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岁的孙子乐乐指着我的鼻子,奶声奶气地喊出那句“老太婆,拿遥控器!”时,我端着一锅滚烫鸡汤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金黄的油花溅在手背上,烫起一片燎泡,可我感觉不到疼。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都在等一声“妈”。从儿媳林薇进门那天起,这声称呼就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我天天看,却怎么也摸不着。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如一日,客气又疏离的“阿姨”。我以为时间能熬软一切,就像我锅里文火慢炖的筒骨,总能把骨头里的髓油都熬出来。
可我没想到,十年过去,我没等来那声“妈”,却等来了孙子口中这句更伤人的“老太婆”。那一刻,我心里那根绷了十年的弦,伴随着厨房里瓷碗落地的脆响,彻底断了。这一切的源头,还得从十年前那场婚礼说起,从那笔不多不少,却压垮了我们十年亲情的“改口费”开始。
第1章 一声“阿姨”,十年心墙
十年前,我儿子陈建军结婚,我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和老伴一辈子省吃俭用,在省城给儿子凑了套两居室的首付,又拿出所有积蓄,办了一场在我们那片老家属院里,算得上顶风光的婚礼。
儿媳林薇是个好姑娘,城里长大的独生女,本科毕业,在一家外企做文员,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唯一的不好,就是她父母对我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婆婆,眼神里总带着点审视的客气。
婚礼那天,我忙得脚不沾地,像个陀螺一样在酒店大堂和后厨之间打转。敬酒环节,司仪扯着嗓子喊:“新媳妇敬茶改口,从此亲家变一家!”
林薇端着茶,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新娘子特有的羞涩红晕,轻轻喊了一声:“妈,您喝茶。”
我心里乐开了花,哎哟哎哟地应着,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新媳妇改口,婆家要给个大红包,叫“改口费”,寓意着从此把儿媳当亲闺女疼。我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厚厚的红纸包,里面是早就取出来的新钞,六千六百块,寓意“六六大顺”。我特意用红线扎着,放在我出门时背的那个最体面的皮包里。
可当时人太多了,亲家那边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亲戚,我正被几个老姐妹围着夸儿子有福气,一激动,满脑子都是高兴事儿,就把这茬给忘了。我接过茶一饮而尽,拉着林薇的手,光顾着说“好孩子,以后建军要是欺负你,你告诉妈,妈给你做主”,却完全忘了从包里掏红包。
司仪在旁边使了半天眼色,建军也在我背后轻轻捅了我两下,可我当时被幸福冲昏了头,愣是没反应过来。直到林薇的脸从红润变得有些发白,她妈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瞧我这记性!红包,红包忘了!”我慌忙去翻我的包。可那包不知道被哪个小辈拿到休息室去了。现场那么多人看着,气氛瞬间尴尬到了冰点。
我只能干笑着打圆场:“薇薇啊,你看妈这脑子,一高兴就糊涂了。红包妈给你准备了,又大又厚,回头回家就给你,啊?”
林薇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她妈妈在旁边凉凉地来了一句:“亲家母真是贵人多忘事。”
那天的婚宴后半场,我心里就一直堵着块石头。回到家,我第一时间把那个红包找出来,塞给儿子,让他务必交给林薇,并且替我好好道个歉。
建军当时拍着胸脯说:“妈,你放心吧,多大点事儿。林薇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谁家办事没个疏漏呢?我是真心实意准备了的,又不是存心不给。
可我没想到,这件“小事”,像一颗钉子,就这么钉在了我和林薇的关系之间,十年都没能拔出来。
婚后第二天,小两口按规矩回门。晚上回来吃饭,我做了一大桌子菜。林薇进门,看见我,很自然地喊了一声:“阿姨,我们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心想可能是新媳妇害羞,还不习惯。我笑着应了:“哎,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饭桌上,我旁敲侧击地问建军:“我让你给薇薇的东西,你给了吗?”
