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五零年的夏天,格外闷热。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刚从战争中喘过气来的大地。
刘玉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独自一人坐在徐州城里一家小饭馆的角落里。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碟拍黄瓜,还有一瓶劣质的白干。
他吃得很慢,左手有些不听使唤,夹花生米的时候,总有几粒会掉在桌上。那不是他天生笨拙,而是淮海战役留下的一份“纪念”。一颗弹片至今还留在他左边肩膀的骨头缝里,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这身军装,他穿了十几年。从一个愣头青新兵,一直到独当一面的连长。枪林弹雨里滚过来,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十几处。可他觉得,都不如左肩这个来得“体面”。
医生说,再晚一点,这条胳膊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吧,反正仗打完了。
新中国成立了,全国都解放了,他这个只会打仗的粗人,也该换个活法了。
饭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见他一个人喝闷酒,便端着个茶壶走过来,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
“兄弟,看你这身板,是刚从部队上回来的吧?”
刘玉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老板像是没看出他的冷淡,继续说道:“我就说嘛,这精气神儿,跟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不一样。我年轻时候也想去当兵,可惜家里就我一根独苗,我爹娘死活不让。”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着,刘玉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街上人来人往,有推着独轮车卖菜的农夫,有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小贩,还有三三两两穿着新衣服的孩子在追逐打闹。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那么有生气。
这种安宁,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想到这,刘玉明心里那点因为伤残退伍的失落,也淡了几分。
“兄弟,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这是准备回老家?”老板又问。
“回山东。”刘玉明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山东好啊!孔孟之乡!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济南,听说现在发展得可好了。”
济南。
刘玉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咳了两声。
上级安排他转业后,去济南市粮食局报到。一个管后勤的闲职,安稳,清闲。对他这个伤残军人来说,是挺好的安排了。
可他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同那身军装一起,被留在了过去。
“老板,结账。”刘玉明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放在桌上。
老板还想说什么,看他已经站起身,便把话咽了回去,麻利地收了钱。
走出饭馆,午后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得去赶火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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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州到济南,一张硬座车票,将彻底割裂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02
去火车站的路上,刘玉明特意绕了个弯,去了趟城南的破庙。
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片废墟。几根烧得焦黑的房梁斜斜地插着,断壁残垣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这里曾经是他们连的临时驻地。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淮海战役打得最惨烈的时候。天上下着冻雨,地上是化不开的泥浆。他们连奉命在这里阻击敌人,掩护大部队转移。
那一仗,他手下的兵,一百二十三口人,最后跟着他走出这片废墟的,只剩下不到三十个。
刘玉明在一堵断墙前停下脚步。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指导员,王政委,就是在这里替他挡了一枪,牺牲的。
王政委是个读书人,白白净净的,戴着一副眼镜,平时总爱跟他念叨些大道理。刘玉明嫌他啰嗦,可心里比谁都敬重他。
临死前,王政委拉着他的手,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周围炮火声太响,刘玉明听不清,只能拼命把耳朵凑过去。
“玉明……答应我……去……找她……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谁?政委!你让我找谁?”刘玉明红着眼嘶吼。
王政委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吐出三个字:“陈……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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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头一歪,就再也没了声息。
从那以后,“陈家庄”这三个字,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刘玉明心里。他打听过,山东、河南、安徽,叫陈家庄的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海茫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让他上哪儿去找?
况且,他拿什么脸去见人家?告诉她,她的男人为了救他,死了?
