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废处置资质被滥用，收污泥倒手卖出| “毒营养土”暗访调查

澎湃新闻记者 夏如初 祝江

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此前经暗访发现，一些具备一般固废处置资质的工厂为了获取处置补贴费用，接收工业污泥等作为原料，仅通过简单过筛就加工制成“营养土”，通过电商平台大肆销售。

其中，唯一一家被收录进官方固废处置文件的公司，以蚯蚓养殖项目通过环评获得一般固废处置资质，但同样接收城镇污水厂、食品厂、酒厂等大量工业污泥加工制成低价“营养土”。

污泥、生物灰运输车辆在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堆土厂房内卸货。本文图片 均由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 摄

除了泥料，记者还发现，此类工厂大量使用生物质电厂产生的生物灰，由罐车、货车混装运输。记者在某工厂取样送检，发现镉、铜、铅、锌含量超标。

有专家指出，在极个别的特殊区域的农业剩余物本身重金属超标，或者违规掺杂了含重金属的非农林生物质燃料，燃烧后灰中可能会检出重金属超标。此类“飞灰”属于危险废弃物，必须无害化处置，不得作为营养土原料使用。

以蚯蚓养殖项目通过环评，接收工业污泥卖“营养土”

名为“大诚的营养土”的网店，所售营养土经影子调查队送检检出铅、镉、锌含量超标。详情页显示，涉事链接产品“总售200万+件”。

因发货地址模糊，影子调查队走访调查多日，才找到“大诚的营养土”位于淮安市钦工镇的“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辰能生态’）”。该公司占地数十亩，三侧临田，门口未挂公司牌匾。

在此工作3年的许姓厂长向记者展示了网店后台，“大诚的营养土”只是其中一家店。“我们一共有6家自营网店，还有代加工。”他提供的发货记录显示，从2月5日至7月28日，已发近2万吨营养土。

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内，有的污泥原料因密闭发酵，散发恶臭。

厂内有一排简易大棚，近乎空置。有工人称，此前这里养殖蚯蚓，但天一热，蚯蚓全死光了，承包户回了老家。许厂长称，蚯蚓粪单独堆起来，有人专门收，“但他们养不好。”

打着蚯蚓养殖的幌子，却能拿到污泥利用的许可。在江苏省固体废物管理信息系统登记中，该公司以“年养殖300吨蚯蚓”项目，获污泥利用许可和环评资质，还曾中标金湖县城镇污水处理厂、启东市吕四屠宰场、江苏鑫源烟草薄片等污泥、淤泥处置项目。

据淮安市生态环境局公开的《淮安市 2024 年度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信息公告》显示，“辰能生态”是唯一一家生产“蚯蚓粪”的一般工业固废利用单位，设计利用能力0.25万吨/年，实际利用0.13万吨。是淮安市15 家开展城镇污泥厂污泥处置活动的单位之一，处置类型为“堆肥”，设计处置能力1.5万吨／年，实际处置量1.27万吨。

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厂房内堆放的各种污泥、生物灰等原料。

不过，影子调查队多次前往厂家调查发现，通过接收大量工业污泥、生物灰等固废，赚取补贴处置费用，才是该工厂的核心业务。

许厂长带记者参观时介绍，该厂主要使用江苏今世缘酒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今世缘”）、南京康师傅、淮安旺旺等酒厂、食品厂的污泥。他给记者看了一张南京雪花啤酒厂的运送单，称所有污泥都通过固废系统接收，有相关检测报告和进出单。当记者向其索要检测报告时，他却无法提供。

据今年5月21日至8月16日的该厂车辆进出记录，今世缘和金湖乡镇污水厂的污泥来料最频繁，基本一天一车，有时一天4车。

8月14日下午，满载污泥、车牌为“苏H9610W”的卡车进入工厂，卸下污泥后离开。记者跟随该卡车来到五十公里外的今世缘南厂区。

该卡车司机称，旺季时，工厂一天要出10车污泥，6月给辰能生态发了65车，近半个月发了21车，除去运费，每吨补贴100元左右。他此前从淮安旺旺食品厂，也给辰能生态拉过污泥，一个星期10吨左右。

记者获取的一份“南厂区污泥对账单”显示，这里处置的工业固废代码为140-001-S07，为面包、糖果等加工制造行业产生的“废水处理污泥”，而非许厂长所称的“酒糟泥”。

江苏今世缘酒业股份有限公司南厂区的污水处理站，货车装污泥。

一位污水站工作人员称，废弃污水的初始pH值呈酸性，气味刺鼻，含有大量杂质和沉淀物。为了让污水达到外排标准，会在处理过程中添加大量试剂，使pH值达到中性，“用量大了，泥肯定有影响。”

记者获取到该厂今年3月做的一份污泥检测报告，显示两个厂区的污泥pH值为5.15、6.10，检出汞、砷、铬、铜、镍、铅、锌及其化合物。

8月15日下午，记者再次前往辰能生态时，一辆大货车正好载着污泥前来，司机抱怨称，他上午从南京拉了这9吨污泥，“早知道这么臭，我就不拉了。”

