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妈的！给你脸了是吧？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凤凰街，我赵立说了算！我他妈就是规矩！”
一个充满酒气的嚣张咆哮，像一颗炸-弹，在喧闹的凤凰街夜市炸开。穿着城管制服的男人一脚踹翻了烧得正旺的烤炉，火星四溅，浓烟滚滚。
“赵队，别……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旁边的摊贩吓得脸色煞白，想上来劝，又不敢。
“好好说？老子跟她好好说了多少遍了？她听吗？”被称作赵队的男人，指着那个默默收拾着一地狼藉的女人，脸上满是狰狞的醉意，“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敢在老子面前装贞洁烈女！我告诉你，今天，不光你的摊子，连你这个人，老子都给你砸烂！”
他说着，一脚踩碎了女人刚刚捡起来的一个相框。
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那个女人，那个无论被怎么辱骂都没吭一声的女人，在看到相框破碎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颤，终于，抬起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01.
凤凰街，是南州市井气息最浓的一条老街。
白天，这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到晚上，这里就变成了吃货们的天堂。街道两旁，上百个小吃摊依次排开，烧烤、麻辣烫、小龙虾……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勾得人馋虫大动。
在街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烧烤摊，生意却总是最好的。摊主叫李慧，一个三十八岁左右的女人。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在摊位后忙碌，但手脚麻利，待客也实在。
她的摊位，是整条街最干净的。无论是摆放食材的冰柜，还是给客人坐的折叠桌椅，都被她擦得一尘不染，油光锃亮。她家的肉串，分量也总是比别家足，肉都是当天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新鲜。
“慧姐，老规矩，二十个肉串，十个鸡翅，再来两瓶啤酒！”几个刚下班的年轻人，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
“好，稍等。”李慧点了点头，从冰柜里拿出肉串，娴熟地放在了烤炉上。
炭火烧得正旺，肉串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花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股诱人的香气。李慧专注地刷着酱料，撒上孜然和辣椒粉，火光映在她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她的手边，立着一个小小的相框。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木质相框，但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警服、笑得一脸阳光的年轻男人，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时的李慧。
那时她牺牲了的丈夫，林涛。一名因公殉职的缉毒警察。
这张照片，是李慧唯一的念想，也是她这家烧烤摊的……“镇店之宝”。每天出摊，她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相框，小心翼翼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生意正忙的时候，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妈的，快收起来！‘赵阎王’又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还热闹非-凡的夜市，瞬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摊主，都手忙脚乱地，开始把那些稍微超出规定“黄线”的桌椅板凳，往回搬。
一个穿着城管制服、挺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年轻的协管，像螃蟹一样，耀武扬威地从街口走了过来。
他就是凤凰街所有小摊贩的噩梦——城管稽查队副队长，赵立。
02.
赵立今年四十五岁，在这片儿当了十几年的城管，早就混成了人精。他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但仗着身上这身皮，作威作福的能耐，却是炉火纯青。
他巡街，从来不看你卫生合不合规，占道严不严重，他只看你……“上不上道”。
所谓“上道”，就是懂不懂得“孝敬”。
凤凰街的摊主，几乎每个月，都要或多或少地，给这位“赵阎王”上点供。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美其名曰“卫生管理费”。交了钱的，你就算把摊子摆到马路中间，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交钱的，那你可就倒了血霉了。
今天说你垃圾桶摆放不规范，罚款二百。明天说你油烟排放超标，停业整顿。总之，有的是法子折腾你，直到你乖乖把钱奉上为止。
唯独到了李慧这里，赵立次次都碰一鼻子灰。
“李老板，生意不错啊。”赵立晃晃悠悠地走到李慧的摊位前，一双小眼睛，在她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摊位上扫来扫去，想挑点毛病，却硬是没挑出来。
“还行，混口饭吃。”李慧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烤着肉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立见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就有点来火。他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老板，你看啊，最近市里要‘创城’，上面对市容市貌的要求，是越来越高了。我们这工作，也不好做啊。大家都是为了凤凰街的繁荣稳定嘛，你说是不是？”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李慧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赵立。
“赵队长，我这里是合法经营，税，我一分不少地交。卫生，我也每天都打扫。您要是觉得哪里不合规矩，您就按规定罚。至于别的，我没有。”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卑不亢。
赵立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女人，还是个寡妇，竟然敢这么跟他“叫板”。
“你……”他指着李慧，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行！你行！李慧，你给老子记住了！”
他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又拿那双小眼睛，恶毒地瞪了一眼桌上那个相框，然后，才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旁边卖麻辣烫的王婶，看他走了，才敢凑过来，小声地对李慧说：“慧啊，你这又是何苦呢？破财消灾嘛！那赵阎王，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你这么得罪他，他以后肯定得天天来找你麻烦啊！”
李慧没有说话，她只是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走到桌边，仔仔细细地，将相框上的那一点点油渍，擦拭干净。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是底线。这个摊位，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抚恤金开的，是她和女儿活下去的依靠，也是她唯一的尊严。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来玷污它。
03.