建军一边给林薇夹菜,一边含糊地说:“给了给了。妈你别问了。”
林薇低着头吃饭,没抬头,也没接话。
从那天起,“阿姨”这个称呼,就成了林薇对我的专属称谓。在家里,她喊我“阿姨”;在外人面前,她也喊我“阿姨”。亲戚朋友们听着别扭,私下里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能打着哈哈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兴这么叫,洋气。”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洋气,这是隔阂。
我试过跟建军沟通,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建军总是那副和稀泥的样子:“妈,你就别计较这个了。一个称呼而已,她心里有你就行了。她从小就这么喊人,习惯了。”
“习惯?有管自己婆婆叫阿姨的习惯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她就是脸皮薄,叫不出口。时间长了就好了。”建军总是这样把我打发掉。
我也试图跟林薇直接沟通。有一次,我炖了她最爱喝的乌鸡汤,给她盛了一碗,笑着说:“薇薇,来,尝尝妈炖的汤。”我特意加重了那个“妈”字。
林薇接过碗,很礼貌地说:“谢谢阿姨。”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那碗汤,瞬间就没了味道。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薇薇,你是不是对妈有啥意见?有意见你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呢?”
林薇放下汤碗,也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发慌。她说:“阿姨,我没什么意见。您对我挺好的。”
“没意见你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妈?”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才慢慢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阿姨,我觉得‘妈’这个称呼,挺沉重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出口的。我觉得,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
“什么叫没到那个份上?你跟建军结婚证都领了,婚礼也办了,你还想怎么着?”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没什么。”她低下头,又恢复了那种客气又疏离的样子,“阿姨,我吃饱了,您慢用。”
说完,她就起身回了房间。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道无形的墙。我依旧每天给他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尽我所能地对她好。她也依旧对我客客气气,会给我买衣服,买保健品,但那声“阿姨”,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心上磨。
我甚至想过,是不是那个改口费的事,她还在意。我偷偷问过建军,建军一口咬定他把钱给了。可看林薇的样子,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笔钱,像一个幽灵,在我们家盘旋不去。
直到乐乐出生,我以为有了孙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会缓和。我搬过去跟他们同住,全心全意地照顾孙子。林薇产假结束去上班,我一个人白天黑夜地带孩子,喂奶、换尿布、哄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看着孙子粉嘟嘟的小脸,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乐乐学说话的时候,我满心期盼。我指着自己,一遍遍地教他:“叫奶奶,奶奶。”
建军也在旁边教:“乐乐,这是奶奶。”
可林薇听见了,会走过来,笑着对乐乐说:“宝宝,这是阿姨婆婆。”
我当时就愣住了。什么叫“阿姨婆婆”?这是什么称呼?
后来乐乐大一点,会说话了,他看妈妈管我叫“阿姨”,他也就跟着叫。有时候叫“阿姨”,有时候叫“奶奶”,混着叫。我纠正他,他就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妈妈。林薇也不纠正他,就那么由着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像个长辈,更像个拿工资的保姆。我付出了全部心血,却换不来最基本尊重和认可。那声“阿姨”,就是林薇时刻在提醒我:你,是个外人。
第2章 孙子的“老太婆”
乐乐上幼儿园后,我的生活总算轻松了些,但心里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孩子是家庭关系的镜子,乐乐对我的称呼,就像一面哈哈镜,把我和林薇之间那点畸形的关系,照得清清楚楚。
幼儿园老师开家长会,不止一次跟我反映,说乐乐在学校里,跟小朋友介绍我的时候,一会儿说是“奶奶”,一会儿又说是“张阿姨”,把别的孩子和老师都搞糊涂了。
“孩子这么小,家庭成员的称谓一定要清晰,不然会影响他的认知和社交。”老师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我听着,脸上一阵阵发烧。
回家后,我把老师的话转述给建军和林薇,希望能引起他们的重视。
建军还是老样子,打着哈哈:“嗨,小孩子嘛,说着玩儿的。回头我好好教他。”
林薇则低头给乐乐削苹果,头也不抬地说:“阿姨,乐乐还小,分不清也正常。您别听老师瞎说,搞得那么紧张。”
又是“阿姨”。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永远那么平静,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冷淡。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已经不是称呼的问题了,这是态度问题。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甚至,她很享受这种用称呼来跟我划清界限的感觉。
真正让我崩溃的,是上个周末。
那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也是我搬来和他们同住的第五年。建军提前订了家不错的餐厅,说要一家人出去好好庆祝一下。我还请了几个关系好的老邻居、老同事,想热闹热闹。
我特意穿上了去年林薇给我买的那件暗红色连衣裙,想着在老朋友面前,也显摆一下我们婆媳关系好。
饭局上,气氛本来挺融洽。老朋友们都夸我好福气,儿子孝顺,儿媳漂亮,孙子可爱。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泛着苦。
大家聊得正高兴,电视里放着动画片,乐乐看得津津有味。动画片播完了,开始放广告,乐乐不耐烦了,嚷嚷着要换台。遥控器就在我手边的转盘上。
他伸出小手指着我,脆生生地喊道:“老太婆,拿遥控器!”
