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老李,今年六十五。
退休前是中学物理老师,教了一辈子书,身上那股子严谨劲儿,退休了也改不掉。
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在北京成家立业,一年回不来一趟。偌大的三居室,常常只有电视机的声音陪着我。
日子过得像一杯搁凉了的白开水,无波无澜,也无滋无味。
直到我遇见了安梅。
安梅五十二岁,比我小一轮还多一岁。
她在我们小区楼下的那家小超市当收银员,人长得清清秀秀,说话总是温声细语,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像春天头一缕暖风。
我每天去买菜,总爱找她结账。
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知道她也是单身,丈夫早年因病去世,儿子在省城工作,也是一年难得回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从今天菜价的涨跌,聊到彼此的过往,再聊到对未来的迷茫。
我发现,和她聊天,心里那潭死水,好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开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天,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她说:“小安,你看,我们都是一个人,要不……搭个伙,一起过日子?”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像个等待老师宣判成绩的小学生。
她低着头,手指绕着衣角,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比我这辈子听过的任何声音都动听。
我们就这样“搭伙”了。
没领证,没办酒,就这么简单地住到了一起。
我把主卧让给她,自己搬进了次卧。
她来了之后,这个冷清了五年的家,一夜之间就活了过来。
清晨,不再是闹钟叫醒我,而是厨房里传来的“滋啦”声,和那股勾人魂魄的葱油香。
安梅做的鸡蛋饼,薄薄的,金黄金黄,边上带着一点点焦脆,好吃极了。
晚上,我也不再对着电视发呆。
我们俩会一起在小区里散步,她步子小,我得放慢脚步迁就她。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我心里就会涌起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安梅手巧,不仅会做饭,还会打理花草。
阳台上那几盆被我养得半死不活的绿萝和吊兰,到了她手里,不出半个月,就变得绿油油,精神抖擞,藤蔓都快爬满了整个防盗窗。
她还把我那些洗得发黄的白衬衫,用一种什么小苏打和白醋的法子,泡得跟新买的一样。
她总说:“老李,你是个体面人,出门得穿得清清爽爽。”
我嘴上说着“都老头子了,讲究什么”,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
我这辈子,除了我妈和我老伴,还没哪个女人这么细致地关心过我。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有七千多,安梅在超市一个月三千出头。
我跟她说,你把工作辞了,在家歇着,我养你。
她摇摇头,很坚决。
“老李,搭伙过日子,图的是个伴,不是图你的钱。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这样我心里踏实。”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
我没再坚持,只是把我的工资卡给了她,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
她一开始不肯要,我急了:“你管家,总得有钱吧?总不能让你往里贴钱,那成什么了?”
她这才收下,但拿了个小本子,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买了一块钱的姜,都写得明明白白。
每个月底,她会把本子拿给我看。
我总是摆摆手:“信得过你,不用看。”
她却很认真:“老李,这是规矩。钱的事情,一定要清清楚楚,才不会伤感情。”
我看着她那股认真劲儿,心里又敬又爱。
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把安梅请进了我的生活。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泡在温水里,从里到外都透着舒坦。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路。
但生活这东西,就像我教的物理学,总有个“但是”的转折。
那个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前。
那天是周六,安梅说她一个远房表妹从老家过来,她要去车站接一下,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我没多想,嘱咐她路上小心。
上午,我打扫完卫生,准备去银行取点现金备用。
我的工资卡在安梅那里,但我自己还有一张存着些积蓄的储蓄卡。
在银行的自助柜员机上,我查了一下余额,准备取两千块。
屏幕上跳出来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我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卡里的余额,少了整整五万块。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天灵盖。
这笔钱,是上周二被转走的。
我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这张卡,除了我,只有一个人知道密码。
那就是安梅。
当初我们刚在一起时,我怕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特意把这张卡的密码告诉了她,跟她说:“这里面是我的一些积蓄,万一我……你就拿着应急。”
她当时还红着眼圈,捶了我一下,说:“不许胡说。”
可是现在,这笔钱,不翼而飞。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动这笔钱?
