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今天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包厢里,昂贵的吊灯光线刺眼,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把一杯满满的茅台,重重地顿在年轻人面前的转盘上,酒液溅了出来。
“我金彪的命是你救的,我敬你,是给你脸!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我这条命,就值你桌上那两千块钱红包是吗?”年轻人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不然呢?”金彪嗤笑一声,用筷子指了指他,“你一个修车的,还想怎么样?给你个台阶,你得顺着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年轻人看着那杯酒,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的右手,突然笑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01
赵鹏今年二十三岁。他的人生,像他那辆跑了十五万公里的二手捷达,方向盘是歪的,发动机有异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趴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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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窝在这个沿江城市的老城区,一个叫“红星小区”的地方。父母是国营红星机械厂的退休职工,一辈子勤勤恳恳,攒下的钱只够勉强应付生活,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活得没什么颜色。
赵鹏没给父母长脸。他高考考砸了,读了个本地的三流大专学汽修。毕业后,心高气傲,挑三拣四,最后还是他爸拉下老脸,托了当年的老徒弟,把他塞进了城西一家叫“路顺”的汽车修理厂当学徒。
从此,他的人生就和扳手、千斤顶、满手的油污焊在了一起。
最要命的,是他的右手。
半年前,在一次维修作业中,一根绷断的助力泵皮带,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了他的手腕上。当时没觉得多严重,就是一道血痕。可后来,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总会在拧螺丝、用巧劲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发麻、颤抖。
上周,他给一辆车的发动机换火花塞,因为手一抖,一个崭新的火花-塞掉进了发动机舱的缝隙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来,差点耽误了交车,被老师傅指着鼻子骂了半个钟头。
他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医生拿着肌电图的报告单,摇了摇头。
“腕管神经丛损伤,已经有肌肉萎缩的迹象了。必须做显微吻合手术,不然,这只手以后就别想再干精细活儿了。”
“手术费多少?”父亲老赵哑着嗓子问,声音都在抖。
“全套下来,准备十万吧。用进口的吻合器和材料,效果好,恢复也快。”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这个普通工人家庭的胸口。
父母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又找所有亲戚朋友都借了一遍,最后也才凑了不到五万。剩下的五万个缺口,像一道天堑,横在了赵鹏面前,也横在了他未来的职业生涯面前。
“爸,要不……就不做了吧。”夜里,赵鹏看着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抽着闷烟的背影,和他脚边那一地烟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大不了,以后不修车了,我去送外卖,开滴滴,总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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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八道!”老赵猛地回头,眼眶通红,“你是我儿子!你的手,就是我们家的天!我就是去把这身老骨头卖了,也得把这钱给你凑齐了!”
那天晚上,赵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他反复地攥着、松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那阵阵传来的麻木感和无力感,心里充满了恐惧。
他知道,这只手,是他吃饭的本事,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未来立足于这个社会的根本。
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钱。
02
改变命运的那个下午,来得毫无征兆,带着一股暴雨前的闷热和狂风。
那天,天气阴沉得像一块铁。赵鹏正在车间里给一辆小车做保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那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
他赶紧跑出去,只见修理厂门口的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宝马SUV,为了躲避一辆突然窜出来的电瓶车,失控撞上了路中间的水泥隔离带,整个车头都瘪了下去,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白色的引擎盖里,正“滋滋”地冒着不祥的黑烟。
路上的车和行人都吓得远远躲开,有人在打电话报警,有人在拿手机拍照。
赵鹏也愣了一下,但职业本能让他立刻看出了致命的危险。
“漏油了!油箱破了!快炸了!”他冲着周围大喊一声。
车里,驾驶座上一个男人趴在方向盘上,额头上全是血,安全气囊已经弹开,将他死死地困在座位上,人已经昏了过去。
赵鹏脑子一热,什么都来不及想,抄起车间门口那个红色的干粉灭火器就冲了过去。
他对着冒烟的车头一阵猛喷,呛人的白色粉末瞬间弥漫开来。然后他跑到驾驶座旁,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那扇已经严重变形的车门拉开一条三十多度的缝隙。
一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阵头晕。
他探身进去,解开那人身上的安全带,半拖半拽地,想把他从车里弄出来。
可那人又高又壮,浑身瘫软,像一袋一百多斤的水泥。赵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才把他拖出来一半。
就在这时,车头“噗”地一下,蹿出了一股半米高的火苗。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更加刺耳的惊呼。
赵鹏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咬着牙,用肩膀死死地抵住车门,右手因为过度用力,开始剧烈地颤抖、发麻,几乎要握不住那人的胳膊。
“给老子起来!”他爆喝一声,肾上腺素飙升,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火势蔓延开来的前一秒,将那个昏迷的男人,从死亡线上拖了出来,两个人狼狈地滚到了一边的安全地带。
他刚一松手,身后那辆宝马车,“轰”的一声,燃起了熊熊大火,黑色的浓烟直冲天际。
救护车和消防车赶到的时候,赵鹏正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那个被他救出来的男人,叫金彪,被医护人员抬上了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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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赵鹏见义勇为的事,不大不小,在厂里和社区传开了几天,然后就没了声息。
生活又恢复了原样,那五万块钱的缺口,依旧像座大山,压得全家喘不过气。
就在赵鹏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金彪出院了。
他带着两个手下,开着一辆崭新的路虎,风风光光地来到了“路顺”修理厂。
“哪位是赵鹏,赵师傅?”金彪打着石膏,吊着胳膊,但精神头十足,嗓门洪亮。
赵鹏从车底下钻了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我就是。”
金彪一看到他,立刻大步走上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赵鹏的手。
“兄弟!我的亲兄弟!你就是我金彪的再生父母啊!”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就交代在那辆破宝马里了!”
