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严肃。
“儿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寄回来的那件军大衣,妈收到了。”
“就是……那大衣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东西?”
“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在里面?”
一瞬间,我感觉营房窗外的风,全都灌进了我的胸口里。
01
那是在2007年。
一个北风已经开始刮骨头的深秋。
我,一名在中国北方边境服役的义务兵,刚刚度过了自己十九岁的生日。
生日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炊事班的班长在我的白面馒头里,悄悄多塞了一个咸蛋黄。
他说,这是他能给我搞到的,最像蛋糕的东西。
这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在一种粗粝的、单调的,却又偶尔会泛起一丝暖意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
我们部队的驻地,在一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点上。
周围是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丘陵。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从春天刮到冬天,当地人管它叫“白毛风”,说它刮起来的时候,能把人的魂都给吹跑了。
我在这里待了一年多,魂没被吹跑,但脸上的皮肤,已经皴裂得像是驻地门口那棵老榆树的树皮。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身上那件国防绿的“87式”棉大衣,就成了每个人最亲密的战友。
我的那件,更是老伙计中的老伙ak.co。
它是新兵连时就配发给我的。
领子上的绒毛,已经被我的脖子和汗水磨得有些发亮,打了绺。
手肘的位置,因为匍匐训练,颜色变得比别处要浅上一些,留下了两块椭圆形的、顽固的印记。
左边口袋的边角,有一次在紧急集合时被铁丝床的床沿给挂开了一个小口子,后来是我自己用针线歪歪扭扭缝上的,那针脚,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可我爱这件大衣。
我爱它那股子洗不掉的、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淡淡硝烟味的气息。
我爱它在深夜站岗时,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后带来的那种近乎原始的安全感。
它像一个沉默的、忠诚的伙伴,陪我度过了新兵连最难熬的夜晚,陪我在靶场上打出第一个十环,陪我第一次在边境线上巡逻。
这件大衣的每一个褶皱里,似乎都藏着我从一个懵懂青年,到一个合格士兵的全部记忆。
然而,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部队里下了通知,全军要统一换装“07式”作训服。
当一箱箱崭新的、带着数码迷彩的军装分发到我们手上时,整个营区都沸腾了。
新军装确实漂亮,面料更轻,设计更合理,尤其是新式的大衣,又轻便又保暖,穿在身上显得人特别精神。
大家都喜气洋洋地换上了新装,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而那些被我们脱下来的“87式”老伙计们,则要统一上交,然后被后勤部门回收处理。
我看着堆在床脚的那件旧大衣,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
我不想它就这么被送去化成纸浆,或者干脆被销毁。
那感觉,就像是要亲手埋葬一个无言的朋友。
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
我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家。
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
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这么酷寒,但也是湿冷入骨。
父亲总是在天不亮就起床,去他的那几亩田里忙活,一件旧棉袄穿了十几年,风大的时候,他总是缩着脖子。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要把这件军大衣寄回家。
给父亲穿。
部队的军大衣,用料扎实,挡风是出了名的。
父亲穿着它,冬天去田里干活,肯定暖和。
而且,这也是我的一份念想。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穿着我这件大衣,在田埂上直起腰,乡亲们问他,老李,这衣服哪来的?
他会一脸骄傲地说,我儿子在部队当兵,给我寄回来的。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
周末休息的时候,我找到了后勤的司务长,一个平时很严肃的中年干部。
我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我的来意。
我以为他会用条令条例来拒绝我。
没想到,司务长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他那双平时总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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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物品出营登记表,推到我面前。
“填好。邮费自理。”
我激动得差点给他敬了个礼。
我找遍了整个营区,最后在小卖部要到了一个足够大的硬纸箱。
我把那件旧大衣,平平整整地叠好。
叠的时候,我摸着那粗糙的面料,就像在抚摸一位老人的手。
我把每一个扣子都扣好,把衣领抚平。
在把它放进箱子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把脸埋进了大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用胶带把箱子封得严严实实,生怕它在漫长的旅途中受了潮。
然后,我用最认真、最工整的字迹,在邮寄单上写下了家里的地址,和母亲的名字。
收件人那一栏,我本想写父亲,但又怕父亲不识字,最后还是写了母亲。
把包裹交给营区门口的邮政代办员时,我的心,好像也跟着那个包裹,一起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南方。
包裹寄出去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轨迹。
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一丝不苟的队列操练,还有永远也打扫不完的营区卫生。
新的“07式”军装确实很棒,尤其是在进行战术动作时,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笨重和拖沓的感觉。
渐渐地,那件旧大衣的事情,就像一颗被丢进湖里的小石子,虽然曾泛起过涟漪,但很快就被军营生活这片广阔的湖面给抚平了。
我们每天的生活,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02
凌晨五点半的起床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准时地切开黑夜。
然后是早操,是早饭,是上午的专业训练。
下午是政治学习或者体能加强。
晚上还要看新闻,点名,熄灯。
时间被分割成一个个精准的模块,人就像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家,去回味过去。
只是偶尔,在训练的间隙,看着身边同样穿着数码迷彩的战友们,我会恍惚一下。