而且,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我拿着那张银行凭条,手抖得厉害。
银行大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我像个木偶一样走回家,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想起安梅这几天的反常。
她好几次接电话都躲躲闪闪的,跑到阳台上去说。
我问她是谁,她就说是超市的同事,或者是一些推销电话。
她晚上睡觉,也好像总有心事,翻来覆去。
我还以为她是累着了,没想到……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心里:她是不是骗子?
现在网上、电视上,到处都是这种新闻。
专门找独居老人下手,用温情骗取信任,然后卷走钱财。
难道,安梅也是这样的人?
我不敢想下去。
这一年多来的温情和幸福,难道都是假的?
那些清晨的鸡蛋饼,那些傍晚的散步,那些被她打理得生机勃勃的花草,难道都是她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不,不会的。
安梅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我的眼神,是真诚的。她为这个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用心的。
我努力说服自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也许是她家里出了什么急事,需要用钱,又怕我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我。
对,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能这么快就给她判了死刑。
我是个教了一辈子物理的人,凡事讲究证据。
在没有弄清楚真相之前,我不能胡思乱想。
我把那张银行凭条,小心地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我决定,等她回来,什么都不说。
我要自己去查。
我要看看,这五万块钱,到底去了哪里。
安...梅是下午三点多回来的。
她提着一些水果,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看到我,还是露出了笑容。
“老李,回来了?表妹接到了,安排在宾馆住下了。”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我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我看着她喝水,喉结上下滚动,心里五味杂陈。
眼前这个女人,是我爱的人,还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我第一次,看不透她。
“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红烧肉吧,你不是最爱吃吗?”她放下杯子,笑着问我。
我心里一酸,差点没绷住。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我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我心里的惊涛骇浪。
那天晚上,我吃着她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可我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老李,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们俩都愣住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躲开她的触碰。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慢慢收回了手。
“没什么,可能有点累了。”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你慢用。”
我逃也似的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靠在门上,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在真相大白之前,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心无芥蒂地面对她。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搭伙”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我在次卧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她在主卧,想必也同样不好受。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第二天是周日,安梅起得很早。
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喊我起床。
我走出房间,看到餐桌上摆着小米粥和包子,还冒着热气。
但她人不在。
我看到茶几上留了张纸条,字迹是她一贯的娟秀。
“老李,我去超市加班了。早饭在桌上,记得吃。”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知道,她在躲我。
也好。
这给了我调查的时间。
我没有动那份早餐,胡乱套上衣服就出了门。
我去了那家她说的宾馆。
我不知道她表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我拿着安梅的照片,挨个问前台服务员。
“你好,请问,昨天有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开房间?”
问了三家宾馆,前台都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坠。
她撒谎了。
她根本没有去接什么表妹。
那她昨天一天,去了哪里?见了谁?
我站在街头,感觉一阵眩晕。
秋天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通话记录。
安梅的手机,我们是绑定的家庭号,可以互相查询通话详单。
这是当初为了省话费办的,我从来没查过。
但今天,我像一个卑劣的侦探,点开了查询页面。
我看到,上周二,也就是钱被转走的那天,安梅有一个通话时长超过半小时的号码。
归属地,是省城。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她的儿子,小军。
小军就在省城工作。
难道,这笔钱,和她儿子有关?
我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安梅和小军的关系,并不算亲近。
她跟我提过,儿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一年到头也难得主动给她打个电话。
每次都是她想儿子了,打过去,说不了几句,儿子就说忙,挂了。
而且,小军刚结婚不久,在省城买了房,背着房贷,日子过得紧巴巴。
安梅心疼儿子,每个月还会从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五百块钱给他。
小军怎么会突然需要五万块这么大一笔钱?
