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进行曲在耳畔悠扬响起时,我紧紧攥住了养母黄秀娟粗糙的手。
她布满老茧的掌心温暖而熟悉,像过往二十多年每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白色婚纱曳地,我却固执地侧过头,望向身边这个穿着崭新却仍显局促的藏蓝色套装的女人。
“妈,您今天必须坐主桌。”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黄秀娟下意识地想缩回手,眼神躲闪,习惯性地想用花白的鬓发遮住右脸颊那道蜿蜒的疤痕。
“夏夏,别……妈坐旁边就好,别让你婆家难堪。”她声音细弱,带着常年卑微生活磨砺出的怯懦。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目光掠过满堂宾客,落在主桌那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珠光宝气的婆婆许银花身上。
她正与亲戚谈笑风生,嘴角是得体优雅的弧度,眼神却时不时扫向我们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知道,在我坚持下,养母这件特意为婚礼购置的套装,在婆婆眼中依然透着寒酸。
我更知道,婆婆至今不清楚我真正的家境,以及我是被一个拾荒妇人养大的事实。
俊豪曾委婉提过,他母亲极重脸面。
可今天,我必须要让全世界知道,是谁用佝偻的脊背和捡破烂的双手,撑起了我的天空。
无论那道疤痕背后藏着怎样的往事,她都是我唯一的母亲。
黄秀娟终究拗不过我,被我和伴娘半搀半扶着,走向那盏水晶吊灯下最耀眼的主桌。
步履蹒跚,如同她走过的艰难岁月。
婆婆许银花端着香槟杯,笑意盈盈地望过来。
就在她的目光触及黄秀娟脸颊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哐当——”一声脆响。
那只精致的高脚杯从她指间滑落,殷红的酒液泼洒在洁白桌布上,如同骤然绽开的血花。
满座皆惊。
婆婆死死盯着养母脸上的疤痕,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整个喧闹的宴会厅,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我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个埋藏了二十五年的谜团,随着那破碎的酒杯,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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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酒店的休息室里,空调吹出凉爽的风,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燥热。
化妆师刚给我补好妆,指尖带着粉扑的柔软触感。
镜子里的我,穿着象征着纯洁幸福的婚纱,头纱上的碎钻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可我知道,这份光鲜之下,遮掩着怎样一段灰扑扑的过往。
门被轻轻推开,黄秀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她走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奢华。
那身藏蓝色的套装穿在她瘦削的身上,依然显得有些空荡,不合身。
那是她跑了三家商场,挑的最便宜但看起来最“体面”的一身。
“夏夏,喝点水,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她把水杯递给我,声音温柔。
我接过杯子,触到她手指上那些粗糙的裂口和老茧,心头一酸。
就是这双手,在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堆里翻捡过塑料瓶和旧纸板。
也是这双手,在无数个深夜,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给我缝补书包,洗刷我沾满污渍的校服。
我放下水杯,拉住她想缩回去的手,轻轻抚摸那些深深的纹路和硬茧。
“妈,等会儿仪式结束,敬酒的时候,您就坐我旁边,主桌。”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黄秀娟的眼角已经有了密密的皱纹,此刻它们因为惊慌而更加深刻。
“不行,绝对不行!”她连连摆手,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右脸颊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夏夏,那是主桌,坐的都是俊豪家的贵客,还有你婆婆那边的体面亲戚。”
“妈这身份……不合适,别人会笑话的,会给你丢脸的。”
她说着,习惯性地抬手,想用垂下的一绺头发遮住那道疤,眼神里满是卑微和乞求。
“我坐角落就好,能看到你就行。”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从小到大,她总是这样。
家长会,她总是悄悄站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散会了就默默离开,生怕同学知道我妈是“捡破烂的”。
学校要求交钱,她总是把那些皱皱巴巴、沾染着污渍的零钱整理得平平整整,用干净手帕包好给我,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钱的来历。
她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可她的自尊呢?被生活磨得还剩多少?