声音不大,但在那个瞬间,整个包厢好像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错愕,有同情,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我的脸,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血气“嗡”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我端着茶杯的手,抖得连杯子都快拿不稳。
“老太婆”,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带了他五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最好的都留给他。我自问,我这个奶奶,做得不差。可到头来,在他心里,我就是个可以被随意呼来喝去的“老太婆”。
建军的脸也白了,他立刻呵斥乐乐:“陈乐乐!你怎么说话的!叫奶奶!快给奶奶道歉!”
乐乐被他爸一吼,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林薇赶紧把乐乐抱进怀里,一边哄着,一边瞪了建军一眼,嘴里还轻声埋怨:“你吼他干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懂什么?肯定是跟动画片里学坏了。”
她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淡漠。她说:“阿姨,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是故意的。”
又是“阿姨”!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在用这个称呼来刺我!
我心里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十年了,我忍了十年,受了十年的委屈,我装了十年的大度贤惠,在这一刻,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我“啪”地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我站起身,指着林薇,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孩子是跟你学的!他懂什么?他只知道他妈妈管我叫了十年阿姨,他当然觉得我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长辈!”
“林薇,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我张桂芬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作践我?我给你当牛做马带孩子,累出了一身病,我图什么?我就图一家人和和美美,图孙子能健健康康!我没图你叫我一声妈,可我也没想过,到头来,在你们母子眼里,我连个保姆都不如,成了个‘老太婆’!”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积攒了十年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包厢鸦雀无声。我的老朋友们面面相觑,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建军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
林薇的脸色也变了。她没想到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留情面地爆发。她抱着乐乐,身体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走,“这个生日,我不过了!这个家,我也不待了!我回我的老房子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把所有人的惊愕和尴尬都甩在身后。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比的疲惫和心寒。这十年,就像一场笑话。
第3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摔门而出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家丑不可外扬,我当着那么多老朋友的面,把家里的底裤都给掀了,不仅是下了林薇和建军的面子,也把自己的脸丢得一干二净。
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压抑的情绪就像高压锅里的蒸汽,总得找个出口。
我没有回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新家”,而是打车回了我和老伴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房子虽然旧,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回忆。老伴走了快八年了,这房子一直空着,我每个月都会回来打扫一次,所以还算干净。
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打开窗,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梧桐树,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反复问自己。难道就是因为婚礼上那个小小的疏忽吗?一个红包,就真的能让她记恨十年?我不信。林薇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不明事理的人。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晚上,建军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一个都没接。我不想听他又一轮的和稀泥,不想听他劝我“大度一点”“别跟小的计较”。
直到深夜,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建军,打开门,却看到林薇站在门口。她一个人来的,怀里抱着睡着了的乐乐。夜风吹起她的长发,路灯下,她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姨,”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侧过身,让她进了屋。她把乐乐轻轻地放在卧室的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才走出来,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
我们相对无言,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良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我所有的防备和怒火,瞬间瓦解了一半。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道歉。
“今天在饭店,是我不好。我不该由着乐乐那么说,更不该在那种场合还叫您阿姨,让您难堪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歉。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其实……我知道您一直想问,为什么我就是不肯改口。建军也劝过我很多次,说您对我很好,说我不懂事。”
她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懂事,小心眼,就为了一个改口费,记恨了十年。”
“难道不是吗?”我终于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她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是,也不是。”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信封已经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用红线扎着。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我十年前准备的那个红包。
“这是……”我惊愕地看着她。
“建军当天晚上就给我了。”林薇说,“他说您忘了,让我别往心里去。我收下了,但我一直没拆。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您亲手给我的。”
我彻底糊涂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区别很大。”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阿姨,您知道吗?在婚礼上,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您忘了给改口费,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个红包。那是一种态度。它让我觉得,我,还有我娘家,在你们陈家眼里,是不被重视的,是可以被轻易忽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真的是忙忘了!”我急忙解释。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您可能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我爸妈当时脸色有多难看,您看到了吗?我们家那些亲戚,后来是怎么议论我的,您知道吗?他们说,我这个儿媳妇,还没进门就不受婆家待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尴尬和委屈,却从没站在她的角度,去体会她当时的处境。
“后来,建军把红包给我,他说,‘我妈让我给你的,你拿着吧,别生气了’。他的态度,就像是在打发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那一刻,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觉得,这件事,您应该亲自跟我说,亲自把这个红包给我,再跟我说一句‘是妈不好,妈忘了’。哪怕您什么都不给,只要有这句话,我心里也会舒坦。可是您没有。您让建军来转达,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我却在斤斤计较。”
“所以,那声‘妈’,我叫不出口了。我觉得它很虚伪。我还没得到您作为婆婆最起码的尊重和认可,我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把您当成自己的妈妈呢?”
