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伴随着一阵急促到近乎粗暴的敲门声,班长张伟带着满身酒气和几个同学闯了进来。
他那只刚刚还在酒桌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几乎要戳到林墨的鼻子上,满脸涨红地嘶吼道:
“林墨,三十年不见,你现在好大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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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个名为“锦绣二中九三届三班一家人”的微信群,是在初秋一个寻常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林墨的手机里的。
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位同学,把他从通讯录的某个尘封角落里翻找了出来。
点开,一片喧闹。
头像五花八门,有的是风景,有的是自拍,有的则是孩子的奖状。
林墨没有说话,也没有修改那个系统默认的、略显尴尬的头像。
他只是平静地浏览了片刻,然后熟练地找到了右上角的三个点,开启了消息免打扰。
他本以为,这个群的命运会和那些突然涌现的远亲群、旧同事群一样,在经历三天的虚假繁荣后,迅速沦为发布拼多多链接和养生谣言的死水。
这次,他预判失误了。
群里的热度,非但没有消减,反倒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愈演愈烈。
每天清晨一睁眼,未读消息的红色数字就倔强地停留在“999+”的位置。
所有喧嚣,都围绕着一个光芒四射的主题:毕业三十周年同学会。
班长张伟,是这场盛典当之无愧的总导演。
他如今是市规划部门的一位科长,官不大,但位置精妙,恰好卡在了一个能让大多数人仰望,又不会让少数人觉得遥不可及的层级。
他在群里的发言,总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领导派头。
“酒店的事,大家不用操心了,我来安排!”
“就定在咱们市里唯一的五星级,‘皇家假日’酒店,我跟他们总经理是老朋友,保证给大家拿到内部价!”
“当年教过咱们的几位老师,特别是王老师和李老师,我都亲自上门去请,他们都答应了!”
“费用方面,大家量力而行,先自愿乐捐,剩下的缺口我来补齐,三十年就这么一次,必须办得风风光光!”
每一条消息发出,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下面立刻会涌起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大拇指”和“玫瑰花”。
“班长威武!”
“还得是咱们班长,有魄力,有面子!”
“跟着班长,没错的!”
这些赞美,张伟照单全收,偶尔还会发一个“抱拳”的表情,回复一句“都是为同学服务嘛”。
当年的他,在班里就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玲的活跃分子。
三十年的社会磨砺,更是让他将这份人情世故的功夫,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群里的其他同学,也像是一群闻到腥味的鲨鱼,纷纷浮出水面,开始了一场不动声色的表演。
一个顶着公司logo头像的同学,发了一张堆积如山的酒箱照片。
“同学们,晚宴的酒我全包了!不是什么好酒,也就市面上千把块一瓶的酱香,大家喝个痛快!”
下面又是一阵惊叹和吹捧。
一个头像开着敞篷跑车的同学,立刻接上了话。
“接送老师和行动不便的同学,我来负责!我那辆帕拉梅拉空间大,坐着舒服!”
炫耀的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甚至有几个在国外定居的同学,也发来了夹杂着大量英文单词的长篇祝福。
配图无一例外,都是蓝天碧海、独栋别墅,或是与某个金发碧眼商业伙伴的亲密合影。
整个微信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名利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成年人世界里特有的、心照不宣的攀比与虚荣。
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却又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自己三十年来所积攒的社会资本。
林墨偶尔会点开群,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默默地滑动着屏幕。
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如今都与一个个陌生的头衔和形象绑定在了一起。
他们聊着当年某个同学写情书被抓的糗事,语气里带着胜利者的宽容。
他们聊着自己孩子就读的昂贵私立学校,和即将送去常春藤名校的计划。
他们聊着股票,聊着基金,聊着这个城市的哪块地皮最有升值潜力。
林墨在这些信息流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如同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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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咱们班是不是还有个叫林墨的?我通讯录里怎么没有这个人?”一个同学突然问道。
短暂的沉默。
下面很快有人回复:“哦,好像有这么个人,当年坐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他现在干嘛呢?有谁知道?”
“不清楚,好多年没联系了,估计……也就那样吧。”
“我上次好像听一个远房亲戚提过,说他开了个什么网店,卖旧书的。”
“卖旧书?哈哈哈,这年头还有人干这个?能吃饱饭吗?”