“您就是我妈,唯一的妈!”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决,“坐在女儿身边,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合适的。”
“俊豪他妈妈那边……我会去说。”我顿了顿,其实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董俊豪是爱我的,我知道。
但他那个家境优越、举止优雅的母亲许银花,从第一次见面,就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她问过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当时只含糊地说母亲身体不好,早就不工作了,父亲很早就过世了。
这不算完全说谎,养母的身体确实因为常年的辛劳而很差。
而我的生父生母,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一场冲天的大火,和一张在火场推开我的、模糊而焦急的脸。
关于那道疤痕的来历,养母总是语焉不详,只说是不小心烫的。
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那疤痕的形状,像极了某种燃烧物划过留下的痕迹。
“夏夏,听妈一句劝,”黄秀娟几乎是在哀求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比什么都强。”
“别为了妈,闹得不愉快。俊豪他们家……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
董家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开的是几十万的轿车。
而我和养母,直到我工作前,都住在那个靠近城郊、终年潮湿阴暗的筒子楼里。
家里最值钱的,是一台邻居淘汰下来的旧电视机。
“正因为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看着养母那双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浑浊却依旧慈爱的眼睛,声音哽咽了,“我才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您的女儿,您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肖初夏。”
门外传来伴娘催促的声音,仪式快要开始了。
我站起身,最后整理了一下头纱,然后挽住养母微微颤抖的胳膊。
“妈,走吧。我们一起出去。”
她的手在我臂弯里僵硬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抗拒。
但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通往宴会厅的红地毯很长,铺满了粉色花瓣。
厅内灯光璀璨,人声隐约传来。
我知道,跨过这道门,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我、尤其是对养母来说,可能充满审视和不适的世界。
但我必须带着她一起走进去。
走到那最光亮的地方。
02
宴会厅的门缓缓打开,喧嚣和光浪瞬间将我们吞没。
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高级香氛的味道。
穿着整齐制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在衣香鬓影的宾客间穿梭。
婆婆许银花穿着一身量身定定的绛紫色真丝旗袍,颈间是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
她正站在入口处迎宾,笑容得体,举止优雅,与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寒暄。
看到我挽着黄秀娟出现,她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迎了上来。
“哎呀,夏夏,真漂亮!这婚纱衬得你跟仙女似的。”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我旁边的养母。
“阿姨。”我微笑着打招呼,随即侧身介绍,“这是我妈,黄秀娟。”
“亲家母,您好。”黄秀娟慌忙点头,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甚至下意识地想弯腰。
我用力托住了她的胳膊。
许银花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黄秀娟点了点头:“黄姐,欢迎欢迎。今天客人多,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
她的称呼是略显客套的“黄姐”,语气疏离,眼神快速地从黄秀娟那身不合体的套装上掠过,没有多做停留。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黄秀娟连连摆手,更加局促不安。
“妈,您先陪我妈去主桌那边坐吧,仪式马上就开始了。”我对婆婆说,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许银花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收敛了一分,她看了一眼主桌的方向。
那里已经坐了几位董家的重要亲戚,穿着打扮皆是非富即贵的样子。
“主桌那边……位置可能有点紧张。”她委婉地说,目光转向我,带着探询,“要不让黄姐先去旁边那桌?都是自家亲戚,也方便照应。”
我心里一沉,果然。
“妈,”我保持着微笑,但语气坚定,“主桌不是还有空位吗?我妈坐我旁边就好。”
许银花看了看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垂着眼睑、几乎不敢抬头的黄秀娟,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碍于场合,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好吧,你们先过去。”她扯了扯嘴角,转身又去招呼刚进来的客人了。
我挽着养母,走向那盏最华丽的吊灯下的主桌。
红地毯柔软,我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
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有好奇,有打量,或许还有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养母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挽着我的手臂甚至在微微发抖。
“妈,没事,看着我。”我低声对她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她抬起头,努力想对我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
主桌越来越近。
公公董海波已经坐在那里,他看到我们,微笑着站起身,态度温和:“来了,快请坐。”
他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比婆婆好相处得多。
他主动为黄秀娟拉开了椅子:“亲家母,请坐。”
“谢谢,谢谢亲家公。”黄秀娟受宠若惊般地连连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却更显僵硬。
我坐在她和预留给我婆婆的座位中间。
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铮亮的银质餐具和高脚杯,中间是精美的鲜花装饰。
这一切,都与养母那双布满劳作痕迹的手、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衣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我拿起桌上精致的瓷壶,给养母面前的杯子倒上茶水。