“那声‘阿姨’,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尊严。它是在提醒我自己,也像是在提醒您,我们之间,还隔着点东西。我一直在等,等您什么时候能真正地看到我的委屈,而不是总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原来,这十年,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用自己的方式,解读着同一件事。我认为的“疏忽”,在她那里,是“轻视”;我认为的“弥补”,在她那里,是“敷衍”;我以为的“她小气”,其实是她在用一种笨拙又固执的方式,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不是一块改口费砌成的,而是由无数个误解、沉默和自以为是累积起来的。
第4章 一碗迟到了十年的汤
林薇的话,让我一夜未眠。
我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黑变白,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这个自以为“开明大度”的婆婆,是多么的自私和迟钝。
我只看到了自己付出的辛劳,却没看到她内心的敏感和骄傲。我只想着让她“改口”,却从没想过,这个称呼背后,需要的是真诚的接纳和情感的连接。我以为我对她好,就是给她做饭,给她带孩子。可我忘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婆媳之间,最需要的,是心与心的沟通。
我以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却不知道,有些疙瘩,如果不主动去解开,时间只会让它系得越来越死。
天亮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进厨房,翻出柜子里那套我最宝贝的青花瓷碗。这是我结婚时,我妈给我的嫁妆,平时都舍不得用。我仔仔细细地把碗洗了三遍,然后开始准备食材。
我要炖一锅汤。不是平时那种家常的排骨汤、鸡汤,而是我们老家只有在最隆重、最需要表达歉意和敬意的时候,才会做的“四神汤”。这道汤工序复杂,要用四种不同的药材,配上老母鸡,小火慢炖四个小时以上,才能把所有的精华都炖出来。
我忙活了一上午,整个老房子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药材和鸡汤的香气。
中午时分,我给建军打了个电话。
“妈,您在哪儿?我跟林薇都快急死了!”电话那头,建军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我在老房子。你和林薇现在带乐乐过来一趟。”我的声音很平静。
“妈,您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别说了,过来吧。我有话要跟你们说。”我打断了他,挂了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一家三口来了。建军和林薇的脸上都带着不安。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乖乖地牵着妈妈的手,不敢出声。
我没让他们坐,而是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厨房。
灶上,砂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我揭开锅盖,用一个大汤勺,盛了满满一碗,双手端着,走到了林薇面前。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薇薇,这碗汤,妈给你赔罪。妈对不起你。”
林薇愣住了,建军也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我会用这样的方式。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十年前,是妈错了。妈不该在婚礼上那么疏忽,让你和你的家人受了委屈。事后,妈也没有用正确的方式来弥补,更没有站在你的角度去体谅你的心情。这十年,妈一直觉得自己委屈,觉得对你够好了,可现在妈明白了,妈给你的,都不是你最想要的。”
“妈只想着让你改口,却忘了,要先让你从心里接受我这个妈。妈让你受了十年的委屈,是妈混蛋,妈对不起你。”
说完,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林薇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想上来扶我,却因为端着那碗滚烫的汤,动弹不得。
建军也红了眼眶,他走过来,扶住我,声音沙哑地说:“妈,您别这样。这事不全怪您,我也有错。我作为丈夫,作为儿子,没有在中间起到好作用。我总想着逃避,想着息事宁人,结果让你们俩的误会越来越深。是我没用。”
他说着,也对着林薇,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婆,对不起。”
我看着林薇,她端着那碗汤,泪如雨下,肩膀不停地抽动。她想说什么,却因为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拉过她的手,把那个我珍藏了十年的旧信封,连同我昨晚从银行卡里取的一万块钱,一起放在一个新红包里,塞到她的手里。