“算了算了,别找了,人家可能也不想来。来了坐在一桌,聊的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事,多尴尬啊。”
“说得也是,免得他自卑。”
就这样,关于“林墨”的讨论,草草结束。
他像一颗被漫不经心扔进深潭的石子,甚至没能激起一圈完整的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林墨面无表情地锁上了手机屏幕。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心里,像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刺痛,随即又消失不见。
他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被遗忘。
从他记事起,他就不喜欢热闹。
学生时代,当同学们在篮球场上为了一个进球而疯狂呐喊时,他正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沉浸在泛黄的书页中。
当大家在课后三五成群,讨论着最新的偶像剧和流行歌曲时,他正铺开一张报纸,用一支最普通的钢笔,笨拙地临摹着上面的字帖。
他像一个活在黑白默片里的人,与周围五光十色的世界格格不入。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看起来,什么都变了。
也好像,什么都没变。
同学会定在了周六。
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秋高气爽,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温柔地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林墨的微信群,从早上八点开始,就进入了狂欢模式。
一张张精心修饰过的自拍,一段段在酒店门口拍摄的小视频,不断地刷着屏。
“兄弟们,我到啦!皇家假日,果然气派!”
“王老师还是那么精神!一点没变!”
“姐妹们快来合影,三十年了,我们还是这么美!”
林墨没有点开任何一张照片或视频。
他将手机开了飞行模式,随手扔在了客厅的沙发角落里,用一个抱枕盖住。
眼不见,心不烦。
妻子上周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回了娘家,要住上几天。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安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他喜欢这种极致的安静。
他赤着脚,踩在温润的木地板上,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这是他整个家里,最让他感到安宁的地方。
书房不大,也就十几个平方。
三面墙,都被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架占满了。
上面密密麻麻地塞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从冷门诗集到艺术画册。
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开网店慢慢淘换、积攒下来的宝贝。
靠着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厚重的红木书案。
书案上,笔筒里插着各式毛笔,砚台古朴,镇纸沉稳。
这里,是他的精神世界,也是他的避难所。
他的线上书店,规模很小。
客户也都是一些固定的老书友。
生意不温不火,谈不上发财,但足以让他过上一种体面而从容的生活。
比起赚钱,他更享受淘书、整理、打包,然后将一本本好书送到另一个爱书人手中的过程。
他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卷上好的安徽宣纸。
纸张绵密,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他将宣纸在书案上缓缓铺开,用乌木镇纸压住两端。
然后,他拿起一块松烟墨锭,在古朴的端砚里,滴入几滴清水,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
一圈,又一圈。
单调而重复的动作,却让他的心绪,如同这墨汁一般,渐渐沉淀下来。
浓郁的墨香,混合着书房里常年点燃的淡淡檀香,在空气中交织、弥漫。
这气味,比任何美酒佳肴,都让他感到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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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觥筹交错,是久别重逢的喧嚣与浮华。
书房内,是笔走龙蛇,是独守内心的安宁与富足。
两个世界,被一堵墙,一扇窗,清晰地隔开。
墨研好了。
浓而不滞,色泽如漆。
他从笔筒里,选了一支狼毫长锋。
他悬起手腕,让笔尖在浓墨中饱饮。
然后,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思绪都汇聚到了笔尖那一点寒芒之上。
落笔。
行云流水。
“人。”
“间。”
“有。”
“味。”
“是。”
“清。”
“欢。”
七个行书大字,一气呵成。
笔力时而雄浑,时而飘逸,气韵贯通,自成格局。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放下毛笔,后退两步,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这幅作品。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淡然与通透。
他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与这幅字,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02
第二天,是周日。
阳光依旧很好。
林墨起得很早,打了一套八段锦,然后便钻进书房,开始整理昨天收到的几本旧书,准备给一位老客户打包发货。
就在他专心致志地用气泡膜包裹一本民国版《浮生六记》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砰!砰!砰!”
声音又响又重,完全不像正常的拜访,倒像是在砸门。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和急不可耐的怒气。
林墨皱起了眉头。
他在这里住了快十年,邻里关系和睦,从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敲过他家的门。
会是谁?
他心怀疑惑地走到门口,习惯性地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门外,赫然站着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个个都梳着油亮的头发,挺着微微发福的啤酒肚。
为首的那个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班长,张伟。
张伟的身后,还跟着李东,王明,还有另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同学。
都是昨天在群里最活跃,最爱出风头的那几位。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林墨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还是伸手打开了房门。
门刚开一道缝,一股浓重的、宿醉后特有的酒气,混合着劣质香烟和廉价香水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林墨!你可真行啊你!”
张伟一马当先,根本没等林墨开口,就用他那只戴着金戒指的粗壮手指,指着林墨的鼻子。
“三十年同学会,全班同学,天南海北的都赶回来了,就你一个人没到场!”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腔调,仿佛林墨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你什么意思?啊?现在混出名堂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了?”
他身后的李东,那个开了家小公司的老板,立刻上前一步,一唱一和。
“就是啊,林墨,你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
李东斜着眼,上下打量着林墨身上那件朴素的棉麻家居服,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班长为了这次同学会,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倒好,请都请不动,架子比市长还大!”
