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灯,屋里黑漆漆的,我这心呐,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比五十年前头一回出嫁还紧张。我能听见旁边老常,常建国他那平稳的呼吸声,可我自个儿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都六十八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搞这些,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可他翻了个身,没做别的,只是轻轻把我的手握在了他那宽大又粗糙的手掌里,低声说:“秀兰,冷不冷?我给你捂捂。”就这么一句话,我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而这一切,都得从半年前,我在老年大学报了个书法班说起。
我叫方秀兰,今年六十八。老头子走了快十年了,儿子赵磊和女儿赵敏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日子。我一个人守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每天就是买菜、做饭、看电视,日子过得跟那钟摆似的,单调得让人心里发慌。孩子们孝顺,可他们忙啊,一个礼拜能回来吃顿饭就算不错了。更多的时候,这屋里就我一个人,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女儿赵敏看我天天没精神,就给我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说:“妈,您去练练字,陶冶情操,还能认识些新朋友,省得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我想想也是,就去了。常建国,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就是我们班的同学。他比我大两岁,七十了,是个退休的桥梁工程师,写得一手好字,沉稳有力,跟他的人一样。
他个子高高的,背有点驼,但很干净利落。不像班里有些老头,不是烟味就是一股说不出的味儿。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练字,不怎么说话。我起初也没在意他,大家都是来打发时间的老头老太太,谁还能有啥想法不成?
熟悉起来,是因为一次描红。老师让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一个捺笔怎么都写不好,急得直冒汗。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递过来一张纸,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说:“方大姐,你试试这样,手腕要沉,力道要送到笔尖,像这样,缓缓地拖出去。”说着,他用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我照着他的法子一试,嘿,那个捺果然写得漂亮多了。我赶忙道谢,他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说:“没事,互相学习。”
从那天起,我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下课了,会顺路一起走到菜市场。他告诉我,他老伴儿也走了五六年了,孩子在国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处,那眼神里的孤单,我一看就懂。因为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我们俩,就像两只离了群的孤雁,在人生的冬天里,偶然相遇了。
他对我,是真的好,那种好,不是年轻人嘴上的甜言蜜语,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有一次我家水龙头坏了,半夜滴滴答答响得人心烦。我给儿子赵磊打电话,他说忙,说过两天找人来修。结果第二天一早,老常就提着工具箱来了。原来是我在班上跟人抱怨了一句,他听见了,就记在了心上。他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不仅修好了水龙头,还顺手把我那扇关不严的柜子门也给校正了。我过意不去,非要给他钱,他脸一板,说:“方大姐,你这就见外了啊,一把年纪了,互相帮个忙,应该的。”
还有一回我感冒了,懒得做饭,就泡了包方便面对付。结果下午他就找上门了,提着个保温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几个他自己包的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他说:“你一个人,生病了可不能凑合,吃了发发汗就好了。”我捧着那碗粥,热气熏得我眼睛都湿了。快十年了,除了孩子们,再没人这么关心过我。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感觉到,老常对我不一般。班里的老姐妹也跟我开玩笑,说:“秀兰,老常看你的眼神可不一样,你们俩,我看有戏!”我嘴上说着“胡说八道,都这把年纪了”,可心里,却像那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可真到了那一步,我还是怕了。那天,他送我到楼下,很认真地对我说:“秀兰,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唐突。我想跟你搭个伴儿过日子。我不想你一个人,我也不想我一个人。咱们互相做个伴,知冷知热,你觉得行吗?”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老常,这……这不行,孩子们会笑话的,街坊邻居怎么看我啊!”我几乎是逃一样地上了楼,一晚上都没睡好。我怕,我怕什么呢?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怕孩子们不理解,更怕的是,我自己心里那道坎。我都快七十的人了,还谈什么婚嫁?我这把老骨头,这满脸的皱纹,谁还稀罕?
这事儿我没敢跟儿子说,先跟女儿赵敏透了口风。赵敏听完,沉默了半天,然后说:“妈,我就是希望您能开心。常叔叔人怎么样,您自己最清楚。只要他人好,对您是真心的,我没意见。至于我哥那边……他那个人,您知道的,比较现实。”
女儿的话给了我一点底气。可儿子赵磊的反应,不出所料地激烈。他一听就炸了:“妈!您是不是糊涂了?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再婚?图什么啊?现在骗子那么多,专门骗你们这种独居老人的钱和房子!您可别被人三言两语给哄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是那种人吗?你常叔叔的人品我信得过!”