“妈,喝点水。”
她端起杯子,手却抖得厉害,杯盖和杯身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她赶紧放下杯子,慌乱地看了看四周,生怕引人注意。
这一幕,恰好被走过来的许银花看在眼里。
她脸上依旧挂着主人家应有的笑容,但走到座位边,拿起自己面前的餐巾时,动作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她优雅地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舞台中央我和俊豪的巨幅婚纱照上,眼神才稍稍缓和。
照片上的我,笑容灿烂,依偎在俊豪身边。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一场门当户对的联姻。
只有我知道,这光鲜背后,横亘着怎样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来自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两种天差地别的人生。
而今天,我就是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把鸿沟的这一边,推到那一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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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司仪在台上热情洋溢地说着开场白,音响里流淌着温馨的背景音乐。
宾客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但我却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热闹与我隔着一层。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破旧却充满温情的筒子楼。
飘回了我和养母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记忆里的家,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无法彻底清除的霉味和垃圾堆放久了的酸腐气。
夏天闷热,冬天阴冷。
但无论多晚,那个小小的灶台上,总会温着一碗粥,或者几个包子。
那是养母给我留的晚饭。
她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拖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旧三轮车,穿梭在城市尚未苏醒的街道和各个垃圾堆放点。
她要在环卫工人清理之前,抢先把那些能卖钱的纸板、塑料瓶、旧书本捡出来。
下午,她会把分拣好的废品送到回收站,换回一些皱巴巴的零钱。
然后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有时是有些蔫了的蔬菜,有时是卖剩下的骨头。
就是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她供我吃穿,供我读书。
我永远记得,小学时为了买一本课外辅导书,我忐忑地跟她开口。
她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第二天,她比平时回来得更晚,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擦伤。
她把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塞到我手里,咧开嘴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好好学。”
后来我才从邻居嘴里偶然得知,那天为了多捡点废品,她去了更远的郊区,三轮车在下坡时失控,她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书,是她用差点摔断腿换来的。
还有我考上重点高中那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看了很久,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上面的字,眼眶红了。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买了一点肉,包了饺子。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着我狼吞虎咽,自己却只吃盘子里那几个破皮的。
“夏夏,好好念,念出头,就不用像妈这样了。”她说着,声音里有欣慰,也有难以言说的酸楚。
高中住校,她怕我被同学看不起,总是把卖废品的钱换成崭新的整票,用干净的手帕包好给我。
“该花就花,别省着,妈有钱。”她总是这么说。
可我知道,她的“有钱”,是啃凉馒头就咸菜,是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是夜里咳嗽怕吵醒我死死捂住嘴憋出来的。
我考上大学那年,学费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她好几晚没睡着,最后悄悄去了血站,卖了她那本就不多的血。
当我无意中看到那张单子时,我哭了,我说我不念了,我去打工。
她第一次对我发了火,扬手要打我,最终那一巴掌却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你敢!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你要敢不念,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女儿!”
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声色俱厉。
她脸上的那道疤痕,在我的记忆里就一直存在着。
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从她的右眼角一直蜿蜒到耳际,破坏了原本清秀的容貌。
小时候,有调皮的同学叫我“疤脸婆的女儿”,我回家哭着问她是怎么弄的。
她总是眼神闪烁,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头,轻描淡写地说:“傻孩子,妈不小心烫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我知道,那不是烫伤。
那疤痕的边缘不规则,带着灼烧和撕裂的痕迹。
我曾无数次在深夜,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和那道疤痕,心里充满疑问。
我问过邻居,邻居们也语焉不详,只说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出了什么事,具体的也不清楚。
这道疤,成了埋藏在我心底的一个谜。
伴随着这个谜的,还有一种模糊的、关于炽热、浓烟和恐惧的童年记忆碎片。
我总觉得,这道疤与我有关,与那段被我遗忘的童年有关。
养母似乎刻意在隐瞒着什么。
此刻,在主桌明亮的灯光下,那道疤痕更加清晰可见。
婆婆许银花虽然一直在和旁边的亲戚说话,但她的余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养母的脸,尤其是在疤痕的位置停留。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着,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眼神里,除了最初的不满,似乎还多了一丝……惊疑?
是因为这道疤过于显眼,让她觉得在宾客面前丢了面子吗?
