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去乡下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那才叫真的凄凉,老人七十八岁,查出癌症几个月去世,家里两个儿子常年都在外地打工,每年除非特别事情,一般就过年回来一次,邻里相亲自然就走动得比较少,可能周围有啥事就随个礼那种,按我们这里的习惯,昨晚大夜,今早上山,那么亲戚朋友伙就在昨下午陆续到来参加祭奠和帮忙,我是下午两点半左右到的。
2. 村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斜斜地戳在灰扑扑的天上,风一吹就晃悠着响,像老人喘不上气的咳嗽。我踩着田埂边的碎石子往里走,远远就看见老人家门口挂着的白幡,用粗棉线系在竹竿上,被风扯得直直的,白得晃眼。院坝里已经零星站了些人,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手里攥着叠好的黄纸,要么蹲在墙根抽烟,要么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声音被风刮得零零碎碎,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觉得空气里都裹着股沉郁的冷。
3. 老人的院子还是几十年前的土坯墙,墙根爬着青苔,有些地方已经裂了缝,用黄泥简单糊过,又被雨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堂屋门敞开着,正中间摆着老人的遗像,黑白色的照片里,老人穿着件蓝布对襟衫,嘴角微微抿着,眼神里带着点常年一个人过日子的寡淡。遗像前摆着供桌,上面放着三碗白米饭,筷子竖插在碗里,旁边是几个蔫了的苹果,还有一盏长明灯,火苗小小的,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
4. 我刚把带来的花圈靠在院角,就听见院坝那头传来知客师的大嗓门,他手里捏着个铁皮喇叭,声音劈拉劈拉的,像被砂纸磨过:“相帮的弟兄伙来得了哟——搭棚的、洗菜的、烧火的,都到厨房后头集合了哈!”知客师是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穿件黑色中山装,腰里系着根红布带,这是我们这儿办白事的规矩,知客师要系红带,好镇住阴气。他喊完一遍,顿了顿,又提高嗓门喊第二遍,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荡开,却没多少人应声。
5. 我往厨房那边看,灶台搭在院子西侧的屋檐下,一口大铁锅架在土灶上,锅里的水还没开,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几个老太太围着灶台转,有剥蒜的,有摘青菜的,动作都慢腾腾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裂口。其中一个老太太抬起头,看见我,朝我摆了摆手:“来了啊?快到堂屋磕个头,里头冷清得很。”我应了声,刚要往堂屋走,就听见知客师又在喊:“相帮的弟兄伙咋还没来齐?等哈客人多了,桌子都摆不开!”
6. 堂屋里更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滋滋”声。老人的棺材停在屋中间,刷着暗红色的漆,棺材头贴着张黄纸,上面写着些我不认识的符咒。两个中年男人跪在蒲团上,应该是老人的儿子,一个穿着黑色夹克,一个穿灰色运动服,头发都乱蓬蓬的,眼窝深陷,眼下挂着青黑的眼袋。他们面前的火盆里堆着纸钱,正烧得旺,黑色的纸灰被风吹得飘起来,落在他们的膝盖上、肩膀上,他们也不拍,只是机械地往火盆里扔纸钱,动作麻木得像提线木偶。
7. 我走过去,拿起旁边的香,点燃了,对着遗像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我问他:“咋没见着村里的年轻人?”他苦笑了一下,说:“都在外头打工呢,昨天才打电话叫回来,有的买不到票,有的老板不准假,就回来了我们两个,还有几个远房亲戚,路上堵着,估计要天黑才能到。”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往火盆里扔纸钱,纸钱烧得“噼啪”响,映得他脸上一片通红,却没什么温度。
8. 下午三点多,客人渐渐多了些,大多是附近几个村的老人,还有些是老人的远房亲戚,骑着电动车或者摩托车来的,车停在院坝门口,歪歪扭扭地排成一排。每个人进来,都是先到堂屋磕个头,然后到院子里找个地方坐下,要么和相熟的人聊天,要么就默默坐着,看着远处的山。知客师又喊了几遍“相帮的弟兄伙”,还是没多少人动,他急得在院坝里转圈圈,手里的喇叭都快捏变形了:“这咋搞?等哈摆桌子要搬板凳,晚上守夜要找人轮班,明早上山还要抬棺,没人咋弄?”