“您信得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告诉您,这事我不同意!您要是真想找个伴,找个保姆不就行了?非得领个证,把人弄家里来干嘛?这房子以后怎么办?”他最后那句话,才是他心里真正的担忧。
我被儿子的话伤透了心。原来在他眼里,我的晚年幸福,还不如这套房子的归属重要。那几天,我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家里,心里委屈得不行。我想,算了吧,都这把年纪了,何必为了自己,让孩子们为难呢?我给老常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说清楚,我们就算了。
电话刚接通,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秀兰,你别为难。孩子们有顾虑,是正常的。这样,你跟他们说,我名下也有套房子,我的退休金也够花。我们结婚,可以做个婚前财产公证,我的东西以后都是我孩子的,你的东西,都是你孩子的。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起吃顿热乎饭。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只想对你好。”
听着电话那头他诚恳的话,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一个外人,都能这么体谅我的难处,为我着想,可我的亲儿子……那天下午,我把儿子女儿都叫到了家里,当着他们的面,也当着老常的面,把话说开了。老常把他的房产证、工资卡都拿了出来,态度坦荡。儿子赵磊看着那些东西,脸上有点挂不住,最后嘟囔了一句:“只要妈你自个儿想清楚就行。”
这事儿,总算是定了下来。我们没办什么婚礼,就是两家孩子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去民政局领了个红本本。那天,我看着结婚证上我们俩的合照,他笑得憨厚,我笑得腼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做梦,又像是新生。
然后,就到了我们“圆房”的那个晚上。
我心里怕得要死。我跟前夫,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就过了一辈子。他走了十年,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睡。现在突然要跟一个认识才半年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洗澡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松弛的皮肤,肚子上的赘肉,还有那道剖腹产留下的丑陋疤痕,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这副样子,老常会不会嫌弃?
晚上躺在床上,我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他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我反而更紧张了,心跳得像打鼓。我想象了很多种可能,甚至做好了他如果有什么要求,我就……我就忍了的准备。现在是夫妻了。
可他什么都没做。就像开头说的那样,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暖,干燥又有力,那温度,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传到了我的心里。
他轻声说:“秀兰,我知道你紧张。别怕,我也是。咱们都这把年纪了,不像年轻人那样干柴烈火了。我娶你,就是心疼你一个人,想有个人能陪着你,晚上起夜能有个人给你递杯水,生病了能有个人在旁边伺候着。别的,我没多想。”
听着他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脚是不是凉?年轻时落下病根了吧?我给你捂捂。”说着,他真的就把我冰凉的双脚,夹在了他温暖的小腿之间。那一刻,一股暖流从脚底板一直涌上我的心头,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没忍住。
他察觉到我哭了,有点慌:“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我摇摇头,带着哭腔说:“没,你是……太好了。”
他叹了口气,把我往他怀里揽了揽,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傻瓜,夫妻之间,好是应该的。快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去公园晨练呢。”
那一晚,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惊喜。第一个惊喜,是尊重。他没有一丝一毫地强迫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地冒犯我,他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人,而不是一个满足某种需求的工具。第二个惊喜,是体贴。他注意到了我冰凉的双脚,用最朴实的方式温暖我,这种细致,比任何花言巧语都动人。第三个惊喜,是陪伴。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偶尔说几句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心和踏实,将我紧紧包围。我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婆,我身边,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原来,老年人的“圆房”,可以不是为了情欲,而是为了驱散孤独;不是为了激情,而是为了寻找温暖。那一晚,我们没有发生年轻人想象中的那些事,但我觉得,我们的心,在那一刻,是真正地贴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了进来。老常已经起来了,厨房里传来“滋啦”的煎鸡蛋声,伴随着他哼着不成调的京剧。我躺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闻着空气里食物的香气,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奔头。
我跟女儿视频,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妈,您……还习惯吗?”
我笑着,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习惯,好着呢!你常叔叔啊,他给了我好多惊喜。”
女儿在那头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为我高兴的笑。
现在,我们结婚快一年了。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我们一起去老年大学,一起去菜市场,他拎着菜,我跟在旁边。我们也会吵架,为今天吃什么,为电视看哪个台,但吵完不出五分钟,他又会乐呵呵地给我削个苹果递过来。儿子赵磊也慢慢接受了他,有时候周末回来,还会喊一声“常叔叔”。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老年人再婚图什么呢?无非是图钱,图个免费保姆。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陪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的人。那种深夜里有人给你留一盏灯,睡梦中有人帮你掖好被角的温暖,是再多金钱也换不来的。
老常给我的惊喜,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也不是什么浪漫的誓言。他给我的,是一个被尊重、被疼惜、被需要的黄昏。他让我这颗沉寂了十年的心,重新感觉到了温暖和活着的美好。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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