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冷,寒意凛凛。
我心上的风雪渐起。
那年黎雪芙又哭又闹要折我院中的梅,我拦住她。
她啼哭不止,爹娘便罚我跪祠堂,任她去采撷。
闻倦飞站在我院中,拦她:“阿雨,有我在,便不会让任何人折你一株寒梅!”
这般失礼,回去闻将军打了他九十九鞭。
可第二天他仍守在我梅院门外,不让黎雪芙靠近我的梅。
而如今,他却为她折遍满京寒梅。
小春为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我敛下眸:“回寝殿吧。”
风雪落了一夜。
翌日,闻倦飞的车轿侯在了我殿外,他是来替黎雪芙来接我去梅花宴的。
他不容我拒绝,漠声里带着威压:“请太妃上轿。”
“莫要辜负雪芙心意。”
他那双冷凛的眼睛看着我。
大有一副,我不去他就不走的姿态。
看来不得不去走一遭了。
垂眸,我看见他换下了那双旧靴,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褐色蟒靴,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黎雪芙做的。
她的针脚还是我教的。
上轿后,我靠着软垫,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素景。
突然,一声尖锐的马嘶划破空气。
一辆失控的马车如脱缰的野马般朝着轿子猛撞过来。
我心下一沉暗暗抓紧了身下的软垫,眼看马车即将相撞,我本能的害怕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的惨烈并没有到来。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
只见闻倦飞牢牢扯住失控马车的缰绳,手掌鲜血汨汨而出。
是他,救了我。
我喉间哽涩:“闻倦飞……”
然而,他没看我一眼,只是沉着一张脸,吩咐侍卫:“好好驾车,本相赠的礼品若是损坏,拿你们是问!”
我的唇角,瞬间勾起嘲讽的弧度。
一刻钟后,抵达黎府。
小春扶我下轿时,不由感叹:“好气派啊。”
我抬眸看去,黎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绸缎从门楼一直挂到院墙,好不热闹。
父母哥哥也候在了门前。
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只有我心中蓦地涌上悲凉。
我嫁入皇宫时,仅仅一顶未加装饰的红轿子。
无父母相送,无兄长扶轿,就连婚嫁的仪式母亲都没为我准备。
我艰涩地敛了眸,围观的百姓的话更是刺入我心脏:“这女儿都要死了,怎么全家还喜笑颜开的。”
“恭迎太妃回府!”
爹娘虚以为蛇着,客套话说了一箩筐,竟也只问一句殉葬事宜是否妥帖。
我实在不愿周旋,找了借口自己一人闲逛。
在黎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每到一处,记忆就如潮水般涌来。
坏了一角的石墩子,我曾经不小心磕到过,闻倦飞得知后,便立刻派人将周围的石墩子全都包上了柔软的棉布,生怕我再受伤。
还有后院的那棵槐树,曾经我的风筝挂上树梢,怎么取也取不下来。
闻倦飞就立在墙上笑,可次日他却亲手为我做了好多风筝,他说取不下来便不取了;
看见了膳房,我便想起。
有一年京中传我和多名公子有染的谣言,爹娘不准闻倦飞入府,也不准我出府。
我郁闷一天没吃饭,闻倦飞就藏在潲桶中,进府逗我开心。
……
一幕幕,交织在我眼前。
许久,我才收回思绪,缓缓回到宴厅。
刚一进去,就听见贵女们压低的议论声。
“当初相爷落难,她拜高踩低嫁入皇宫,如今落了个殉葬的下场,薄情人罪有应得。”
“我要是她,肠子都悔青了。”
“……”
听着这些刺耳的话,我心底并无波澜。
世间多憾事,本就难得圆满。
我抬脚正要进去,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清沉的声音。
“黎听雨,所以,你后悔了吗?”
我愕然转身,却正好对上闻倦飞墨色翻涌的眸,他站在殿外,一脸醉意,眸底浮动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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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眸,语气平静:“不悔。”
雪花静静落着,我无声说着。
能让闻家沉冤得雪,闻倦飞青云直上,我不悔;
能还清生育之恩,从此只是黎听雨,我不悔。
“可我悔。”
闻倦飞冷着一张脸,声音比十二月的寒霜还要冻人。
他说:“悔与你相识,悔我往日真心成今生败笔。”
冷寂的话刺痛了我。
悔了好啊,放下了好啊。
这不正是我殷切希望着的吗?
