不可能成。
婚后的日子,也并未改变王淑芬对方毅的偏见。
在高傲的岳母眼中,方毅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说话声音大了,是“没教养”;他吃饭快了,是“饿死鬼投胎”;他逢年过节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是“穷人乍富,显摆”;他偶尔因为工作忙没能及时上门,又是“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林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个宝贝儿子,方毅的小舅子——林峰。
林峰比林霞小三岁,从小就被王淑芬捧在手心里,养成了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的性子。大学毕业后,换了七八份工作,没一个干得长久。三年前,嚷嚷着要创业,开了一家广告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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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淑芬的嘴里,这个公司,被吹嘘成了“江川市广告界的明日之星”,而林峰,也成了“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
“我们家林峰,那才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某些人,一辈子,就只配跟钉子水泥打交道。”
王淑芬的这些话,像一根根小刺,时常扎在方毅的心上。但为了妻子林霞,为了这个家,他都忍了。
他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能换来岳母的认可。
他把装修队挣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林霞。他对岳父岳母,比对自己亲生父母还要孝顺。家里大到换家电,小到修水管,只要一个电话,他保证随叫随到。
他以为,自己的任劳任怨,能换来家庭的和睦。
但他错了。有些偏见,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也无法改变。
02
岳母王淑芬的六十岁大寿,成了所有矛盾的爆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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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对于这个“整寿”,她提前半年,就开始了规划。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要办得风光,要办得体面,要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看看她王淑芬,是多么的有福气。
这份“福气”,自然要由她那个“当大老板”的儿子林峰来体现。
而方毅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婿,则成了实现这份“风光”的,最称手的工具人。
“方毅啊,我听林峰说,酒店的背景墙还差点意思,你不是会搞装修吗?明天你带上你的人,去酒店,给我好好设计一下,弄得气派点!钱就不要算了,都是一家人。”
“方毅,我那几个老姐妹,那天要从县里过来,你提前一天,开车去把她们都接过来,安排好住宿。”
“方毅,寿宴上的喜糖和瓜子,我列了个单子,你去批发市场买一下。记住,要买好的,别给我贪便宜买那些处理货,丢我的人!”
一连半个多月,方毅就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他不仅要忙自己装修队的活,还要抽出所有空余时间,去完成岳母下达的各种“政治任务”。
他自己掏钱,找了最好的材料,带着手下最得力的师傅,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把酒店宴会厅的背景墙,布置得富丽堂皇。
他提前跟客户告了假,开着自己的车,来回跑了三百多公里,把岳母的几个老姐妹,一个不落地,接到了市里,安排进了最好的宾馆。
他跑遍了整个干货市场,对比了十几家店,才买到了岳母指定的、又大又饱满的进口坚果。
他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家倒头就睡。妻子林霞看着他,满脸心疼。
“老公,要不……别那么辛苦了。我妈那边,我去说。”
“没事。”方毅拍了拍妻子的手,憨厚地笑了笑,“妈一辈子不容易,六十大寿,是该好好办。我多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这些付出,岳母总该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寿宴前一天,一份小小的座位安排表,却让他从头凉到了脚。
03
那天晚上,是林家的“战前总动员”家庭会议。
王淑芬拿着一张自己手绘的座位表,像个总司令一样,意气风发地安排着明天的席位。
“主桌,那肯定是咱们自家人坐。”她用手指点着,“我坐中间,左边是你们舅舅,右边是你们姑姑。林峰,你挨着我坐,你现在是咱们家的门面,到时候肯定有很多人要来给你敬酒。”
“林霞,你坐林峰旁边。你舅舅家的那个表弟,不是想进你弟弟公司吗?你明天多跟他说说好话。”
王淑芬安排得头头是道,主桌的十个位置,很快就都有了归属。
唯独,没有方毅。
方毅和儿子方铭,就坐在一旁,像两个局外人。
“妈,那我……和方铭,坐哪?”林霞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道。
“哦,你们啊……”王淑芬像是才想起他们一样,拿起笔,在座位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上,画了个圈。
那个位置,紧挨着宴会厅的上菜通道和厨房大门。
“你们就坐那桌吧。”王淑芬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安排两个无足-轻重的远房亲戚。
“那桌都是林峰公司的几个司机,还有帮厨的亲戚。方毅跟他们坐一起,都是干活的人,有共同语言,也不会拘束。”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霞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没想到,母亲会当着丈夫和孩子的面,做出如此羞辱人的安排。
“妈!您怎么能这样!”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方毅是您女婿!方铭是您亲外孙!您让他们去跟司机坐一桌?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我看这样就很好!”王淑芬的脸也沉了下来,“你懂什么?主桌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让方毅一个搞装修的坐过去,跟人家聊什么?聊水泥还是聊腻子粉?他自己尴尬,我们全家都跟着丢人!”