还是……这道疤,勾起了她某些不为人知的记忆?
司仪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美丽的新娘,肖初夏小姐,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进行一次特别的仪式!”
我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聚光灯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在满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
然后,我转向身边一直低着头的养母黄秀娟,向她伸出了手。
“妈,”我声音清晰,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宴会厅,“请您到前面来。”
04
养母黄秀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恐慌。
她看着伸到她面前的手,又看看周围聚焦过来的目光,苍白的嘴唇嗫嚅着,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
“夏夏……别……”她几乎是用气声在哀求,双手紧紧抓住膝盖上的桌布,指节泛白。
全场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这桌上。
我看到了婆婆许银花瞬间僵住的侧脸,她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也看到了主桌上其他董家亲戚面面相觑、隐含诧异的表情。
“妈,”我俯下身,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手依然坚定地伸着,“今天是我结婚,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请您上来。”
我的目光里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养母看着我,眼圈迅速红了。
她了解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把她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我的手心温暖,她的手却冰凉得像一块铁。
我用力握住,将她从座位上轻轻拉起来。
她站起来时,脚步有些虚浮,我紧紧地搀扶着她。
我们能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挽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宴会厅前方那个小小的舞台。
红地毯很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跋涉在过往二十多年的艰辛岁月里。
我能听到身后传来极低的议论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更压在养母颤抖的身体上。
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下,刺得养母几乎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挡住光线,又想用头发遮住脸上的疤痕,动作狼狈而心酸。
司仪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环节,但他经验丰富,立刻笑着圆场:“看来我们的新娘和母亲的感情非常深厚啊!让我们把掌声送给这位伟大的母亲!”
台下响起了礼节性的、却并不算十分热烈的掌声。
我接过司仪递过来的话筒,看着台下宾客们表情各异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主桌。
婆婆许银花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她勉强维持着端庄的坐姿,但紧抿的嘴唇和放在桌上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养母的脸上,尤其是那道疤痕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震惊、疑惑,甚至……有一丝恐惧?
董俊豪站在我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又看看他母亲,神情为难。
他事先知道我会请养母上台,但或许没想到场面会变得如此微妙和紧张。
公公董海波则微微蹙着眉,看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各位来宾,”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今天,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母亲,黄秀娟。”
“是她,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没有她,就没有站在这里的肖初夏。”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停顿了一下,紧紧握着养母冰凉的手。
“妈,谢谢您。”我转向她,看着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泛泪的眼睛,“女儿今天结婚了,以后,我会和俊豪一起,好好孝顺您。”
养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那道暗红色的疤痕。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模糊的呜咽声,使劲地摇头。
台下安静极了。
我扶着养母,向台下鞠了一躬。
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真诚和理解。
我扶着养母,走回主桌。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身后婆婆许银花那道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
刚走到座位边,还没来得及坐下。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
许银花面前的酒杯,被她失手碰倒,殷红的酒液瞬间泼洒出来,染红了洁白的桌布,像一团骤然炸开的血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许银花却浑然不觉似的,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她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向刚刚坐下的黄秀娟。
确切的說,是指向黄秀娟脸颊上那道泪痕未干的疤痕。
她的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一样,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置信的情绪。
“是……是你?”她的声音尖利,带着破音,完全失了平日里的从容,“黄秀娟?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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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整个宴会厅,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主桌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上。
刚刚还有的一些窃窃私语,此刻完全消失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许银花粗重的喘息声,和她那双死死盯着黄秀娟的眼睛。
黄秀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呆了。
她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腿软而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低着头,浑身筛糠般颤抖,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道疤痕在她苍白的脸上,因为泪水和惊恐,显得更加醒目刺眼。
“妈!您怎么了?”董俊豪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扶住几乎要站立不稳的许银花,语气带着困惑和焦急。
公公董海波也站起身,眉头紧锁,低声道:“银花,注意场合!有什么话好好说。”
许银花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丈夫和儿子的话。
她用力甩开董俊豪的手,往前逼近一步,几乎是指着黄秀娟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我问你话呢!黄秀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脸上那道疤……二十五年前,向阳路那场大火……是不是你?”
“大火”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失态的婆婆,又看向几乎要缩进椅子里的养母。
向阳路?大火?