宴席开席了,闻倦飞与黎雪芙同坐一席。
幼妹黎雪芙已经褪去青涩稚气,出落大方邀大家品鉴:“这梅花鹿是前日闻相带我去猎得,今日恰逢梅花宴,特邀各位一同品鉴。”
小春在为我布菜,拧眉看向鎏金碟里堆着鲜嫩的鹿肉。
“太妃您鹿肉过敏,切勿食用。”
这事,我爹娘也是知道的。
十二岁那年,秋日围猎,我吃了闻倦飞猎的鹿肉全身起红疹,差点身死。
他被吓红了眼眶,他和我保证:“阿雨,我此生再不会猎鹿,我向你保证。”
思绪间,黎雪芙已来至我身前。
见我迟迟未动筷,她委屈盈盈:“姐姐,这是闻倦飞特意为我去猎的,你怎么不吃?”
瞬时,满堂目光如针刺过来。
就好像,我是故意为难幼妹的恶毒姐姐。
我嗯了一声:“不合口味,我从不吃鹿肉,妹妹是第一天知道吗?”
从前阿娘一句“雪芙尚且年幼”,我便对她百般忍让。
而今,她都到了嫁人的年岁,而我也快死了,我没有再忍让她的道理。
我淡淡扔下一句:“大家慢吃”便起身直接离席。
刚出院子,我娘在身后笑着喊住我等等。
娘一字尚未唤出口,我就被阿娘一巴掌扇痛了脸。
“黎听雨,你刚刚是成心给你幼妹难堪吗?”
“在皇宫耍太妃威风,回家还要耍吗?我怎么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被扇痛得右脸灼烧疼痛。
我侧着脸,看着她不达眼底的笑意
就听她又冷着声音说:“殉葬前,陛下按例会给你一个恩典,届时你便替你幼妹,求封县主,就当你今天辱她的补偿。”
“日后她嫁入相府,也不会被人轻视。”
若是往常,我定会红着眼眶满心委屈,问她一句:“一母同胞,娘为何要如此偏心?”
可如今我将身死,内心只剩平静。
我淡淡回道:“多谢娘提醒,届时,我一定会向陛下去求个恩典。”
话落,我娘眼底寒冰融化。
我接着脱口道:“求只求他待我死后,自黎家族谱除名,从此我不再是黎家女。”
言毕,我转身就走。
我娘在身后指着我怒骂,骂我自私自利骂我忘恩负义,她说早该在我出生那时就该将我掐死。
她确实应该把我掐死。
那年她去上香,被马匪掳了去,失了清白。
发现有我时,已有六月身孕。
爹爹不忍娘受堕胎之苦,更不忍她遭人非议,于是认下了我。
在黎府十六年,替幼妹嫁入皇宫,为兄长挣得功名,她给予的生养之恩我早已还清了。
寒意凛然,出院门时,有踏雪声响。
我抬眸,才发现闻倦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门外。
他瞥到我脸上的巴掌痕迹,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下。
我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只是刚走出没几步远,闻倦飞的侍卫追了过来。
“太妃,皇宫那边已经抬轿来接,请太妃稍等片刻。”
雪大路不好行,还得等上许久。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小春盯着我脸上新添的巴掌痕,闪过心疼。
她转而指着远处灯火通明处,说:“太妃,车轿来接还有些时辰呢,不如我们去逛逛庙会?”
也好,总归不在黎府待着,去哪里都好。
小春拉着我挤入人群。
华灯初上,孩童手里提着花灯戴着面具,摊贩叫卖,好不热闹。
而前方河道旁,许多女子在放飞孔明灯。
她们的愿望,无非是愿家人身体康健,愿与心爱之人相守白头。
恰逢卖孔明灯的摊贩从我身旁经过:“姑娘,把愿望写于孔明灯上,灵的很呢!我这盏,可是龙骨丝所制,定能飞得又高又远。”
下雪天里,小贩还着夏衫,冷得嘴唇发青。
我让小春给了他几锭银子,买下了他所有的孔明灯。
恰在此时,远处登对人影却蓦地闯入我视线。
是闻倦飞和黎雪芙。
她笑着望向他,而他松开手心。
一只绘着并蒂莲的孔明灯便扶摇直上,渐渐融进墨色的夜空。
我看见上面写着——
愿闻黎结两姓之好,愿共白首。
我松开手指,任由手里的孔明灯徐徐升空。
身旁的小春急了:“太妃,你还没写愿望,怎么就放飞了?”
我唇边蔓延苦涩。
因为死人,是不配有愿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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