9. 旁边一个蹲在墙根抽烟的老头站起来,慢悠悠地说:“村里的青壮年都走光了,剩下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你喊破喉咙也没用。我家那小子,在广东打工,去年过年都没回来,说回来一趟要花几千块,不划算。”另一个老头接话:“可不是嘛,我儿子在浙江开货车,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说拉着货呢,走不开,只能让我替他随个礼。”知客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大家难,可这白事不能没人帮忙啊!老人一辈子不容易,最后走了,连个抬棺的人都凑不齐,像啥话?”
10. 我跟着几个老人往院坝东边走,那边有个石磨,磨盘上都积了灰,看来是很久没用过了。几个老人蹲在石磨旁边,抽着旱烟,说着老人的事。一个老人说:“这老太太命苦,年轻时候男人就走了,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还得纺线织布,好不容易把儿子供大了,儿子又都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见不着面。”另一个老人说:“前几个月她查出癌症,自己偷偷去镇上的医院看,舍不得花钱,拿了点药就回来了,直到疼得站不起来,才给儿子打电话。”
11. 正说着,院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进来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工装裤,裤脚还沾着泥点,应该是附近工地干活的,被村里喊回来帮忙的。知客师眼睛一亮,赶紧跑过去,拉着他们的胳膊:“可把你们盼来了!快,去帮到搭棚子,那边的帆布都卸下来了,就等着人搭呢!”两个男人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包,就跟着知客师往院坝西边走,那里堆着几捆竹竿和一块大帆布,是用来搭临时棚子的,好让客人有地方坐。
12. 搭棚子需要力气,两个男人扛着竹竿,往地上砸木桩,动作麻利得很。知客师在旁边指挥:“左边再挪挪,对,就放这儿,等哈棚子要能遮住十张桌子。”村里又陆续来了几个中年人,都是在就近的镇上或者县城打工的,被社长打电话叫回来的,有的手里还拿着工具,看来是刚从工地上赶过来。知客师又开始喊:“搭棚的搭棚,洗碗的洗碗,切菜的切菜,都动起来啊!等哈客人到齐了,别让人看着我们冷清!”
13. 下午四点多,太阳开始往西边沉,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橘红色,风也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院坝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棚子也搭得差不多了,帆布被竹竿撑起来,像个大帐篷,下面摆着几张八仙桌,桌布是白色的,铺得平平整整。几个中年男人开始搬板凳,把板凳摆到桌子旁边,动作都很轻,好像怕惊动了什么。厨房里的烟囱开始冒黑烟,大铁锅里的水终于开了,“咕嘟咕嘟”地翻着泡,老太太们开始往锅里下菜,菜叶子在水里翻滚着,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14. 知客师拿着喇叭,又开始喊:“各位亲戚朋友,晚饭准备好了,都到棚子底下坐啊!相帮的弟兄伙,先过来吃,吃了好轮班守夜!”喊完,他又凑到厨房门口,问一个老太太:“菜够不够?等哈客人估计有一百多个,别不够吃。”老太太说:“够了够了,杀了两只鸡,还有十几斤猪肉,菜都是自家种的,管够。”知客师点点头,又转身去堂屋那边,看了看火盆里的纸钱,对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说:“等哈吃完饭,要开始守夜了,你们要是累了,就喊相帮的人替你们一会儿。”
15. 客人们开始往棚子底下坐,大多是老人,互相搀扶着,找个位置坐下,然后拿出自带的茶杯,倒上热水,慢慢喝着。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旁边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手里拿着个收音机,正小声听着戏,收音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电流声。他看见我,笑了笑:“这村里啊,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也就办红白事的时候,能热闹点,可热闹完了,又冷清了。”我问他:“您家孩子也在外头打工?”他点点头:“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大的开饭馆,小的在工厂上班,去年过年回来,说在上海买了房,想接我过去住,我不去,住不惯城里的高楼,还是村里好,能看得见山,听得见鸟叫。”
16. 晚饭开始了,菜一道一道往桌子上端,有炖鸡肉、炒猪肉、凉拌青菜,都是些家常菜,味道却很地道。客人们都吃得很慢,边吃边聊天,话题大多是村里的事,谁家的庄稼收成好,谁家的孩子在外头挣了钱,谁家的老人身体不好。知客师穿梭在桌子之间,一会儿问这个菜够不够,一会儿问那个要不要添饭,忙得满头大汗。他走到我们这桌,拿起茶壶给我们添水,说:“今天多亏了几个社长帮忙,从别的社找了些人,不然明早上山真的要难办了。”
17. 吃到一半,院坝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是老人的远房亲戚,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脸上都是疲惫。知客师赶紧迎上去,把他们领到堂屋磕了头,然后安排他们坐下吃饭。其中一个中年女人,看到跪在蒲团上的两个男人,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别太难过了,老太太走得安详,也是种福气。”穿灰色运动服的男人抬起头,眼眶红红的,说:“都怪我们,平时陪她太少了,她生病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连她最后想说啥,都没听清。”