但吊诡的是，这车污泥发货走的是“货拉拉”平台，收货地址为“钦工镇”，而非辰能生态的实际地址。

一货车从南京垃圾中转站拉来的发霉污泥。

按照司机提供的订单信息，记者溯源这车污泥来到南京市江宁区“江宁光电园区”内的一个垃圾回收站，墙上标有“南京航睿再生资源有限公司”字样。

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徐建国称，他专门处理工业、生活垃圾，附近只有他一人做污泥生意，泥料主要来自南京康师傅、卫岗乳业、泸溪河、白象等各大食品厂、牛奶厂、酒厂等，均有正规处置合同。

徐建国还称，给辰能生态的这批泥，来自丽水的一家食品厂，处置费130元/吨，包运费。

除了泥料，该公司场内还堆放着大量生物渣灰，工人们称其为“草木灰”，由生物质发电厂燃烧秸秆、稻草、木杆等原料所得。

南京航睿再生资源有限公司，现场为垃圾回收站。

生物质电厂生物灰料混装运输，业内人士透露潜规则

影子调查队暗访发现，这些工厂对生物灰的使用比例较高，若污泥含水量高，则掺搅大量干灰吸水，比例可达1:1；反之，则掺入湿灰。

澎湃新闻此前揭露位于淮安市马头镇的“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沃隆农业”）”主要为品牌“花香泥”代加工，现场环境恶劣，非法使用建筑垃圾渣土、造纸厂污泥等多种污泥原料加工。

8月中旬，记者蹲守时发现，一辆后车牌污损的“鲁Q360NL”货车，在工厂空地上倾倒数十吨湿灰。影子调查队装取一袋送检，结果显示，灰料pH值为10.2，镉、铜、铅、锌含量超过标准。其中，镉含量2.08mg/kg，是国标GB15618-2018规定的三倍多。

记者跟随该货车数日，发现其主要辗转于淮安市的各大工业园区，拉煤渣、钢渣、白灰等。8月13日下午，该车从淮阴区“泽隆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泽隆环保’）”，满载数十吨湿灰，再次驶入沃隆农业。

8月14日上午，澎湃新闻来到泽隆环保。门口车辆登记表上，无任何生物灰料的进出记录。保安称，灰料不登账，因为不能随便运输和使用。

泽隆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一厂房内堆满了生物灰湿料。

该公司一间厂房里堆满湿灰，一间用炉渣加工制砖，还有一间用于提炼、分筛燃烧后的生活垃圾等，未看到无害化处理设备。

泽隆环保法定代表人鲍杨林称，所有的生物灰、生活垃圾渣等原料，都是对面生物质发电厂——“光大城乡再生能源（淮安）有限公司”拉来的，“每天送400吨固废过来。”

鲍杨林提供一份该电厂于2023年11月的委托检测报告，样品名为“固废（草木灰）”，显示检出砷、镉等重金属。他表示，可以开具砖块等项目代替灰料，“可以开假单”。

8月15日，一辆“苏HN928挂”罐车驶入“辰能生态”，车身运输介质为“粉煤灰”。司机称是从沭阳国丰电厂拉的，平时还接石膏、炉渣、粉煤灰等各种货。

“你们要什么原料，我都能找到。但前提是，你们得想清楚，想卖土还是想赚处置费。”罐车车队队长周某在当地运输建材多年，四年前接触到营养土圈子，并给多家涉事工厂供货。

周某表示，国家对环保查得严，处理工业固废，特别是危废，都是“走在刀尖上”的生意，稍不小心就“容易进去”，所以几乎所有的工厂，不会直接出售工业固废，由可靠的“中间商”对接，“来承担风险”。他透露，特别给一些化工厂拉货时，驾驶员要先上交手机，才能上磅称重，“监控全关掉”，装完出厂后才能拿手机开走，“全程保密，不能留痕迹。”

前述经营着垃圾站的徐建国也是工业污泥“中间商”。他毫不忌讳地表示，周边大厂的合同一般人拿不到，他通过“上面”的人牵线才拿下，“都是关系户。”

记者明确表示没有污泥相关资质，徐建国直言，有些工厂尚未录入环保系统，可大量出货，“随便你干嘛，只要不出事”，他还劝记者不要“纠结”资质、环评等问题，“不走平台的，够你们用了，没必要去烦那个，懂吗？”

生物能源专家、国家农林生物质能工程专家组成员庄会永向澎湃新闻表示，若生物质发电厂采用专业燃烧设备，按规范要求焚烧处理秸秆、树皮等农林生物质，其灰渣不会出现重金属超标问题，可资源化利用。但在极个别的特殊区域的农业剩余物本身重金属超标，或者违规掺杂了含重金属的非农林生物质燃料，燃烧后灰中可能会检出重金属超标，那么根据《国家危险废物名录》（2021）的规定，此类“飞灰”被明确列为危险废物，必须由有危废处置资质的接收单位进行无害化处理，不得直接流入与人密接接触使用的生活场景，如养殖、种植等领域。

本 期 编 辑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