说着,他从手下那里拿过一个厚厚的红包,硬要往赵鹏手里塞。
“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救命的钱!”
赵鹏本能地想推辞,但一想到自己那只还在隐隐作痛的手,和那五万块钱的缺口,他犹豫了。
“彪哥,您太客气了,这……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拿着!”金彪把红包硬塞进他的工服口袋里,“今天晚上,我在‘王朝大酒店’摆一桌,给你接风洗尘!你必须来!不来,就是看不起我金彪!”
金彪的热情,让赵鹏无法拒绝。
晚上,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赶到了王朝大酒店。
包厢里,金彪已经带着七八个朋友在等着了。那些人,个个都像金彪一样,穿着光鲜,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手腕上露着明晃晃的金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赵鹏一进去,金彪就立刻站起来,拉着他,挨个介绍:
“来来来,各位,我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赵鹏,赵兄弟!”
“以后,他就是我金彪的亲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在咱们这地界上,谁要是敢让他受一点委屈,就是跟我金彪过不去!”
一时间,包厢里全是恭维和敬酒的声音。赵鹏被这阵仗搞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很快就有些头晕。
酒过三巡,金彪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拿出了一个红包,放在了桌子的转盘上,转到了赵鹏面前。
“兄弟,下午那个,是见面礼。这个,才是哥哥的一点心意。”
赵鹏看着那个红包,不是很厚。他拿过来,捏了捏,心凉了半截。
他借着去洗手间的功夫,在走廊里,悄悄打开了红包。
二十张,红色的老人头。
两千块。
赵鹏捏着那两千块钱,站在金碧辉煌、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条命,就值两千块?
他不是贪心,只是那五万块的手术费,像一座山一样压着他。他原本以为,金彪这样开豪车、戴金表的大老板,出手会阔绰一些,至少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04
赵鹏回到包厢,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一个人闷头喝着面前的廉价啤酒。
金彪看在眼里,却好像会错了意。
“怎么了兄弟?是不是觉得哥哥给少了,心里不舒坦了?”他端着一杯茅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话里带着一丝酒后的轻佻和傲慢。
桌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焦了过来,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没有,彪哥。”赵鹏摇了摇头。
“没有?”金彪嗤笑一声,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酒液溅了出来,“我金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你那点心思,能瞒得过我?”
他用手指着赵鹏,音量也高了起来:“你一个修车的,一个月挣多少钱?两千?三千?我今天给你这两千块,够你干一个月的了!你得知足!做人不能太贪心!”
赵鹏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手里的啤酒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彪哥,我救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什么钱不钱的。”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嫌我给少了呗?”金彪的脸也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一个他眼里的“底层人”竟然敢给他脸色看。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鹏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只是觉得,做人,不能这样!”
“我他妈哪样了?!”金彪彻底怒了,他一把揪住赵鹏的衣领,“老子请你吃饭,给你钱,还给你脸了是吧?你一个臭修车的,跟我谈做人?你配吗?!”
“我救了你的命!”赵鹏也红了眼,一把甩开他的手。
“操!”金彪被他甩得一个踉跄,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一个茅台酒瓶,就要往赵鹏头上砸。
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死死拉住。
“彪哥,消消气,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就是,别动手,不值当。传出去不好听。”
赵鹏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心彻底冷了。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你他妈给老子站住!”金彪在他身后咆哮,“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让你明天就躺在医院里,跟你那只破手作伴!”
赵鹏没有回头,他拉开包厢沉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05
从酒店出来,赵鹏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屈辱、愤怒、失望……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救了一个他以为的好人,结果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他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手术费的期限,越来越近了。父亲甚至开始偷偷地联系房屋中介,想要卖掉家里这套唯一的住房。
赵鹏看着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背影,心如刀绞。
就在全家人都快要绝望的时候,那天晚上,赵鹏突然走出了房间。
他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扔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爸,妈,钱,我凑够了。”
老赵和刘姨愣住了,他们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是几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十万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阿鹏,这……这钱是哪儿来的?”刘姨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别管了。”赵鹏的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反正是干净的。”
说完,他就把自己重新锁回了房间。
父母看着那笔从天而降的巨款,面面相觑,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那天深夜,赵鹏喝了酒。
他心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他不想待在家里,不想看到父母担忧的眼神。
他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占据了他的大脑——去警察局。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是最安全的。
他踉踉跄跄地,摸出了自己的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爸,妈,等我回来。”
这是他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他发动汽车,朝着最近的交警大队,开了过去。
他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单纯的“酒驾司机”。
他把车停在交警大队门口,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
“警察同志,我……我来自首。我喝酒开车了。”
吹气,检测,抽血……
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
血液酒精含量,180mg/100ml,严重醉驾。
他被带进了讯问室,手腕上,是一副冰冷的手铐。
他低着头,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丝解脱。
他正准备开口,随便编一个喝闷酒的理由。
可就在这时,讯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两个警察,押着一个戴着手铐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妈的,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敢在马路上飙车!”
“老实点!”
赵鹏下意识地抬起头。
当他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男人穿着一件名牌的T恤,手腕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大表,不是金彪,又是谁?
金彪也看到了他,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错愕、震惊和无法掩饰的杀意。
赵鹏看着他,愣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自嘲、解脱和一种诡异的快意的笑。
他看着金彪,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哟,金老板,好巧啊,你也来了?”
“那这‘赃’,看来得重新分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