那是我模糊童年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噩梦片段!
炽热的火焰,浓烟,哭喊声……还有一张模糊的、奋力将我推向安全地带的女人的脸……
难道……那道疤痕……真的和那场火有关?
和我有关?
而婆婆……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认识二十五年前的养母?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让我瞬间窒息。
“妈……”我上前一步,挡在养母身前,面对着情绪失控的婆婆,“您认识我妈?您说的火灾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许银花的目光终于从我身后瑟瑟发抖的黄秀娟脸上移开,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惊骇,有恐慌,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愤怒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她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董俊豪,声音尖锐:
“俊豪!你看看!你看看你娶了个什么人家的女儿!”
“她妈妈!她妈妈是……是那种人!你怎么能……我们董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那种人?”我被这三个字刺伤了,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婆婆,请您说清楚,我妈是哪种人?她靠自己的双手把我养大,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许银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刻薄地冷笑一声,目光再次剜向黄秀娟,“一个来历不明,脸上带着那种疤痕的女人,谁知道她过去是做什么的?谁知道她是怎么把你养大的?”
“妈!别说了!”董俊豪试图阻止母亲,脸色难看至极。
周围的宾客开始骚动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
各种探究、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
黄秀娟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和羞辱。
她发出一声极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猛地站起身,推开椅子,踉踉跄跄地朝着宴会厅的侧门跑去。
她跑得那样仓皇,那样绝望,连背影都透着无尽的悲凉。
“妈!”
我惊呼一声,顾不上和婆婆争辩,立刻提起婚纱裙摆,追了过去。
身后传来婆婆更加激动的叫嚷声,宾客们的哗然声,还有董俊豪试图维持秩序的劝阻声。
但这一切,我都顾不上了。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养母,问清楚一切!
那道疤痕,那场大火,婆婆反常的态度……这一切,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06
我穿着厚重的婚纱,行动不便,追出宴会厅时,养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旷的回响。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我。
“妈!妈您等等我!”我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颤抖的回音。
拐过弯,我看到安全通道的门正在缓缓关上。
我冲过去,用力推开沉重的防火门。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带着一股凉意。
我看到养母黄秀娟正靠在下一层平台的墙壁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屈辱、悲伤和一种积压了太久的痛苦。
我一步步走下楼梯,婚纱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台阶上。
走到她身边,我轻轻拉住她冰凉的手。
“妈……”我刚一开口,喉咙就哽住了。
黄秀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而悲怆。
“夏夏……对不起……妈给你丢人了……”她泣不成声,“妈不该来的……妈就知道会这样……”
“不,您没有丢人!”我用力抱住她瘦削的身体,她的骨头硌得我生疼,“丢人的是她们!是那些用有色眼光看人的人!”
“可是……可是你婆婆……她……”养母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许银花的出现,勾起了她某种极其可怕的回忆。
“妈,您告诉我,”我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因为急切而发抖,“婆婆她为什么是那个反应?她是不是认识您?她说的向阳路大火,是怎么回事?您脸上的疤,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场火?”
我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她。
黄秀娟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拼命地摇头,泪水飞溅:“别问了……夏夏,求求你,别问了……都过去了……是妈不好,是妈的错……”
“什么错了?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火跟我有没有关系?”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放弃。
我心里那个模糊的童年噩梦,越来越清晰。
我几乎可以肯定,答案就在眼前。
黄秀娟看着我急切而痛苦的眼神,仿佛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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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瘫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台阶上,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哭了很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穿越回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她的声音嘶哑而飘忽,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恐惧。
“是啊……那道疤……是因为那场火……”
“也是为了……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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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救我?”我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养母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依然如同惊雷炸响。
黄秀娟的眼神变得遥远而痛苦,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二十五年前……我还在向阳路那边的纺织厂上班,住在厂里的宿舍楼旁边……”
“那天晚上,我下夜班回来,快到宿舍区的时候,就看见靠西边那排平房着火了,火很大,烧红了半边天……”
“好多人在哭喊,乱成一团……我听到有人说,有一家里大人好像晚上出门了,就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自己在屋里睡觉,还没跑出来……”
我的心跳得飞快,一个模糊的、被火光映照的窗户影像在我脑中闪过。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往火里冲……”黄秀娟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烟太大了,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摸到那个屋子,门是热的……我踹开门,就看到你……缩在墙角的小床边,吓傻了,哭都不会哭了……”
她的目光看向我,充满了怜爱和后怕。
“我抱起你就往外跑……房顶上烧断的木头掉下来……带着火……我下意识地用背护住你……”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脸颊上那道蜿蜒的疤痕,眼泪无声滑落。
“这东西……就是那时候烫的……一块带着火星的椽子皮砸下来了……”
我浑身冰凉,仿佛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气浪和撕裂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道陪伴了她二十五年、让她受尽白眼的疤痕,是为了救我而留下的!