就算需要,安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我记下了那个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我用的是公共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哪位?”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是小军的声音。
我听过一次,在他结婚的时候,安梅开着免提给他打电话,就是这个声音。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跳加速。
“你好,请问是……是安梅的儿子,小军吗?”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对方沉默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是谁?找我妈什么事?”
“我……我是你李叔叔。”我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哦,李叔啊。”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但依然带着疏离,“我妈不在我这儿,你找她有事?”
“我知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小心翼翼地措辞。
“什么困难?我好好的啊。”小军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李叔,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愣住了。
他不知道?
难道,钱不是给他了?
那会是谁?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你妈挺想你的,有空多给她打打电话。”我只好打着哈哈。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儿忙,先挂了啊,李叔再见。”
不等我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彻底懵了。
线索,在这里断了。
如果钱不是给了她儿子,那她给了谁?
那个谎言,那个神秘的电话,那笔消失的巨款……
所有的疑点,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安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依旧每天给我做饭,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依旧每天把工资卡里的钱留给她用。
但我们之间,没有了交流。
吃饭的时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散步的时候,我们一前一后,隔着一米远的距离。
晚上,我睡次卧,她睡主卧,房门紧闭。
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受。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肩膀的线条显得那么单薄和孤单。
我心里疼得厉害,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钱我不要了,只要你在就好”。
可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咽了回去。
不行。
我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过下去。
这种猜忌和怀疑,会像一根毒刺,扎在我们心里,迟早有一天会化脓、溃烂,毁掉我们所有的一切。
我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真相是残酷的,我也要亲手揭开它。
周五下午,我没跟安梅打招呼,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我只有一个目的:找到小军,当面问清楚。
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在电话里的反应,太轻松了,轻松得有些刻意。
一个背着房贷、手头拮据的年轻人,在接到母亲的“金主”的电话时,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他至少应该有些好奇,或者有些心虚。
可他没有。
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我没有小军的地址,只知道他在一家叫“创科网络”的公司上班。
到了省城,已经是傍晚。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准备第二天去那家公司找他。
躺在旅馆硬邦邦的床上,闻着被褥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无比地想念我的家,想念安梅。
想念她做的饭菜,想念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想念我们一起散步时,她落在后面的小碎步。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
我拿出手机,看着她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出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地图,找到了那家“创科网络”公司。
在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里。
我跟前台说,我找安小军,是他的叔叔。
前台打了个内线电话,不一会儿,小军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看到我,明显吃了一惊。
“李……李叔?您怎么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来看看你。”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小军的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写字楼下的一家咖啡馆。
我这辈子,没进过这种地方。
空气里飘着一股又香又苦的味道,音乐轻柔得让人昏昏欲睡。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还是我先开了口。
“小军,叔叔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想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的银行凭条,推到他面前。
“上周二,我卡里少了五万块钱。这笔钱,是不是你拿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小军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看着那张凭条,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这个反应,我心里反而落了地。
虽然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但至少,我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真相,就在眼前。
“是……是我……”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为什么?”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我……”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说实话!”我加重了语气,用上了当年在课堂上训斥调皮学生的威严。
他被我吓得一哆嗦,眼圈一下子红了。
“李叔,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我妈……”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
