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董玉华说那句话时的表情。
她捧着那本边角磨得发白的黄历,眼神虔诚得像在供奉神明。
“思琦啊,再忍忍,明天辰时才是大吉大利的好时辰。”
宫缩的阵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我蜷缩在床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却比不上心里那股冰凉的绝望。
程祺瑞站在床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递过来一杯温水。
婆婆的手按在我的胳膊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股力量,比宫缩更让人窒息。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会被那种窒息感惊醒。
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
有些伤口结了痂,底下却是化脓的疮。
出月子那天,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眼眶还有些浮肿,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我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充斥整个空间。
门外传来婆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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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的傍晚,闷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我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笨拙地给窗台上的吊兰浇水。
夕阳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思琦,动作轻点儿,别惊动了胎气。”
董玉华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把滴水的青菜。
她总是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像一台精准的监控摄像头。
“妈,我就是浇个花。”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喷壶把手。
程祺瑞下班回来时,带了一身暑气。
他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第一件事就是来摸我的肚子。
“今天宝宝乖不乖?”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熟悉的烟草味。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董玉华已经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祺瑞,先去洗手。我今天特意问了张半仙,他说这个月二十八是百年难遇的好日子。”
她把一盘清蒸鱼放在桌上,鱼眼睛白蒙蒙地瞪着天花板。
程祺瑞笑了笑,那种惯有的、息事宁人的笑。
“妈,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怎么不能?”董玉华正色道,“古时候的娘娘生孩子,都是算好时辰的。”
她解下围裙,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那本方方正正的黄历。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你看这里,二十八日辰时,紫气东来,宜求嗣、纳福。”
她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眼神灼灼。
我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一颗颗数得清楚。
“要是提前发动了呢?”我轻声问。
董玉华抬头看我,眉头微蹙。
“所以叫你平时小心些,别乱动乱跑。关键时刻,忍一忍就过去了。”
程祺瑞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腹肉,低声道:“先吃饭。”
晚饭后,董玉华和她的老姐妹丁淑华视频。
扬声器里传出丁淑华尖利的声音。
“我家媳妇上周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丑时生的,害得我这两天一直做噩梦。”
董玉华神色凝重地点头:“时辰不对,是会影响家运的。”
我端着水果站在客厅门口,进退两难。
程祺瑞轻轻拉了我的衣袖,示意我回房间。
卧室的空调无声运转,带来一丝凉意。
“你妈是不是太迷信了?”我靠在床头,感觉腰酸得厉害。
程祺瑞正在解领带,动作停顿了一下。
“老人家的观念,顺着点就行了。”
窗外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没,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
我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小的动静。
孩子,你可要选个黄道吉日啊。
我在心里默念,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02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户。
我被一阵剧痛惊醒,像是有人用钝器在捶打我的脊椎。
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
“祺瑞......”我推了推身边熟睡的丈夫。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我苍白的脸,瞬间清醒。
“要生了?”
我点头,又是一阵宫缩袭来,痛得说不出话。
程祺瑞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差点被裤腿绊倒。
动静惊动了隔壁的董玉华。
她披着外套走进来,第一件事是去看墙上的挂钟。
凌晨三点十五分。
“快,扶我起来。”我抓着程祺瑞的手臂,指尖发白。
董玉华却挡在了卧室门口。
“再等等。”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妈,我宫缩很密了......”
“我知道。”董玉华翻开不知何时带在身上的黄历,“但辰时才是吉时。”
程祺瑞愣住了:“妈,这怎么能等?”
“怎么不能?”董玉华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生你的时候,就是忍到吉时才进的产房。”
雷声轰隆而过,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宫缩越来越密集,我疼得蜷缩成一团。
程祺瑞看看我,又看看他母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要不......我们再等等?万一真的影响孩子运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疼痛让视线有些模糊。
董玉华满意地点头,开始布置任务。
“祺瑞,去烧热水。思琦,你调整呼吸,能忍多久是多久。”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像一尊守护吉时的门神。
雨越下越大,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
每一次宫缩都让我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程祺瑞端来热水,喂我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
可我的心比这水凉得多。
“祺瑞,送我去医院......”我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
他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
董玉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有四个小时,坚持住。”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肚子里的孩子产生了恐惧。
不是害怕生产的疼痛,而是害怕她降临在这个家庭。
窗外的雨声、董玉华的念经声、我压抑的呻吟声,交织成诡异的交响曲。
程祺瑞坐在床尾,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在疼痛的间隙,我忽然想起婚前母亲的话。
“思琦,程家是传统家庭,你以后要多忍耐。”
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天快亮时,我已经痛得意识模糊。
董玉华又一次查看时间,眉头紧锁。
“怎么提前了这么多......”她的喃喃自语飘进我的耳朵。
程祺瑞终于站起来:“妈,不能再等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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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去医院的路上,董玉华一直没说话。
她抱着早就收拾好的待产包,面色阴沉。
我躺在后座,程祺瑞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我。
“快到了,思琦,再坚持一下。”
他的声音带着愧疚,但我已经无力回应。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我稍微清醒了些。
护士推来轮椅,我被迅速送进待产室。
董玉华被挡在门外前,最后说了一句:“尽量拖到辰时。”
程祺瑞终于忍不住了:“妈!”