感觉我们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夜之间,全都换了层皮。
那种熟悉的、成片的国防绿,好像一夜之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心里,会没来由地空一下。
而此时,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小镇。
我那个承载着我记忆的包裹,正在经历着一场漫长的旅行。
母亲在收到了我的信,得知我寄了一件大衣回来后,她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项新的内容。
那就是等待。
我们家住在镇子的老街上,邮递员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会来。
每到那个时候,母亲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一边摘着菜,一边竖着耳朵听。
她能分辨出那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的车铃声。
清脆的“叮铃铃”声由远及近,母亲的心就会跟着提起来。
然而,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
那辆自行车,送来了邻居家的报纸,送来了水电费的催缴单,却始终没有送来那个属于她的包裹。
母亲开始有点着急了。
她会跑到镇上唯一的邮局去问。
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她了。
“李大姐,又来啦?别急,部队寄东西慢,路又远,再等等。”
母亲点点头,嘴上说着“不急不急”,可眼神里的那份期盼,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跟街坊邻居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
“我家那小子,在北方当兵,说那边可冷了,零下几十度呢!”
“前阵子来信说,部队换新衣服了,把他穿旧了的军大衣给我寄回来了。”
“说那衣服,挡风,暖和得很。”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朴素的骄傲。
仿佛那件还没抵达的军大衣,已经成了她儿子在部队吃苦耐劳、建功立业的一枚勋章。
她把我房间里那张空着的小床,重新铺了一遍,床单被褥都拿出去晒了,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她把所有她认为的,“儿子可能会喜欢吃”的东西,都准备了一份。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拉近和那个遥远得只剩下信件和电话的儿子之间的距离。
那件军大衣,就是她现在唯一的、可以触摸到的念想。
终于,在我寄出包裹的大约半个月后。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邮递员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停在了我家的门口。
他从后座上解下一个四四方方的、用牛皮纸包裹得有些潦草的箱子。
“李大姐!有你家一个包裹!从部队寄来的!”
邮递员的嗓门很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
母亲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那个箱子。
箱子比她想象的要重。
她抱着那个箱子,就像抱着一个离家归来的孩子。
邻居们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快打开看看,你儿子给你寄了什么好东西。”
母亲笑着,把箱子抱回屋里,找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箱的胶带。
当箱子被打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国防绿军大衣,静静地躺在里面时,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一股说不出的、属于北方的、风尘仆仆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母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大衣的面料。
她的手指,划过那已经被磨得光滑的铜扣,划过我用针线缝补过的那个口袋。
她把大衣从箱子里拿出来,抖开。
很大,很厚实。
她仿佛能透过这件衣服,看到我穿着它,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站岗的样子。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好,好,真厚实。”她喃喃自语。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夸赞着。
“还是部队的东西好,实在。”
“这料子,穿十年都坏不了。”
母亲把大衣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想让它晒晒太阳,去去那股子霉味。
阳光照在上面,那抹国防绿,显得格外沉稳,也格外沧桑。
母亲看着那件大衣,看了一整个下午。
她把大衣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細地检查了一遍。
她想看看,她的儿子,在部队里,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想从这件衣服上,找到更多关于我的信息。
然后,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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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所有母亲在洗衣服前,都会做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左边的口袋是空的。
右边的口袋,也是空的。
她又摸了摸胸口内侧的那个小口袋。
空的。
她松了口气,准备去打水,把这件衣服好好地洗一洗。
可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手指,无意中又碰到了左边那个被我缝补过的口袋。
她的指尖,隔着布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在口袋的最深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
是什么东西?
她又把手伸了进去。
可口袋里确实是空的。
她有些疑惑,用手指捏了捏那个位置。
那个硬物还在。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在我当初缝补那个破口的时候,里面的内衬布也被我一起缝了进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夹层。
而那个硬物,就卡在那个夹层里。
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她找来剪刀,小心地剪开了我那歪歪扭扭的缝线。
把手,再次探了进去。
这一次,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不是布料的柔软。
而是一个被纸包裹着的小方块。
她把那个东西,慢慢地、慢慢地,从那个隐秘的角落里,掏了出来。
它被好几层纸,紧紧地包裹着。
最外面的一层,是部队里用来写思想汇报的稿纸,上面的方格还在。
因为受潮和挤压,纸张已经变得有些软,紧紧地贴在里面的东西上。
母亲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这被如此小心翼-?-地藏起来的,会是什么?