原来,小军根本不是在什么“创科网络”上班。
那家公司,他半年前就辞职了。
他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公司,做手机APP开发。
一开始还不错,但前段时间,资金链断了。
一个大客户拖欠了尾款,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房租也交不上了。
如果再没有钱进来,公司就要破产,他前期投进去的十几万,也全都打了水漂。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借钱,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凑不够。
他不敢跟新婚的妻子说,怕她担心。
更不敢跟我说。
在他眼里,我只是他母亲的“搭伙老伴”,一个外人。
他凭什么管我要钱?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找他妈。
安梅知道后,急得不行。
她自己手里没多少钱,超市那点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和贴补儿子,剩不下几个。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
但她开不了这个口。
她跟我说过,搭伙,图的是个伴,不是图我的钱。
这是她的底线和尊严。
她觉得,如果为了儿子的事,找我张口要钱,那他们母子俩成什么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了味了。
可一边是儿子的前途,一边是自己的原则。
她纠结了好几天,寝食难安。
最后,她想到了我告诉她的那张银行卡。
她知道,那是我的“救命钱”。
她也知道,动这笔钱,是背叛,是欺骗。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只能先“借”用一下,想着等儿子公司周转过来了,立刻就把钱还上,神不知鬼不觉。
为了不让我起疑,她还特意编了个“接表妹”的谎言,偷偷跑到省城,把卡里的钱取出来,给了小军。
听完小军的讲述,我沉默了。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被欺骗的屈辱。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和心疼。
我心疼安梅。
我能想象,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煎熬和痛苦。
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火海,无论怎么选,都会被灼伤。
她选择了自己承担所有的压力和愧疚,也不愿意向我开口,破坏我们之间那份纯粹的感情。
这个傻女人。
她不知道,在我心里,她早就不再是“搭伙”的伴侣。
她是我的亲人,是我想要共度余生的爱人。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
一家人,有什么不能一起商量的?
“公司……现在怎么样了?”我问小军。
“钱上周就到位了,工资和房租都结了,现在就等那个客户的尾款。应该……应该快了。”小军低着头,不敢看我。
“把你们公司的地址给我。”我说。
“李叔,您要干嘛?”他抬起头,一脸惊慌。
“我去看看。”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一个教了一辈子物理的老头子,虽然不懂什么APP开发,但一个公司是真是假,是欣欣向荣还是苟延残喘,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必须亲眼确认。
小军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我去了他的公司。
公司在一个不起眼的科技园里,不大,就三间办公室。
里面有七八个年轻人,都在电脑前忙碌着,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墙上挂着白板,写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流程图和代码。
看起来,确实是个正经在做事的样子。
小军的合伙人,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小伙子,也跟我聊了聊公司的现状和前景。
他说得很有条理,也很有信心。
他说,小军是个很有能力的技术骨干,只要渡过这次难关,公司未来可期。
我看着小军,他虽然一脸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年轻人为梦想奋斗的光。
我心里,有了底。
从公司出来,我对小军说:“给你妈打个电话。”
“啊?”小军愣住了。
“就说,你想她了,让她来省城看看你。”我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小军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拨通了安梅的电话。
我在旅馆里,等了四个小时。
傍晚时分,安梅和小军一起来了。
安梅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羞愧和绝望。
“老……老李……”她喃喃地叫了一声,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以为,我是来找她“算账”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把她拉到房间里,让她在床边坐下。
小军识趣地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安梅压抑的哭声。
我给她递了张纸巾,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她。
等她哭声渐歇,我才缓缓开口。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声音很轻,没有一丝责备。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安梅,我们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是……是为了做个伴。”她哽咽着回答。
“只是做个伴吗?”我追问。
她愣住了,没有回答。
“在我心里,不是。”我说,“在我心里,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小军的事,是难处。这个难处,应该我们一起来扛,而不是你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偷偷地扛。”
“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我?”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你处处提防的房东?一个只提供食宿的合伙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的心上。
她哭得更厉害了,趴在我的膝盖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老李……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骗了你……”她泣不成声。
“你不是骗我。”我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是太在乎我,太在乎我们这段关系了。”
“你怕钱这个东西,会把它弄脏了。”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不怪我?”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怪你。”我说,“我怪你,不相信我。我怪你,把我当外人。”
“安梅,我这辈子,老伴走后,以为就要这么孤孤单单地走到头了。是你,让我的生活,重新有了颜色,有了温度。”
“我这把年纪,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最怕的,不是没钱,是没人。”
“是怕我伸出手去,身边是空的。是怕我夜里醒来,整个屋子是冷的。”
“你懂吗?”
