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
王主任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辞职信,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现在想走?”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你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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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夏天,我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了清水镇政府的大门前。
头顶的太阳像是要把大地烤化,知了在路旁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与草木混合的燥热气息。
我叫林帆,毕业于国内顶尖的政法大学。
毕业照上,我和同学们穿着笔挺的学士服,意气风发地将学士帽抛向天空,仿佛也将整个世界踩在了脚下。
我的同学们,有的进了最高检,有的去了红圈所,最不济的也留在了省会城市的律协。
而我,却拿着一份烫金的毕业证书,和一份薄薄的调令,来到了这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清水镇。
镇政府是一栋三层的灰白色小楼,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像一块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院子里停着几辆半旧的自行车和一辆沾满泥点的桑塔纳。
这就是我未来要工作的地方。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得像灌了铅。
办公室在二楼,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烟草、茶叶和旧纸张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几张老旧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和杂物。
靠窗的刘姐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描眉毛。
门口的老张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看着报纸。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角落里一台老式电脑的风扇在嗡嗡作响,诉说着这里的沉闷与迟缓。
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激起了几圈短暂的涟漪。
“哟,新来的大学生吧?”刘姐放下了镜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老张也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扶了扶他的老花镜。
我拘谨地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主任在里屋,你自己进去吧。”老张用下巴指了指里面那扇紧闭的门。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门。
“请进。”
声音有些沉闷,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门而入,看到了我的直属领导,办公室的王主任。
他大概五十岁出头的样子,头发有些花白,梳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
桌上最显眼的东西,是一个泡着浓茶的巨大保温杯。
他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我把我的调令和档案袋恭敬地放在桌上。
他这才放下笔,拿起我的档案,一页一页,看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我坐得笔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许久,他合上档案,抬起眼皮,第一次正式地打量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是看着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
“中国政法大学,高材生啊。”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
“以后就在这儿安心工作吧。”
说完,他便低下头,继续写他的东西,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的第一次报到,就这样结束了。
老张帮我收拾出了一张桌子,就在他的对面。
我的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打印文件,整理档案,接听电话,给领导们的茶杯续水。
偶尔,还要应付一些来办公室咨询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的村民。
比如东家的鸡吃了西家的菜,比如谁家的孩子在外面打架了。
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工作内容。
我学的《法理学》、《宪法学》、《刑法诉讼法》,在这里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纸。
我满腹的经纶,在这里只能用来分辨哪种茶叶泡出来领导更喜欢。
巨大的落差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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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躺在镇政府分配的简陋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同学群里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刚接手的案子,分享着在CBD高档写字楼拍下的夜景。
每一张照片,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关掉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怀疑。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沉闷中一天天过去。
我像一棵被移植到盐碱地的树,拼命想汲取养分,却只能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每天踩着上班的点来,踩着下班的点走。
我和办公室的同事们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们聊的家长里短,我插不上嘴。
我看的专业书籍,他们不感兴趣。
刘姐依旧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张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读报喝茶。
而王主任,依旧是那个捧着保温杯的沉默男人。
他似乎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交代给我的工作,永远是那些最琐碎,最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政法大学的毕业生,而是一台有手有脚的复印机。
不甘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
我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
我开始尝试在工作中寻找突破口。
一次,村里的两位大爷因为宅基地的边界问题吵到了镇政府,谁也不肯让步。
老张和了半天稀泥,也没解决问题。
我主动请缨,想用我学的法律知识来给他们做一次“普法调解”。
我搬出了《土地管理法》,又解释了相关的司法解释,从法理到情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两位大爷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最后,其中一位大爷不耐烦地打断我:“小伙子,你说的这些俺们听不懂,俺就问你,俺家的墙角到底应该往东挪一尺,还是往西挪一尺?”
我一下被问住了。
法律条文是清晰的,可现实的土地边界是一笔糊涂账。
最后,还是王主任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说法,也没有讲理。
他只是走到两位大爷中间,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到院子里的树荫下,递上两根烟,慢悠悠地跟他们聊起了家常。
从今年的收成,聊到各自的孙子。
半个小时后,两位大爷勾肩搭背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停地跟王主任道谢。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目瞪口呆。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小林啊,书本上的道理,在这里行不通。”
我看着王主任走回办公室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那是一种理论被现实彻底击碎的挫败感。
这件事过后,我在办公室里成了一个笑柄。
大家嘴上不说,但那种看热闹的眼神,比直接的嘲笑更伤人。
我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的骄傲,我的专业,我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在这里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变得越来越黯淡,曾经的锐气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意识到,如果再待下去,我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开始偷偷地联系我的大学师兄。
师兄在省城一家知名的律所工作,他听了我的遭遇,非常同情。
他答应帮我留意机会。
一个月后,师兄打来电话,说他们律所正好缺一个助理,问我愿不愿意去。
虽然只是一个实习助理,工资也不高,但对我来说,这无异于一艘救生艇。
我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答应了。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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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写了一整夜。
我没有写那些客套的官样文章,而是将我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愤怒,都倾注在了笔尖。
那是一封措辞激烈,甚至有些尖锐的辞职申请。
我告诉他们,这里的工作配不上我的学历,这里的环境正在扼杀我的理想。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几个月的压抑都随着这封信宣泄了出去。
02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那封信,走进了镇政府的大院。
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当我把信拍在王主任桌上时,他会是怎样错愕的表情。
或许他会象征性地挽留几句,或许他会恼羞成怒地训斥我一顿。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离开的决心。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同事们像往常一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我径直走向里屋,连门都没有敲,就直接推了进去。
王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在一份文件上圈圈画画。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信重重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王主任,我要辞职。”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王主任没有去看那封信。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种平静的眼神,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我回答,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他点了点头,拿起了那封信。
我以为他会当场打开,然后勃然大怒。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把信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放进了抽屉里。
“我知道了。”他说,“你先回去工作吧,按流程要研究一下。”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没有愤怒,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就像我交上去的,不是一封辞职信,而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报告。
我心里憋着的一股劲,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他可能会压着我的申请不批,故意刁难我。
他也可能根本不在乎我的去留,只是懒得处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依旧死气沉沉。
刘姐在和人打电话聊她儿子的相亲对象。
老张的报纸已经翻到了体育版。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我投下的那颗重磅炸弹,根本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批评更让我煎熬。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主任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我的桌前。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们身上。
我心里一紧,以为他要当众宣布我的“罪状”。
“小林,你跟我来一下。”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跟着他,再次走进了那间压抑的办公室。
他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我的那封辞职信,放在了桌上,推到我面前。
“你的信,我看了。”他说。
我等待着他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写得很好,很有文采,也很有锐气。”
他的评价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我不能批。”
我心里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我压抑着怒火问,“按照规定,我有权利提出辞职。”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答非所问。
“你这是滥用职权,是违规的!”我急了,职业的本能让我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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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林,你先别激动。”
他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那不是我写的信纸,而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便签纸。
他把纸条递给我。
“你看看这个。”
我满心疑惑地接过纸条。
纸条很轻,上面似乎有几个字。
我展开它。
上面是用钢笔写的三个字,笔锋瘦硬,力透纸背。
当我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头部,又在下一秒退得一干二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直冲天灵盖。
我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浸湿了我的衬衫。
我握着纸条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