护士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关上了门。
生产的过程漫长而痛苦。
但比身体更痛的,是程祺瑞在产房外犹豫的模样。
护士后来告诉我,我丈夫一直在看表。
而我的婆婆,则坐在长椅上念念有词。
女儿是在清晨六点出生的,离辰时还有一个小时。
啼哭声响起时,我累得几乎昏过去。
护士把清理干净的婴儿放在我胸口。
小小的一团,皮肤红红的,眼睛还没睁开。
“女孩,六斤三两,很健康。”
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流。
程祺瑞进来时,眼睛也是红的。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动作生涩却温柔。
“辛苦你了。”他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吻。
这一刻,我几乎原谅了他之前的懦弱。
但董玉华的到来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她先看了眼孩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还是没等到吉时。”她的叹息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程祺瑞讪讪地道:“母女平安就好。”
“你们年轻人不懂......”董玉华欲言又止。
病房是三人间,另外两床的家属好奇地看过来。
我偏过头,假装睡着。
出院那天,董玉华带来的不是鲜花,而是一串桃木小手链。
“给孩子戴上,辟邪的。”
她亲自给孙女戴上,动作倒是轻柔。
程祺瑞办理出院手续时,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婴儿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思琦,你别怪我狠心。”
董玉华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祺瑞他爸就是生于凶时,一辈子碌碌无为。”
我轻轻拍着女儿,没有接话。
有些偏见根深蒂固,不是几句道理能化解的。
回家的车上,董玉华一直在打电话。
“是啊,没等到吉时......没办法,年轻人不懂事......”
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程祺瑞从后视镜里看我,眼神复杂。
我闭上眼,假装小憩。
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04
月子里,董玉华制定了严格的规矩。
不能洗头,不能吹风,甚至不能下地走动。
每天三大碗油腻的汤水,说是下奶。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心生羡慕。
女儿哭闹时,董玉华总是第一个冲进来。
“是不是奶水不够?让你多喝汤不听。”
她抱起孩子,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主权宣誓的意味。
程祺瑞下班后想抱孩子,常常被她拦下。
“你笨手笨脚的,别吓着孩子。”
她说着,自己却经常用民间偏方给孩子擦身。
比如用艾草水洗眼睛,说是明目。
我阻止过几次,每次都会引发争吵。
“我带了三个孩子,不都好好的?”
董玉华的声音尖锐,眼神透着不满。
程祺瑞通常会和稀泥:“妈也是好心。”
然后趁董玉华不注意,偷偷对我使眼色。
这种小动作,刚开始让我觉得甜蜜。
现在却只觉得可笑。
周末,程斌从老家来看孙女。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和董玉华形成鲜明对比。
抱孙女时,他动作僵硬,却眉眼带笑。
“像祺瑞小时候。”他说了这天最长的一句话。
董玉华冷哼:“可惜没赶上好时辰。”
程斌看了她一眼,没接话,继续逗孩子。
我在阳台晒衣服,听见他们在客厅的对话。
“你少说两句。”是程斌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能说?要不是她乱动,能提前发动吗?”
衣架在我手里变形,塑料碎屑扎进掌心。
晚饭时,董玉华又提起黄道吉日的事。
“丁淑华的孙子,就是辰时生的,前几天都会笑了。”
我放下筷子:“妈,每个孩子发育速度不一样。”
“那也不能差太多。”她给我盛了碗汤,“多喝点,奶水质量好孩子才聪明。”
程祺瑞在桌下轻轻踢我的脚。
我低头喝汤,油腻的味道让人反胃。
晚上,程祺瑞试图安抚我。
“妈就是嘴巴不饶人,心是好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如果当时我真的听她的,忍着不出生,你会怎么办?”