我的眼眶,也湿了。
安梅看着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滑落。
她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老李……老李……”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愧疚,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塌了。
我们俩,哭了很久。
哭完了,情绪也平复了。
我把小军叫了进来。
我对他们母子俩说:“今天,我们把话说开,也立个规矩。”
安梅和小军都紧张地看着我。
我从旅馆的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
这是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的结果。
“第一,”我看着安梅,“从今天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我的退休金,我的积蓄,我们共同支配。家里需要用钱,小军需要用钱,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不许再有任何隐瞒。”
安梅咬着嘴唇,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第二,”我转向小军,“从今天起,你不仅是安梅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你叫我一声李叔,我就认你这个亲人。以后有任何困难,第一时间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担当。一个男人,扛不住事,还躲在自己母亲背后,算什么本事?”
小军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俩,“那五万块钱,不是借,是我给小军的创业启动资金。不用还。我只有一个要求,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别给你妈丢脸,也别给我丢脸。”
“李叔……”小军猛地抬起头,眼圈红了,“我不能要您的钱……”
“你必须拿着。”我把笔递给他,“现在,我说的这三条,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纸上,签个字。就当是我们家的一个‘君子协定’。”
安梅和小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感动。
安梅先接过了笔,手有些抖。
她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安梅。
然后,她把笔递给了小军。
小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突然“噗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李叔!”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重重地给我磕了个头。
我赶紧去扶他:“你这孩子,干什么!”
“李叔,您就是我亲爸!”他抬起头,满脸是泪,“我以前混蛋,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我妈!”
我把他拉起来,心里也是一阵激荡。
我说:“好孩子,起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他擦了擦眼泪,拿起笔,在安梅的名字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安小军。
最后,我拿起笔,在他们母子俩的名字下面,写上了我的名字:李卫国。
一张薄薄的白纸,三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
它不是法律文书,却比任何合同都更有分量。
它把我们三个人,从此以后,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成了一家人。
真正的一家人。
从省城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看得见的变化。
安梅把她的工资卡,也放到了我这里。
她说:“老李,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你说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笑着把两张卡又都塞回她手里:“还是你管。不过,我那张储蓄卡的密码,得改了。”
她一愣。
“改成你的生日。”我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们还开了一个联名账户,每个月,我从退休金里存三千,她从工资里存一千,作为家里的“共同基金”。
用这笔钱的时候,必须两个人都在场。
这是我们新的“规矩”。
小军也变了。
他几乎每周都会给我们打个电话,不再是以前那种敷衍的问候。
他会详细地跟我聊他公司的情况,哪个项目有了进展,哪个客户又提了新要求。
有时候,他还会问我一些物理学上的问题,说能给他的程序开发带来灵感。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努力地向我靠近。
每次挂电话前,他都会说:“爸,妈,你们多保重身体。”
那一声“爸”,叫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响亮。
每次听到,我心里都热乎乎的。
安梅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更多了,更灿烂了。
她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带着一丝疏离的“搭伙人”。
她成了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
她会理直气壮地“批评”我乱丢袜子,也会在我看电视睡着时,霸道地抢走遥控器,给我盖上毯子。
她甚至开始“规划”我的晚年生活。
“老李,等过两年,小军的公司稳定了,我们就去旅游。先把国内走一圈,再去国外看看。”
她拿着一张中国地图,在上面圈圈画画,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幸福?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幸福是考上大学,是找到一份好工作,是娶妻生子。
中年的时候,我觉得,幸福是儿子有出息,是家庭和睦,是身体健康。
现在,我老了,才真正明白。
幸福,其实很简单。
就是厨房里有烟火气,客厅里有说笑声,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就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就是我们把彼此,都规划进了余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天,我们俩正在阳台上给石榴树浇水。
那棵石榴树,是安梅刚来时种下的。
她说,石榴多籽,寓意好,多子多福。
现在,树上已经结满了小小的、青涩的石榴果。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安梅突然对我说:“老李,我们去把证领了吧。”
我浇水的动作,停住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平静,也很认真。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愣住了,随即失笑。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生孩子?”