而我……我竟然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她捡来的孩子,她出于善良收养了我。
却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着这样一场以命相搏的救命之恩!
“那……后来呢?”我声音沙哑地问,“我的……亲生父母呢?”
黄秀娟的眼神黯淡下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火扑灭后……一直没找到你的家人……那排平房住的大多是外来打工的,流动性很大……”
“有人说……那家的男人好像欠了债,女人跟人跑了……起火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大人在家……”
她看着我,艰难地说:“我等了很久……报警,登报……都没有人来认领你……”
“你那么小,吓得发了几天高烧,好了以后,以前的事好像都不太记得了……”
“我……我看着你可怜,又和我有这场缘分……就……就带着你走了……”
“我辞了厂里的工作,带着你去了另一个区……我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又要养活你……只好……只好去捡废品……”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寥寥数语背后,是二十五年难以想象的艰辛和牺牲!
一个未婚的年轻女人,脸上带着骇人的疤痕,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干着最底层、最被人看不起的活儿……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我,竟然直到今天,直到她因为这道救命的疤痕受尽屈辱,才逼问出了真相!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紧紧抱住养母的双腿,放声痛哭。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婚纱沾染了灰尘,但我毫不在乎。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这个女儿,做得太失败了!
黄秀娟慌忙要拉我起来:“傻孩子,快起来,地上凉……你别这样……妈不苦,妈有你,心里是甜的……”
她的安慰,更像是一把刀,割着我的心。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那……那我婆婆呢?她为什么那个反应?她怎么会认识您?怎么会知道那场火?”
这是我心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谜团。
许银花,那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怎么会对二十五年前一场普通居民区的火灾,对当时只是一个女工的黄秀娟,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黄秀娟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和慌乱。
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似乎那个答案比承认救火毁容更加难以启齿。
08
楼梯间里昏暗的光线,将养母脸上的恐惧和挣扎照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我对真相渴望的眼神,又像是害怕着什么,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婆婆……许银花……她……她当时……就在现场……”
“什么?”我如遭雷击,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在现场?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向阳路那边当时是城中村和工厂区混杂,以许银花当年的家境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黄秀娟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流淌。
“我抱着你……刚从火场里跑出来……没跑多远……就……就撞上了一个人……”
“是一个穿着很体面、看起来很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当时好像也很慌张,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下……火光照亮了她的脸……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还有我怀里昏迷不醒的你……”
“她当时……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特别是……这道刚刚被烫出来的伤口……”
黄秀娟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的回忆。
“然后……她就像见了鬼一样……一句话也没说……推开我……慌慌张张地跑掉了……很快就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
我听着这不可思议的叙述,浑身冰冷。
二十五年前,火灾现场,穿着体面的年轻女人,许银花惊慌失措的脸,黑色轿车……
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我不敢深思的可能性!
“妈……您的意思是……”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她可能……和我亲生父母……有关?或者……和那场火……有关?”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
更无法解释,她二十五年后,在婚礼上看到养母脸上的疤痕,为何会有如此巨大、近乎失态的反应!
那不仅仅是嫌弃和丢脸,那里面,有更深层次的恐慌和罪恶感!
黄秀娟猛地捂住我的嘴,惊恐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
“夏夏!别瞎猜!妈不知道!妈什么都不知道!”