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
女儿在婴儿床里咿呀出声,打破了尴尬。
我起身喂奶,背对着他。
有些问题,问出来就知道答案了。
或者说,知道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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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叶嘉懿来看我时,带了一大束向日葵。
“放你房间,看着心情好。”
她总是这样,贴心又周到。
董玉华对叶嘉懿的印象不好,觉得她打扮太时髦。
“小叶啊,还没找对象?女人还是要有个归宿。”
叶嘉懿微微一笑:“阿姨,我现在过得挺好。”
她给我使个眼色,我们躲进卧室。
女儿在婴儿床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我把月子里的委屈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宫缩被要求忍耐时,叶嘉懿瞪大了眼睛。
“她疯了吧?这是谋杀!”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点。”
叶嘉懿压低声音:“程祺瑞就看着他妈这么折腾你?”
我苦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有时候我真后悔嫁给他。”
话说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叶嘉懿拍拍我的肩膀:“现在说这个还早。”
她逗了会儿孩子,突然正色道。
“思琦,你婆婆这么迷信,肯定有很多忌讳。”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让你不好过,你别让她好过。”
叶嘉懿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她凑近我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先是惊讶,继而忍不住笑了。
“这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她挑眉。
临走时,叶嘉懿故意提高音量。
“思琦,产后恢复很重要,特别是盆底肌修复。”
董玉华在客厅看电视,闻言转过头。
“什么修复?”
“就是一些康复训练。”叶嘉懿笑得人畜无害,“对了,还要注意私处清洁。”
董玉华似懂非懂地点头,注意力又回到电视上。
送走叶嘉懿,我在玄关站了很久。
鞋柜上放着一家三口的合照,我和程祺瑞笑得灿烂。
那时还不知道,婚姻不仅是两个人的事。
程祺瑞下班回来,身上带着酒气。
“同事小孩满月,喝了点酒。”
他凑过来想亲我,被我推开。
“你去次卧睡吧,别熏着孩子。”
他愣了一下,眼神受伤,但还是乖乖去了次卧。
我看着镜子里臃肿的自己,忽然笑了。
叶嘉懿说得对,有时候,软刀子比硬碰硬有用。
06
出月子的前一天,我开始观察董玉华的生活习惯。
她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雷打不动。
首先喝一杯温水,然后去卫生间待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里,她会看报纸,听戏曲,完成一天中最重要的事。
七点整,她开始准备早餐,步伐轻快,心情愉悦。
如果这个流程被打乱,她一整天都会焦躁不安。
我还发现,她极其好面子。
尤其是在她的老姐妹丁淑华面前。
丁淑华每周三上午会来家里打麻将。
每次来都要炫耀儿子多么孝顺,媳妇多么听话。
董玉华总会暗中较劲,比如给我买更贵的补品。
虽然那些补品最后都进了程祺瑞的肚子。
程祺瑞最近加班多了,说是项目赶进度。
但我知道,他是在逃避家里的低气压。
有时候深夜回来,他会站在婴儿床边看很久。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疲惫的脸上。
那一刻,我几乎要心软。
但想到宫缩那晚他的犹豫,心又硬了起来。
周三上午,丁淑华准时来访。
还带来了她所谓的“天才孙子”的照片。
“你看看,这才三个月,就会认人了。”
董玉华接过手机,勉强笑着。
我抱着女儿坐在旁边,安静地喂奶。
“思琦恢复得不错啊。”丁淑华把话题转向我。
董玉华抢着回答:“我们请了最好的月嫂。”
事实上,月嫂因为受不了她的指手画脚,提前辞职了。
我低头逗弄女儿,没有戳穿。
午饭后,董玉华和丁淑华在阳台聊天。
我假装整理茶几,听到只言片语。
“......时辰不好,就得后天补......”
“......我家那个媳妇,我说东不敢往西......”
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人清醒。
傍晚下起小雨,程祺瑞难得准时下班。
他抱女儿时,孩子突然哭了。
董玉华冲进来:“怎么回事?”
“可能是不熟悉......”程祺瑞讪讪地道。
“给我吧。”董玉华接过孩子,熟练地安抚。
程祺瑞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晚上,我突然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妈必须选一个,你选谁?”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怎么问这种问题?”
“随便问问。”我翻个身,背对他。
雨声淅沥,像无数细针落在心上。
第二天是我出月子的日子。
董玉华一大早就去买菜,说要庆祝。
我站在卫生间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
虽然还有些浮肿,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那里有某种坚定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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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出月子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六点就起床了。
卫生间里,我慢条斯理地准备着。
先是用艾草泡脚,水温要恰到好处。
然后是中药坐浴,医生说有利于产后恢复。
其实医生只说了一次,我故意说是长期调理。
董玉华六点半准时起床,在卫生间外踱步。
“思琦,还要多久?”她的声音带着克制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