“我是说,我想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做小军的‘妈’。我想让李卫国的配偶栏里,写着我的名字,安梅。”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放下水壶,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躲开。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
“好。”我说。
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我感觉,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如此地完整和幸福。
和安梅在一起的这两年,我的白头发好像都少了。
小区里的老伙计们都说,我像是年轻了十岁。
精神头足了,腰杆也挺直了。
每天都乐呵呵的,像是捡了什么宝贝。
我确实是捡到宝了。
安梅就是我的宝。
我们领了证,没有告诉孩子们,也没有声张。
就我们俩,去民政局拍了张红底的照片,拿了两个红本本。
从民政局出来,安梅看着手里的结婚证,看了又看,像个小女孩得到了心爱的糖果。
她说:“老李,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欺负我。”
我哈哈大笑:“我哪敢啊,老婆大人。”
那一声“老婆”,叫得我心里舒坦极了。
我们搬到了一个房间睡。
我把我的东西,都搬进了主卧。
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暖,很软。
我感觉,我那颗漂泊了多年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日子,就像那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炖着的汤,越熬越浓,越熬越有味道。
小军的公司,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他拿到了那笔被拖欠的尾款,还接了几个新项目。
他把第一个月的盈利,取了五万块现金,用一个大红包包着,送到了我们面前。
“爸,妈,这是我孝敬你们的。”他一脸的真诚和骄傲。
安梅看着那个红包,眼圈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红包推了回去。
“钱,我们不要。你的心意,我们收到了。”我说,“把钱用在公司上,或者给你媳妇买点东西。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
“爸……”小军还想说什么。
“听你爸的。”安梅开口了,“以后,每个月给我们一千块钱生活费,就当是你尽孝了。其他的钱,你们自己存着,好好过日子。”
小军看着我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每个月一号,我的手机都会收到一条银行短信,提示到账一千元。
我知道,这是儿子的一片心。
钱不多,但那份情意,千金不换。
我的儿子,也从北京回来看了我一次。
他本来对安梅,是有些戒备的。
他怕我被骗。
但当他看到家里窗明几净,看到我气色红润,看到安梅忙前忙后地为他准备饭菜,看到我和安梅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和温情时,他沉默了。
吃饭的时候,他主动给安梅夹了一筷子菜。
“安阿姨,您辛苦了。我爸,多亏您照顾了。”
安梅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我看着儿子,心里很欣慰。
我知道,他接纳了安梅。
他为我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儿子跟我睡。
他跟我说:“爸,看您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安阿姨是个好人,您要好好待人家。”
我点点头:“我知道。”
“你们要是想办个仪式,或者想去哪儿旅游,钱不够跟我说。”
“行了,知道了,你把自己的小家过好就行。”
父子俩聊了半宿,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生活,好像一切都步入了最美好的轨道。
每天,我和安梅一起买菜,做饭,散步,养花。
周末,小军会带着他媳妇开车回来看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我甚至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跟北京的儿子视频聊天。
我觉得,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幸福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直到那天晚上。
我和安梅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看电视。
她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是一条短信。
我离得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安梅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以前在老棉纺厂的邻居,小芳啊。”
我看到,安梅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她的脸色,在电视屏幕的光影下,变得有些苍白。
她飞快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按下了删除键。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快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垃圾短信。”她说。
然后,她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看着她走进厨房的背影,心里,那根刚刚被抚平的弦,又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老棉纺厂……
那是安梅在认识我之前,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她跟我说,她丈夫去世后,她就从那里搬出来了。
她说,那里有太多伤心的回忆。
这个叫“小芳”的邻居,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联系她?
而安梅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就好像,那条短信,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端起安梅刚刚给我泡的茶,茶水温热,香气袅袅。
可我的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了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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