18. 晚饭吃到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院坝里挂起了灯泡,昏黄的灯光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客人们陆续走了,剩下的都是相帮的人和老人的亲戚,要留下来守夜。知客师把大家分成几拨,一拨在堂屋守着棺材,一拨在院子里烧纸钱,一拨负责照看长明灯。我被分到堂屋,和几个老人一起坐着,堂屋里很静,只有烛火的“滋滋”声和外面风吹白幡的“哗啦”声。
19. 一个老人坐在棺材旁边,手里拿着串佛珠,闭着眼睛念经,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我问他:“您经常来帮忙办白事吗?”他睁开眼睛,说:“是啊,村里年轻人少,只要谁家有事,能帮就帮一把。前两年,村西头的老王头走了,也是没人帮忙,最后还是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慢慢把棺材抬上山的。”另一个老人接话:“现在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多,年轻人越来越少,以后啊,怕是连帮忙的人都找不到了。”
20. 守夜到半夜,我实在困得不行,就到院子里透透气。月亮挂在天上,很圆,却没什么光,把山的轮廓照得模模糊糊的。院坝里的火盆还在烧着纸钱,黑色的纸灰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空中打着转。知客师蹲在火盆旁边,手里拿着根棍子,时不时拨弄一下纸钱,让火烧得更旺些。他看见我,说:“困了吧?去旁边的屋里躺会儿,等下我喊你换班。”
21. 我走进旁边的小屋,里面摆着几张木板床,铺着粗布床单,上面叠着厚厚的被子。几个相帮的人已经躺在上面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我找了个空床躺下,被子里有股阳光的味道,应该是白天晒过的。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人的事,想着她一个人在家,生病的时候没人照顾,去世的时候没人在身边,最后连办葬礼,都要麻烦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心里就堵得慌。
22.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走出小屋,看见院坝里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来送老人上山的。知客师正在清点人数,手里拿着个本子,一边念名字,一边打勾。他念完一遍,皱起眉头:“怎么还是少了几个人?说好的今天早上来帮忙抬棺的,咋还没来?”旁边一个社长说:“我再打电话催催,昨天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应该是在路上了。”
23. 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还是没见人来。知客师急得直跺脚:“这都几点了?再等下去,太阳都要出来了,按规矩,老人要在太阳出来前上山的!”两个儿子也急了,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掏出手机,要给外面的亲戚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信号,村里的信号一直不好,只有山顶上才有微弱的信号。他气得把手机摔在地上,吼道:“都怪我!当初要是不出去打工,留在村里陪着妈,也不会这样!”
24. 就在这时,村支书骑着摩托车来了,后面跟着十几个年轻人,都是从别的社过来的,有二十多岁的,也有三十多岁的,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背着背包,应该是刚从外地赶回来。村支书跳下车,对知客师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昨天通知的时候,有的年轻人在外地,连夜赶回来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知客师一看人来了,脸上的愁云一下子散了,赶紧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大家过来,把抬棺的绳子绑好,准备上山!”
25. 十几个年轻人分成四组,每组四个人,抬起棺材上的绳子,喊着号子,慢慢往门外走。号子声很响,“嘿哟、嘿哟”的,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老人的两个儿子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招魂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步很沉,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棺材。后面跟着送葬的队伍,大多是老人,手里拿着白花,慢慢跟在后面。
26. 上山的路很陡,全是石子路,有的地方还长满了野草。年轻人抬着棺材,走得很稳,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他们的衣服,却没人喊累。村里的老人跟在后面,有的拄着拐杖,有的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却一直跟着,没有一个人掉队。风从山上吹下来,吹得白幡“哗啦”响,也吹得大家的衣服猎猎作响,却没人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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