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
她坐在小板凳上,屏住呼吸,用微微发抖的手,一层一层地,剥开了那已经发黄的纸。
当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她眼前时。
母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03
那天,我正在午休。
北方的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浑身发懒。
我睡得正香,被我们连队的文书给推醒了。
“嘿,醒醒,你家里来电话了,让你去连部接一下。”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就清醒了。
家里的电话?
这个点打过来,应该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盘算着,估计是母亲想我了,打个长途过来,问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我一边往裤子上套,一边跟文书开玩笑:“是不是我妈又嫌我写的信字太少了?”
文书笑了笑,没说话。
我趿拉着鞋,心情愉快地朝连部办公室走去。
阳光很好,营区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训练场上,隐约传来几声口号。
我甚至在想,等会儿接电话的时候,一定要跟母亲好好吹吹牛,告诉她我前两天的射击考核又拿了优秀。
让她也高兴高兴。
推开连部办公室的门,指导员正坐在桌子后面看报纸。
看到我进来,他指了指墙角那台红色的电话机。
“你家的,快点说啊,长途挺贵的。”
“好嘞,指导员!”
我笑着应了一声,拿起了那个有些冰凉的话筒。
话筒里,传来一阵“滋滋”的电流声,那是长途电话特有的杂音。
“喂,妈?”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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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没有我预想中,母亲那熟悉而温暖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唠叨。
只有那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和一阵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咯噔一下。
“妈?是你吗?能听见吗?”我又问了一遍,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儿啊。”
终于,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
但是,那声音,却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压得极低,仿佛是怕被旁边的人听见一样。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陌生的严肃和……紧张。
“你寄回来的那件军大衣,妈收到了。”
她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
“嗯,收到了就好,爸能穿吗?大小合适不?”我努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可我的舌头已经开始有点打结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顿了顿,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让我毕生难忘的问话。
“就是……那大衣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东西?”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口袋?什么东西?我……我不记得了啊。”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口袋?
我寄出去之前,明明都掏空了的啊。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
然后,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比刚才更加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跟妈说实话。”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在里面?”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袋像是被一颗子弹给击中了。
要紧的东西?
母亲的语气,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能让她用这种几乎是审问的口吻来问我的,到底会是什么?
那一瞬间,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进了我的大脑。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滞了。
握着话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冷汗,又湿又滑,我几乎要抓不住它。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我疯狂地在记忆里搜索着。
关于那件大衣的每一个细节。
难道是……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我想起有一次打靶归来,我偷偷在靶场上,捡了一枚亮闪闪的步枪弹壳。
那时候觉得好玩,想着可以做个纪念品。
好像……好像就是随手塞进了那件大衣的口袋里。
后来带回来了吗?我到底有没有上交?
我完全不记得了!
在部队,私藏弹药,哪怕只是一枚弹壳,都是绝对禁止的严重违纪!
是要被关禁闭,甚至要上报到更高一级的机关!
我的军旅生涯,很可能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弹壳,而留下一个巨大的污点!
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不,不,不对。
如果只是一个弹壳,母亲或许会觉得奇怪,但绝不至于用这种吓人的语气。
那会是什么?
我的脑子里又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难道是……
难道是我帮战友“小胖”保管的那封信?
小胖家里的情况很复杂,他谈了个女朋友,但家里死活不同意。
他偷偷给那个女孩写了很多信,但不敢往家里寄,怕被他爸妈发现。
有一次,他把一封写好的信塞给我,让我先替他收着,说等他想好办法了再拿回去。
我记得,我好像也是随手,就塞进了那件大衣的内口袋里……
如果那封信被我妈发现了,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以她那种保守的性格,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以为我在部队里,不学好,跟社会上的人乱来?
会不会直接打电话给我的指导员?
我的天!
我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滚。
指导员还在旁边看报纸,我不敢看他,我感觉他的目光,就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都看穿。
“妈……你……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变得嘶哑和颤抖。
“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
我几乎是在用气声嘶吼。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也被我的反应给吓到了。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能听到她在那边,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然后,她用一种既像是不解,又像是心疼,还夹杂着一丝丝责备的复杂语气,对我说道:
“我在那个……你缝过的口袋的夹层里,掏出来一个小包。”
“用……用你们部队的稿纸,包了好几层,包得特别紧。”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包得那么紧,藏得那么深。
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弹壳?是信?还是别的什么我根本已经想不起来的、更要命的东西?
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是我哪个战友,跟我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什么违禁品?
我的军旅生涯,我的未来,我的人生……
所有的一切,都悬在了母亲接下来的那句话上。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审判。
04
“我把纸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