赵立，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从那天起，李慧的烧烤摊，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今天，赵立带着人来，说她的招牌挂得太高，有安全隐患，勒令她马上整改。
明天，他又说她的炭火有明火，不符合消防规定，要没收她的烤炉。
后天，更是离谱，他说有客人举报，吃了她家的肉串拉肚子，要让她停业接受卫生部门的检查。
总之，就是变着法地折腾。
李慧呢，也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你说招牌高了，她就拿梯子，自己默默地把招牌往下挪几公分。你说炭火不行，她就花大价钱，换了个无烟的电烤炉。你说卫生有问题，她就把卫生许可证、健康证，全都拿出来，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赵立使尽了浑身解数，竟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反而把自己气得够呛。
这天晚上，赵立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喝多了酒。几杯黄汤下肚，他心里那股邪火，就再也压不住了。
“妈的！一个臭寡妇，也敢跟老子作对！真以为老子没脾气是吧？”他把酒杯重重一摔，对着几个酒肉朋友吹牛，“今晚，老子就让她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你们都跟我走，去看场好戏！”
说着，他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带着几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狐朋狗友，杀气腾腾地，直奔凤凰街夜市而去。
与此同时，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也刚在李慧的摊位前坐下。
他叫林杰，是市报社新来的实习记者。他今天刚写完一篇稿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想来这条他最喜欢的夜市，吃点东西。
“老板，二十个肉串，多放辣。”
“好嘞。”
林杰看着那个在烟火中忙碌的、沉默而坚韧的女人，心里生出一丝敬意。他听说过这家烧烤摊的故事，也知道那个相框里男人的身份。他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值得尊敬的女人。
他拿出手机，想拍一张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照片，作为自己的新闻素材。
可就在他刚举起手机的那一刻，街口，传来了一阵嚣张的、醉醺醺的叫骂声。
“李慧！你个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赵立，带着他的人，来了。
04.
看到赵立那副醉醺醺的、来者不善的样子，周围的摊主们，都吓得赶紧低下了头，手里的活都停了，生怕惹火上身。
夜市里，瞬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李慧，还像没听见一样，专心致志地，将林杰点的最后几个肉串烤好，打包，递了过去。
“你的串，拿好。”
“老板……”林杰看着眼前这个面不改色、却明显是在强作镇定的女人，有些担心。
“没事，你先走吧。”李慧的声音，依旧平静。
赵立晃晃悠悠地走到摊位前，看到李慧这副把他当空气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
“妈的！你还敢给老子摆脸色？”他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摆放食材的冰柜上！
“哐当！”
冰柜被踹得移开了半米，里面摆放整齐的肉串、蔬菜，散落了一地。
“啊！”周围的食客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起身，远远地躲开。
“赵立！你喝多了！想干什么？”李慧终于站直了身体，那双平静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两簇愤怒的火苗。
“我想干什么？”赵立嘿嘿一笑，那笑容，在酒精的催化下，显得格外狰狞，“老子今天就是来砸你场子的！你不让老子舒服，老子就让你全家都不得安生！”
他说着，竟然伸出那双油腻的肥手，一把就掀翻了整个烧烤摊！
“哗啦——！”
滚烫的烤炉、装着调味料的瓶瓶罐罐、成箱的啤酒饮料……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掀翻在地！一时间，玻璃破碎声，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
整个摊位，瞬间变成了一片狼藉！
李慧苦心经营了几年的心血，就在这一刻，被毁于一旦！
林杰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走，而是悄悄地，按下了手机的录像键，将镜头，对准了那个正在疯狂施暴的、穿着制服的恶魔！
赵立的几个朋友，也在一旁跟着起哄，甚至还有人上去，对着那些桌椅板凳，又补了几脚。
“砸！给老子狠狠地砸！”
赵立像是发疯了一样，将李慧所有的家当，都砸了个稀巴烂。
突然，他的目光，被地上那个小小的、幸免于难的相框，给吸引住了。
他弯下腰，捡起那个相框，拿到眼前，眯着嘴眼看了看。
“哟，这不是你那个死了的‘英雄’老公吗？”他用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说道，“怎么？天天摆在这，是想让他保佑你发财啊？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孬种！是个短命鬼！死了活该！”