“薇薇,这个,是妈迟到了十年的心意。以前的那个,是‘改口费’,是规矩。今天这个,是妈给女儿的,是心意。钱不多,但妈希望,你能收下。收下它,就代表你原谅了妈,愿意给妈一个机会,让妈以后,好好地当你真正的‘妈’。”
林薇再也忍不住,她把汤碗放在桌上,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哭。
“妈……”
一声模糊而又清晰的“妈”,从她的哭声中传来。
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听到了。
我抱着她,也哭了。我们婆媳俩,像两个孩子一样,在那个充满汤香的厨房里,哭成了一团。所有的委屈、隔阂、误解,都在这拥抱和泪水中,烟消云散。
旁边的小乐乐,看着我们又哭又笑,一脸茫然。他走到林薇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奶奶也哭了。”
他叫的是“奶奶”。
林薇擦干眼泪,蹲下身,抱着乐乐,温柔地说:“宝宝,妈妈不是哭。妈妈是高兴。以后,不能叫‘奶奶’了,也不能叫‘阿姨婆婆’,更不能叫‘老太婆’。要叫‘亲奶奶’,知道吗?”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看着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亲……奶奶。”
我笑着,流着泪,把他和林薇一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洒在我们身上。我知道,我们家,天晴了。
第5章 新写的“家规”
那次在老房子里抱头痛哭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薇那声“妈”,像是打开了一个神奇的开关。从那天起,她叫得越来越自然,从一开始带着点羞涩和试探,到后来,就像叫她自己亲妈一样顺口。
“妈,我下班了,今晚想吃您做的红烧肉。”
“妈,我给您买了件新毛衣,您试试合不合身。”
“妈,乐乐的家长会您有空去吗?我这边临时要开会。”
每一声“妈”,都像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心里。我感觉自己这十年亏欠的,仿佛都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被加倍地补偿了回来。
我也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做饭、心里却憋着委屈的婆婆。我开始学着去“听”林薇说话,而不是仅仅“听见”。
我开始理解,她下班回来累得不想说话,不是对我冷淡,是真的疲惫;她周末想睡个懒觉,而不是陪我逛早市,不是不孝顺,是年轻人需要休息;她给乐乐买各种昂贵的益智玩具,不是乱花钱,是对孩子教育的重视。
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交流。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追剧,吐槽里面的狗血剧情;我们会一起逛街,她会给我参考哪件衣服显年轻,我也会给她建议哪个牌子的打折菜最新鲜;我们甚至会一起“声讨”建军,说他袜子乱扔,说他打游戏不管孩子。
建军看着我和林薇变得亲如母女,常常在一旁傻笑。有一次,他感慨地说:“妈,薇薇,看着你们现在这样,我感觉比我升职加薪还高兴。以前夹在你们中间,我真是头都大了,每天回家都提心吊胆的。”
林薇白了他一眼,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懒?但凡你早几年把话说清楚,我们至于浪费十年时间吗?”
我笑着拍了拍林薇的手:“不怪他,也不怪你,都怪我。是我这个当妈的,心眼太小,脑子太死板。”
我们三个相视而笑,过去那些不愉快,真的就像过眼云烟一样,散了。
最让我高兴的,是乐乐的变化。
林薇很认真地跟乐乐进行了一次谈话,告诉他,“老太婆”是非常不礼貌的称呼,是会伤害奶奶的。并且给他解释了,“奶奶”和“妈妈”一样,是家里最亲最爱的人。
从那以后,乐乐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叫得比谁都甜。
“奶奶,我今天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
“奶奶,你做的糖醋排骨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奶奶,我长大了要赚钱给你买大房子!”
有一次,他从幼儿园带回来一幅画,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人,一个大的,一个中的,一个小的。他指着画,骄傲地对我说:“奶奶,这是你,这是妈妈,这是我。我们是‘幸福一家人’!”
我看着那张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真的画,眼眶又湿了。我把它小心翼翼地用磁铁吸在了冰箱门上,那是我们家最显眼的位置。
为了巩固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林薇还煞有其事地提议,要给我们家立一个“新家规”。
那天晚饭后,她拿出一张大白纸,和一支马克笔,把我们一家四口召集到客厅开“家庭会议”。
“第一条,”她清了清嗓子,像个领导一样宣布,“家庭成员之间,必须使用正确、亲切的称呼。禁止使用‘阿姨’‘老太婆’等一切破坏家庭和谐的词汇!”
乐乐在一旁拍着小手,大声附和:“对!要叫亲奶奶!”