“那件事后,我就带着你离开了,再也没回去过……我只想安安稳稳把你养大……”
“我从来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会再碰到她……更没想到……你会嫁给她的儿子……”
“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她的话语凌乱,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真实的。
她似乎在害怕,揭开那个盖子,会引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也许,这二十五年来,她不仅仅是在养育我,更是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个可能极其可怕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与我的身世,与那场改变我们命运的大火,甚至与今日雍容华贵的婆婆许银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愤怒、疑惑、心疼、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种种情绪在我心中激烈交战。
我看着养母因为长期的恐惧和此刻的刺激而憔悴不堪的脸,看着她脸上那道为我而生的、饱含牺牲和痛苦的疤痕。
一个决定,在我心中坚定地形成。
我不能让她再这样卑微地、胆战心惊地活下去了!
不能再让那个可能藏着龌龊秘密的人,高高在上地指责、羞辱我们!
我要回去!
我要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问个清楚!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拾荒的养母,到底是一个多么伟大、多么无私的母亲!
我猛地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
“妈,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夏,你要去哪里?你别做傻事!”黄秀娟惊慌地想拉住我。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妈,您为我付出了一切,受了二十五年的苦和委屈。”
“今天,该女儿为您讨回一个公道了。”
“有些事,不能再糊里糊涂下去。”
说完,我决然地转身,提着沾满灰尘的婚纱裙摆,一步步走上楼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火门。
门外,是灯火通明、依然隐约传来喧嚣的酒店走廊。
也是我必須要去面对的,残酷而真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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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重新走进宴会厅时,里面的气氛依旧诡异。
喧哗声低了很多,宾客们大多坐回了原位,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显示着刚才那场风波远未平息。
婆婆许银花已经坐回了主桌,脸色依旧难看,但强行维持着镇定,正低声和旁边一位亲戚说着什么,像是在解释。
董俊豪看到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满脸担忧和歉意:“初夏,你没事吧?妈她刚才……”
我摆了摆手,没有看他,目光直接锁定在主桌的许银花身上。
我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等着看热闹的审视。
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主桌,走向许银花。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许银花看到了我,她停止了和亲戚的交谈,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里面有未消的怒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整个宴会厅,彻底安静下来。
连司仪都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婆婆。”我开口,声音透过寂靜,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许银花皱了皱眉,似乎想拿出长辈的威严:“初夏,刚才的事……”
我打断了她,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毫不退缩。
“婆婆,我刚刚问清楚了一件事。”
“我想,您和现场的各位来宾,都有权利知道。”
许银花的脸色倏然一变,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握紧。
她似乎预感到了我要说什么,厉声阻止:“初夏!今天是你和俊豪的大喜日子!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正因为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提高了音量,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许银花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有些扭曲的脸上,“我才更要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母亲,心底坦荡,明明白白!”
我转过身,面向所有宾客。
“刚才,大家可能都看到了,我婆婆因为我请我母亲坐上主桌,情绪有些激动。”
“甚至,提到了我母亲脸上的这道疤痕,提到了二十五年前,向阳路的一场大火。”
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许银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董俊豪想上前拉我,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公公董海波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哽咽。
“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
“二十五年前,向阳路那场大火里,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被困火场,眼看就要被大火吞噬。”
“是一个当时下夜路过的纺织女工,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海,把那个吓得不会哭的孩子救了出来!”
“就在她抱着孩子逃出火场的时候,一块带着火的木头掉下来,为了护住怀里的孩子,她的脸,被严重烫伤,留下了这道陪伴她二十五年的疤痕!”
我指着自己,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个被救出来的小女孩,就是我,肖初夏!”
“而这个脸上带着疤、被我婆婆称为‘那种人’的女人,黄秀娟,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不仅救了我的命!因为当时找不到我的亲生父母,她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脸上带着这么可怕的伤,毅然承担起了抚养我的责任!”
“她辞掉工作,为了养活我,去捡废品,捡垃圾!用那些别人看不起的破烂,一分一毛地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
我的声音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
台下,已经传来了不少女宾客低低的抽泣声。
我转过身,再次看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许银花,一字一顿地问:
“婆婆,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了吗?”
“二十五年前,在那场火灾现场,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您为什么看到我母亲脸上的疤,会那么害怕?那么失态?”