这件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刘玉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年轻的、鲜活的面孔。
那个爱吹牛的小张,总说等打完仗要回老家娶媳妇,生一堆胖小子。
那个不爱说话的老李,一手好枪法,总能一枪撂倒最嚣张的敌人。
还有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小鬼,跟着他冲锋的时候,眼里全是光……
他们都留在了这里。
只有他,活了下来。
刘玉明将剩下的半截烟狠狠地按在墙上,像是要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部按回去。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这片废墟。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
03
徐州火车站,人声鼎沸。
南来北往的旅客,挑着担子的小贩,维持秩序的警察,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刘玉明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上级开的转业证明。
他挤在人群中,默默地排着队,等待检票。
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着未来的生活,有的说要去上海的工厂做工,有的说要去东北开垦荒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向往。
刘玉明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破了边的解放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粮食局里,每天对着一堆堆的粮食,处理一摞摞的文件,那样的日子,他能习惯吗?
“同志,该你了。”检票员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刘玉明回过神,递上车票和证明。
检票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到他的转业证明,立刻肃然起敬,朝他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
刘玉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摆了摆手:“别这么叫,我现在就是个老百姓了。”
说完,他提起行李,走进了站台。
开往济南的列车,是一辆老旧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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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他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坐了下来。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他看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从今往后,他就要告别这身军装,告别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告别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他的人生,将要翻开全新的一页。
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
04
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刘玉明的对面,坐着一家三口。男人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女人怀里抱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孩子许是饿了,哭闹个不停。
女人一边笨拙地哄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窝窝头,想要喂给孩子。
刘玉明看着,心里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十三岁就离家参了军,一晃十几年过去,也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他只在参军的第二年,托人捎过一封信回家,报了个平安。后来战事紧张,南征北战,就再也没了音讯。
爹娘该以为他早就死在外面了吧?
这次回家,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想到爹娘,刘玉明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从行李包里拿出自己的搪瓷缸子,走到车厢连接处的热水箱前,接了半缸子热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冰糖。
这是他特意买的。医生说,糖水对身体好。
他把冰糖放进水里,回到座位,将搪瓷缸子递给了对面的女人。
“大嫂,给孩子喝点糖水吧,别饿着了。”
女人愣住了,抬头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的男人赶忙站起来,搓着手,一脸感激地说:“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同志,太谢谢你了!”
“没事,出门在外,互相帮个忙是应该的。”刘玉明淡淡地说道。
女人这才接过搪瓷缸子,用小勺子舀了一点糖水,小心地喂到孩子嘴边。孩子尝到了甜味,立马就不哭了,砸吧着小嘴,喝得起劲。
夫妻俩对着刘玉明千恩万谢。
刘玉明只是摆了摆手,把头转向了窗外。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他的思绪也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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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饱饭。有一年过年,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小块红糖,用纸包了好几层,藏在柜子顶上。他馋得不行,就趁着娘不注意,偷偷搬了个小板凳,爬上去把糖偷了出来。
结果,还没等他尝到味儿,就被他爹发现了。
他爹气得抄起一根木棍,追着他满院子打。他一边跑一边哭,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最委屈的一天。
后来,他参了军,吃了无数的苦,受了无数的伤,再回想起那顿打,却觉得无比的温暖。
至少,那时候,他还有家,还有爹娘。
不知道爹娘现在身体还好吗?家里的那几间破草房,修了没有?
火车“呜——”的一声长鸣,打断了他的回忆。
列车,终于要开了。
05
车轮开始缓缓滚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车窗外的景物开始慢慢向后移动。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也开始变得模糊。
刘玉明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准备打个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嘶哑的喊声,穿透了火车的轰鸣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刘玉明!刘玉明!”
刘玉明猛地睁开眼睛。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他?
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向窗外看去。
只见站台上,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像枯草一样蓬乱的女人,正不顾一切地追着火车跑。她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像是个疯子,又像是个乞丐。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纷纷避让。
刘玉明的心,咯噔一下。
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火车越开越快,女人的身影在视线里也越来越小。
就在火车即将驶出站台的那一刻,女人似乎是跑不动了,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她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朝着火车的方向嘶吼了一声。
这一次,刘玉明听清了。
也看清了。
虽然那张脸布满了污垢和泪痕,虽然那张脸因为绝望而扭曲变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轰——
刘玉明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他却毫无察觉。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