“第二条,”林薇继续写,“遇到问题和矛盾,必须在24小时内,当面沟通解决。不许冷战,不许憋在心里,不许通过第三方传话。”她写完,还特意看了一眼建军。
建军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林薇的表情变得很认真,“要学会说‘对不起’和‘谢谢你’。做错了事要道歉,得到了帮助要感谢。家人之间,更需要尊重和感恩。”
我看着她写的这三条“家规”,心里感慨万千。这哪里是什么规矩,这分明就是我们这个家,用了十年时间,才领悟出来的相处之道。
“我补充一条。”我拿起笔,在下面写上了第四条:“每周六晚上,为‘家庭吐槽与表扬大会’。每个人都可以说出对其他家庭成员的不满,也可以表扬其他成员的优点。只许对事不对人,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
我的提议,得到了全票通过。
从那以后,我们家真的就有了这个雷打不动的“家庭会议”。有时候,建军会“吐槽”我做的菜太咸了;有时候,我会“吐槽”林薇给乐乐买的玩具太多,家里快放不下了;有时候,林薇和我会联合“吐槽”建军,说他又把臭袜子塞在了沙发底下。
当然,更多的是表扬。
“我表扬我老婆,上周我加班,她一个人带乐乐,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辛苦了!”
“我表扬我妈,我最近肠胃不好,她天天给我熬小米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表扬乐乐,这周自己穿衣服,没有让奶奶和妈妈帮忙!”
在这样充满了烟火气的“吐槽”和“表扬”中,我们家的心,贴得越来越近。
第6章 最好的“改口费”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我的老房子因为地段好,被划入了拆迁范围。开发商给的补偿条件很不错,可以选择要房子,也可以选择要一笔现金。
我和建军、林薇商量这件事。
建军的意思是,直接要钱,然后用这笔钱,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两居室卖掉,换一个大一点的三居或者四居,这样我住着也舒服,乐乐以后也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林薇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晚上,她把我拉到房间,很认真地对我说:“妈,我觉得,咱们还是要一套房子。钱这个东西,花着花着就没了。房子不一样,那是根。您辛苦了一辈子,总得有个完完全全属于您自己的地方。”
我笑着说:“我现在住的这里,不就是我的地方吗?你们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那不一样。”林薇摇了摇头,“妈,我知道您是为我们考虑。但我也想为您考虑。您跟我们住,我们当然高兴,能天天陪着您。但是,人总得有个退路。将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您不高兴了,您也有个可以说走就走,自己清净两天的地方。不至于像上次那样,只能回那个又旧又冷的空房子。”
她的话,说得我心里一暖。我没想到,她会考虑得这么周全,甚至把我可能有的“退路”都想好了。
“而且,”她继续说,“拆迁分的房子,地段和户型都很好。您留着,将来不管是自己住,还是租出去,都是一份保障。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挤一挤也能住。等过两年,我和建军手头再宽裕一点,我们自己努力换大房子。不能总啃您的老本。”
我看着林薇,看着她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眼前的这个儿媳,再也不是那个用一声“阿姨”和我对抗了十年的冷漠女孩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真正地把这个家,把我,当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最后,我们听了林薇的建议,选择了一套90平米的居。新房交钥匙那天,林薇比我还激动,拉着我跑前跑后,一会儿量量窗户尺寸,一会儿规划哪里做柜子,比她自己的房子还上心。
她说:“妈,这套房子,就按您最喜欢的风格来装修。您喜欢中式的,咱们就装中式的。钱不够,我们来出。”
我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妈的心意领了。装修的钱,妈自己有。这房子,是妈给你们留的后路。将来你们有什么难处,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底气。”
我们婆媳俩,都在为对方着想,都想把最好的留给对方。这种感觉,真好。
装修新房的时候,我从老房子里,翻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箱子。里面是我的一些旧物,还有我当年给我妈准备的,但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一对银手镯。我妈走得早,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我把那对手镯擦得锃亮,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亲手戴在了林薇的手腕上。
手镯的大小正合适,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白皙。
林薇惊讶地看着我:“妈,这是……”
我笑着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的,也是我想留给我女儿的。以前,我总觉得你不是我亲生的。现在我明白了,是不是亲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是不是在一起的。薇薇,谢谢你,让妈在晚年,又多了个贴心的小棉袄。”
林薇的眼圈红了,她摩挲着手上的镯子,轻声说:“妈,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您包容了我十年的不懂事。其实,您给我的最好的‘改口费’,不是那个红包,也不是这对手镯。”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是您毫无保留的爱,是一个温暖的家,是您教会了我,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理解和沟通。”
阳光下,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闪着温润而明亮的光。我知道,这光,会一直照亮我们未来的路,让我们这个家,永远温暖,永远充满爱。而那段长达十年的“阿姨”岁月,也终于成了一段可以笑着说起的往事,提醒着我们,幸福,有时候真的会迟到,但只要你用心去等待和经营,它就一定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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