“您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您在隐瞒什么?”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记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宴会厅里,也敲打在许银花的心上。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恐、羞愧,还有一种秘密被骤然撕开的绝望。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个可能揭开最终真相的回答。
10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宴会厅里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许银花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扶着椅背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精气神。
那个一贯优雅、强势的富家太太,此刻就像一个被戳破了华丽外衣、露出不堪内核的傀儡。
“银花?”公公董海波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神情严肃而带着探询,“初夏问的话,是怎么回事?二十五年前,你到底……”
“别问了!求你……别问了……”许银花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崩溃地哭出声来,“是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她的承认,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宴会厅瞬间炸开了锅!
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她承认,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董俊豪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脸色灰败。
许银花瘫倒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段尘封了二十五年的往事。
声音不大,却透过死寂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前排宾客的耳中,进而蔓延到整个大厅。
“当年……当年我……我弟弟……就是初夏的舅舅……他不成器,欠了印子钱……”
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那天晚上,他哭着跑来求我,说债主追到向阳路他租的房子那里,要剁他的手……”
“我……我瞒着海波,偷偷拿了家里的钱,想去帮他还债……”
“我到了那里……就看到……就看到那排房子已经烧起来了……火光冲天……”
许银花捂着脸,肩膀剧烈耸动。
“我吓坏了……我看到有人影从火里跑出来……我看到了黄大姐……她脸上流着血……抱着个孩子……”
“我也看到了……看到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慌慌张张地从另一边跑掉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当时……我当时怕极了……我怕被人发现我去过那里……怕被人知道我和纵火犯的姐姐有关系……”
“我怕这事传出去,会影响海波的前途,影响我们董家的名声……”
“所以……所以我看到黄大姐的脸……我记住了那道疤……然后我就……我就赶紧上车跑了……”
“我没想到……那个孩子是初夏……我更没想到……黄大姐会收养她……”
“这二十五年来……我心里没有一天安稳过……我经常做噩梦……梦到那场大火……”
“我不敢去查那个孩子的下落……我拼命地告诉自己,那件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恰好路过……”
“直到今天……直到我看到黄大姐脸上的疤……我才知道……命运弄人……逃不掉的……终究逃不掉……”
真相大白!
原来,那场改变我和养母命运的大火,起因竟然是婆婆弟弟欠下的高利贷!
而婆婆,为了保护家族声誉和自己的地位,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仓皇逃离!
她不是直接的纵火犯,但她的冷漠和自私,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并在其后二十五年里,一直掩盖着这个秘密!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席卷了我。
我一直以为的“高攀”的婚姻,竟然建立在这样一场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上!
我一直敬畏甚至有些畏惧的婆婆,内心竟然隐藏着如此深的愧疚和卑劣!
“所以……”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您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或者说,您早就怀疑我和那场火有关?”
许银花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只是害怕……我不敢去想……”
“俊豪追求你的时候……我打听过……只知道你是单亲家庭,母亲身体不好……我万万没想到……”
台下已经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一场喜庆的婚礼,会演变成一场跨越二十五年的伦理悲剧的揭幕现场?
董俊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显然无法接受母亲竟然背负着这样的秘密。
公公董海波的脸色铁青,他看着怀里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依然带着颤抖,“您刚才指责我母亲是‘那种人’,觉得她给您丢了脸。”
“可真正让董家蒙羞的,是谁呢?”
“是含辛茹苦、舍己救人、用一生来弥补别人过错的我的养母?”
“还是为了自家声誉,掩盖真相,甚至对救命恩人恶语相向的您呢?”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开了许银花最后的遮羞布。
她哑口无言,只剩下绝望的哭泣。
我转过身,不再看她。
这场婚礼,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我对着满堂宾客,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各位来宾,今天让大家见笑了。”
“婚礼到此为止。感谢大家今天的到来。”
说完,我决然地提起裙摆,走向宴会厅的出口。
我要去找我的养母。
那个被我忽略了二十五年苦难根源的、真正的母亲。
身后,传来董俊豪急切的呼唤:“初夏!”
还有许银花崩溃的哭声,以及宾客们混乱的议论声。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知道,我和董俊豪的婚姻,从真相揭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蒙上了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要用我的余生,去陪伴、去孝敬那个为我付出了一切的、脸上带着疤痕的女人。
阳光透过酒店高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在光里,走向那个在昏暗楼梯间等着我的、瘦弱而伟大的身影。
恩怨情仇,或许难以清算。
但爱与救赎,终究会在真相的废墟上,找到它自己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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