“他怎么就丢人了?”林霞气得眼圈都红了,“他这些天为了您的寿宴,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就是这么对他的?”
“行了行了!”小舅子林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用一种施舍的口吻,对方毅说。
“姐夫,我妈也是为了你好。那种场合,你确实不适应。你就安心地坐角落里,踏踏实实地吃点东西就行了。明天你还得负责开车送客人,也别喝酒。就这么定了。”
他们一唱一和,根本没有给方毅任何开口的机会。
方毅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岳母和小舅子那两张理直气壮的脸,心里,那根隐忍了十年的弦,终于,一寸一寸地,开始崩断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身边儿子方铭那双,充满了困惑和委屈的眼睛。
孩子虽然还小,但也听懂了。他知道,外婆和舅舅,在瞧不起自己的爸爸。
04
寿宴当天,福临门大酒店门口,车水马龙,宾客云集。
王淑芬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红色旗袍,满面春风地,和儿子林峰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各路宾客。
“哎哟,李局长,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王总,快里面请!林峰,快,带王总去主桌坐!”
母子俩长袖善舞,将一个“好面子”的寿宴,办得像是一场商业名流的聚会。
而方毅,则成了那个最忙碌的“勤杂工”。
他一大早就开车去取定制的蛋糕,又跑去花店,拉回了几十盆鲜花。到了酒店,他又楼上楼下地,帮着搬运酒水,引导宾客停车。
等他终于忙完,满头大汗地走进宴会厅时,里面已经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了。
他换上了妻子特意为他买的新西装,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也显得人精神了不少。
他领着儿子方铭,走到了主桌前,想跟岳母打个招呼。
“妈,都安排好了。”
王淑芬正和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聊得开心,看到方毅,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皱着眉头说:“你跑哪去了?现在才来!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方毅刚想解释。
王淑芬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行了,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吧。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那打扮得像个小绅士一样的外孙方铭。
林霞见状,赶紧拉了拉方毅的胳膊,尴尬地说:“老公,我们……我们去那边坐吧。”
她指了指角落里,那张紧挨着厨房门的桌子。
方毅没有动。他看着主桌上,谈笑风生的岳母和小舅子,看着妻子脸上那抹屈辱和无奈,再看看儿子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如果今天,真的坐到了那个角落里。那么,他这辈子,在这个家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不仅仅会失去自己的尊严,更会让自己,成为儿子心中,那个可以被随意欺辱的、懦弱的父亲。
就在这时,王淑芬似乎是嫌他们还站在这里碍眼,直接对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小妹,过来一下!”她指着方毅,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公开的语气,对服务员说道。
“看到这个人没有?他不是我们家的贵客。你把他,领到最角落那桌,就是……就是给司机们准备的那一桌去。记住,别让他乱跑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桌的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哄”的一声,周围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小声的议论和窃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方毅的身上。
那一刻,方毅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难堪的一分钟。
他看到,儿子方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
“爸爸……我们……我们回家吧。”孩子用带着哭腔的、小小的声音,拉了拉他的衣角。
05
儿子那声带着哭腔的“回家”,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方毅的心上。
他心里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终于,“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他看着眼前这一切。
看着岳母那张因为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看着小舅子那副事不关己、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
看着妻子那张充满了泪水、却又无能为力的脸。
再看看自己身边,这个因为父亲受辱,而哭得浑身发抖的儿子。
他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他没有愤怒,没有争吵,也没有像岳母预料的那样,灰溜溜地,走向那个角落。
他缓缓地蹲下身,用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擦去了儿子脸上的泪水。
“方铭,不哭。”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爸爸知道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走,爸爸带你,回我们自己的家。”
说完,他站起身,脱下了身上那件崭新的、却让他感到无比束缚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了旁边的椅背上。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挺拔。
他拉起儿子的手,转过身,在整个宴会厅,上百道错愕、惊讶、同情、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地,朝着宴会厅的大门,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不落魄,也不悲壮。
只有一种,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决绝。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淑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想到,这个一向任她拿捏的“软柿子”,今天,竟敢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给她上演这么一出!
“反了!真是翻了天了!”她气得浑身发抖。
林霞看着丈夫和儿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这荒诞的一家人,捂着脸,失声痛哭。
半个月后。
方毅和儿子,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霞打过无数次电话,方毅都没有接。
王淑芬和林峰,则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变成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在她们看来,方毅这种没本事的男人,闹几天脾气,最后还得乖乖地回来求饶。
这天下午,一个快递员,送来了一个厚厚的、沉甸甸的包裹。
收件人,是王淑芬。
“谁寄来的啊?神神秘秘的。”王淑芬嘀咕着,拿来剪刀。
林峰和林霞,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王淑芬剪开包裹,撕开层层的泡沫纸,里面,是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
她拆开文件袋,将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
当她们母子三人,看清那几张纸上,用黑体加粗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时,所有人的脸上,都瞬间,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