“你……不准你侮辱他！”李慧那一直隐忍的防线，在听到这句话时，彻底崩溃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朝着赵立就扑了过去！
05.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李慧被赵立那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扇倒在地。她的嘴角，当场就流出了鲜血。
“还敢跟老子动手？”赵立一口浓痰，吐在李慧的面前，他用那双充满了淫-邪和暴戾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告诉你，他不光是个孬种，他死了，更是死绝了！连个带把的种都没留下！就留下你这么个骚寡妇，还有个赔钱货的女儿！”
他说着，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神人共愤的动作。
他高高地举起手里那个相框，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嚓！”
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地。那张承载了李慧所有思念和温情的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赵立还不解气，他又抬起那只穿着大头皮鞋的脚，对着地上那张照片，狠狠地，碾了上去！
“我让你天天看！我让你天天想！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他是怎么被老子踩在脚下，变成一堆垃圾的！”
他一边碾，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疯狂地咒骂着那个已经为国捐躯的英雄。
整个夜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突破了人性底线的、无耻而恶毒的一幕，给彻底震住了！
李慧没有再爬起来。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那张被踩得面目全非、沾满了污泥和酒渍的照片，那双原本还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死灰般的绝望。
林杰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他还是，死死地，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他知道，他手里这个小小的手机，就是刺破黑暗的、最锋利的剑！
赵立发泄完了，似乎也有些累了。他打了个酒嗝，指着地上那堆烂摊子，和那个如同死了一样的女人，对周围的人吼道：“都他妈看什么看！这就是跟老子作对的下场！”
说完，他才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后，周围的人，才敢慢慢地围上来。
“慧啊，你……你没事吧？”卖麻辣烫的王婶，想去扶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李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慢地、机械地，跪在了那片狼藉之中。然后，伸出那双因为惊恐和悲伤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破碎的、沾满了污泥的相框玻璃，和那张已经看不出样子的照片，捡了起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孤独而倔强。
林杰按下了停止键。他没有上前，他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他要做的，是让正义，发出它应有的声音！
当天晚上，一段名为《凤凰街夜市：一个城管队长的“光辉”夜晚》的视频，被上传到了各大网络平台。
视频没有任何剪辑，也没有任何主观的评论。只是用最真实、最客观的镜头，记录下了赵立从踹翻冰柜，到掀翻烤炉，再到最后，摔碎相框、践踏烈士遗照的全过程。
视频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李慧那个跪在地上、默默捡拾着照片碎片的、孤独的背影上。
这个背影，像一把无声的、最锋利的刀，狠狠地，刺痛了每一个看到这个视频的、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
一夜之间，舆论，彻底爆炸！
第二天一早。
南州市城管局局长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赵立！你给我滚进来！”局长李建国，一个平日里以儒雅著称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对着电话，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半个小时后，赵立打着哈欠，揉着宿醉后发痛的脑袋，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局长办公室。
“哟，李局，这么早找我，有啥指示啊？”他还嬉皮笑脸的，完全没意识到大祸临头。
李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将办公桌上的一台平板计算机，“啪”的一声，转到了他的面前。
视频的画面，正是他昨晚在夜市的“光辉”时刻。
“这……这是……”赵立的酒，瞬间醒了。
“你还有脸问这是什么？”李建国拿起桌上的一个档夹，狠狠地摔在他脸上，档夹的棱角，在他的额头划出了一道血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