另一个同学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班当年的‘大才子’啊。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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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酒后的潮红和一种莫名的兴奋。
仿佛今天上门来“兴师问罪”,是一件多么正义凛然,又多么能彰显他们集体荣誉感的事情。
林墨平静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场排练拙劣的闹剧。
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语气,他们的姿态,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个信息:我们混得很好,而你,不行。
“我没有接到通知。”
林墨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一块石头,落入了他们嘈杂的声浪里。
“没接到通知?”张伟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他说他没接到通知!”
他转头对李东他们说:“你们听到了吗?群里@了全体成员不下十遍,通知发了七八轮,全班同学都知道,就你林大才子一个人不知道?”
“我手机开了免打扰,平时很少看群消息。”林墨耐着性子解释道。
“呵呵,好一个很少看群消息。”李东冷笑一声,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林墨脸上。
“林墨,我听说你现在在网上开个小破店,卖旧书?”
他故意把“小破店”和“旧书”两个词,咬得特别重。
“生意怎么样啊?一个月能挣几千块?够交房租水电吗?”
“是不是觉得混得太差,自惭形秽,所以压根就没脸见我们这些老同学啊?”
这句话,说得极其刻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林墨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他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三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的容貌、地位、财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却似乎,丝毫无法改变某些人根植于骨子里的浅薄与傲慢。
“混口饭吃而已,不劳各位费心。”林墨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疏离。
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外面站着,影响不好,进屋说吧。”
他不想在家门口,跟这群半醉的家伙拉拉扯扯,让街坊四邻看了笑话。
张伟等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和即将深入敌人内部一探究竟的好奇。
他们似乎很想亲眼确认一下,这个不合群的同学,如今究竟落魄到了何种地步。
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入。
他们甚至没有换鞋,直接穿着沾了外面灰尘的皮鞋,踩在了干净的木地板上。
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狭小、阴暗、杂乱无章的房间。
空气中会弥漫着泡面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一个靠卖旧书为生的人,生活品质又能高到哪里去?
可一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房子比他们想象中要宽敞明亮得多。
装修风格是简约的新中式,虽然没有奢华的吊灯和浮夸的装饰,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透着一种低调的质感和主人的用心。
客厅的墙上,没有挂时下流行的十字绣或者山水喷绘画。
而是挂着几幅装裱精良的书法作品。
“宁静致远”。
“厚德载物”。
他们虽然看不懂笔法的高下,但那一个个黑色的方块字,仿佛带着生命,散发着一股沉静而厚重的力量。
让这几个满身铜臭和官气的人,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局促和不自在。
这屋子里的气场,跟他们想象中那个“混得不好”的林墨,完全不搭边。
“你……你这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李东有些结巴地开口,试图用金钱来衡量这一切,以找回自己的心理优势。
“很多年前买的,那时候房价还便宜。”林墨淡淡地回应。
他从鞋柜里拿出几双客用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他们脚边,但并没有强求他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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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给你们倒几杯水。”
说完,林墨便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厨房。
留下张伟几个人,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
还是张伟的心理素质最好,他很快就从最初的错愕中恢复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了他那副科长视察工作的派头,背着手,在客厅里踱起了步。
“嗯,还行,收拾得倒是挺干净的嘛。”他用一种长辈夸奖晚辈的口吻点评道。
仿佛这屋子能如此整洁,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
其他人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跟着活动起来。
他们像一群闯入别人领地的鬣狗,用挑剔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扫视,嗅探。
他们急于寻找某种能够证明林墨“其实过得也就那样”的证据。
但他们再次失望了。
无论是阳台上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兰花,还是茶几上那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品味和生活的余裕。
这让他们心里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开始一点点地瓦解。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嫉妒,开始在他们心底滋生。
就在这时,王明,那个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的同学,眼尖地发现了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
“哎,班长,快看,他这里还有个书房!”
这个发现,让几个人精神一振。
他们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仿佛发现了一个可以最终揭开谜底的关键场所。
他们没有丝毫的客气,甚至没有征求主人的同意,就自顾自地,一窝蜂地涌进了那间书房。
03
书房里的景象,再一次给了他们强烈的视觉冲击。
三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是书。
成千上万册的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散发着一种知识特有的,厚重而庄严的气息。
宽大的红木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张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宣纸,正平铺在上面。
“人间有味是清欢……”
李东走上前,用他那刚在酒桌上划过拳的手,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了出来。
他撇了撇嘴,低声对旁边的张伟说:“装模作样,故作清高。”
张伟没有理会他。
他的目光,已经被另一件东西,牢牢地吸住了。
他的视线,越过了那张书案,越过了那些笔墨纸砚,最终,定格在了书案正对面的那面墙壁上。
那面墙上,没有挂任何书法作品。
只挂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尺寸很大,装裱得极为庄重精致,相纸已经微微泛黄的官方合影。
看到照片上的人物,张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电脑,瞬间死机。
“哎呀!”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天旋地转的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短促惊叫。
是王明!
那个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的王明!
张伟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王明此刻正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那张照片,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从潮红变成了煞白,再从煞白变成了死灰。
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